【荷塘】叔公的猎枪(小说)
【一】
树勇是阿晋叔公的嫡孙,此刻正在去大学报到的路上,奔驰的列车已向北行驶了二千多公里,爷爷的螺号却始终在他的耳旁萦绕……
阿晋叔公十岁的那年,鬼子的铁蹄虽然还没有践踏到家乡这片土地,飞机却时不时掠过家乡的田畴,像魔鬼的长舌从远处舔来,掷下几枚炸弹,又快速缩了回去,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鬼子的飞机来了,村民们吓得四处躲藏,有的躲进甘蔗地里,有的索性跳入池塘,钻进荷叶丛中藏匿起来。阿晋的父亲对此却毫无惧色,他站在田埂上叉着腰,手指着敌机破口大骂:“狗日的,有本事就下来过过招,下回胆敢再来,让狗日的领教领教我枪籽的厉害!”
他这么说,还真就这么做。
他把家里那把猎枪整了整,灌了足量的黑硝,配上桂元核大小的铁珠,装上引信,等着鬼子的飞机。
鬼子的飞机还真的就来了,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轰鸣声,阿晋的父亲先是将小孩们安顿在甘蔗田里,然后自己也埋伏在甘蔗林里,端着猎枪探出头,循声去寻找飞机。不一会儿,一架飞机正好冲到他的头顶飞来。“嘣……”就给它一枪,飞机随即也向甘蔗地扔下炸弹,甘蔗林顷刻成了火海。
村里有人看见,那架飞机掠过甘蔗林拖着浓烟冲到海边,海边的人亲眼见到狗日的一架飞机扎进海里,欢呼雀跃。
那次轰炸,甘蔗地里烧死了不少人,有的人尸骨都找不全。阿晋的父亲的尸体还是辨认出来,因为他手握着那把猎枪。那次轰炸中阿晋的兄弟姐妹减少了一大半。
家里断了顶梁柱,阿晋的老祖母和寡母带着另一大半的孩子过着艰难的日子。
终于熬到狗日的投了降,本来期盼过上太平的日子,内战又暴发了。村子里有一茬接着一茬的兵爷经过,兵爷们掠走粮食,抽走成年的男丁。
每来一队兵马,村子里的人就得逃一次难。终于有一天,又来了一队兵马。阿晋搀扶着裹足的老奶奶,跑到一处高坡上,祖孙俩一齐跌进深深的沟壑。就在这时被兵爷们追上,其中一个兵爷跳下沟,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奶奶背了上来,也不打也不骂,还关切地询问奶奶伤着了没有。
面对这一切,阿晋的奶奶怀疑自己在梦里,心里嘀咕道:“自古兵匪不分家,今天这是怎么了?”
那几个兵爷临走时将阿晋家里院子打理得整齐干净,没动一针一线。
村里人说,这回来的不一样,是解放军,是替穷人说话的兵爷。
阿晋的奶奶还是犯嘀咕说:“没听过这名字!”
不久,阿晋的奶奶就去世了,临终吩咐阿晋:“记得这帮兵爷,衣装简朴,个个礼貌周全,应该是好人,他们一定会坐江山的。”阿晋听了点点头。
果然被老人言中了,解放军很快就来解放我们县。阿晋时常想起奶奶的遗言,也想起那帮兵爷。有一回,他听说解放军正经过本县,就驻扎在沿海。他一个人带上干粮走了上百里的路,找到了解放军,要求见长官。见了长官阿晋提出要参军,长官听罢既好笑又无奈,解释说:“咱们的部队不能随地抓人当兵,再说你也还没有到参军的年龄。”听了长官的一番开导,阿晋总算收敛了当兵的冲动。随后阿晋还得知部队要在当地停留三天,他就在军营外选了一处高坡驻扎下来,守着观看官兵们训练。他看到了列整齐的队形和雄健的步伐,也听到了响亮的口令和嘹亮的军号,一直等到队伍走远了,才悻悻地回了家。
到了可以参军的年龄了,阿晋就报了名,这回总算如了愿。可是到部队的第三天,大喇叭就传来特大喜讯消息: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取得阶段性胜利,朝鲜战争中止了。别人听到这一消息奔走相告,阿晋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长官怀疑他身体不适,就关切地询问他,他答道:“仗不打了,我还来参军干什么?”长官听后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当兵不全是为了打战。和平年代也需要咱们军队,咱们可以搞建设呀!”
阿晋还真记住长官的话,积极投身国家建设中去,直到一九五八年秋天,复员回到村里。
【二】
复员后的阿晋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了,老母亲当着大伙的面说:“咱家兄弟多,把家拧干了,也不能让大伙都娶上媳妇的,婚姻的事你们就自个拿主意吧!”
就这样,阿晋来了我们村给茉莉婶嬷当丈夫,也成了我们的叔公。
在乡下,男人入赘类似姑娘出嫁,娘家也应备一份嫁装。阿晋家里穷得叮当响,拿不出一件像样的物件,临出门时老母亲将阿晋叫到面前说:“家里穷成这个样子,没有什么让你带走的,你自个瞅瞅,看家里有什么随你的意自己动手,带一二件留个念想。”阿晋二话没讲,搬来了一架竹梯,登上阁楼,从高墙上卸下那柄猎枪。出门时,围观的人说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还打落过日本鬼子的飞机,不能带到外姓去。有人甚至想出面阻拦,都被老母亲劝开了。
阿晋入赘到我们村,村里的男人还笑话说阿晋是带着二把枪来的。这些话,我们做小孩的听不懂,长大后才明白,其中一把是猎枪,另一把则是……嘻!
阿晋叔公那杆被村里男人们笑话的另一把枪,果然改变了婶嬷家多代单传的家运。阿晋叔公与茉莉婶嬷生了一大窝的男丁,此是后话。
茉莉婶嬷家多代单传,到了她这一代,再也传不下去了。因为生下茉莉这一个闺女,父亲就下了南洋,从此音信杳然。撇下母女俩相依为命守着那分家业,孤女寡母的没少遭人欺侮。堂兄弟叔伯中总有人觊觎那份家业,处处为难那对无助的一老一少。她们家地里的作物眼看要收成了,第二天要开镰,过了一夜,田里的作物蒸发得无影无踪。遇上干旱的年份,自家的池塘车出来的水是很难流到自己的田里的,因为半道总有人截住……
面对这一切,孤女寡母的只有泪水和忍耐。
到了茉莉成年了,兄弟叔伯开始设法挤兑她,有假情假意为她保媒的。茉莉的母亲是个有主见的妇人,老人家一合计,这个家非得招个武女婿才能站稳脚跟,于是就相中了邻村的阿晋。
族里人听说要招阿晋入赘,立刻有人反对,说阿晋是个“张飞”必定会败坏门风,还有人说阿晋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多少家产都不够他败。
尽管如此,阿晋叔公还是进了婶嬷的家门。
就在结婚的喜宴上,有人准备给这个外来人下马威,暗中领头的是那个名叫得明的无赖堂兄。婚宴上,得明当着大伙的面要与阿晋扳手腕,扬言谁扳输了就得钻桌子学狗叫。阿晋毫不犹豫地亮出臂膀,没费劲就将得明扳倒,随即喝令得明钻桌子学狗叫。当着全村的人,得明以年长自居,想赖账,不肯钻。阿晋也毫不示弱,伸出大手卡住得明的脖子,硬是往桌子底下塞,要他学狗叫。桌子底下的得明无奈只好学了一串嗷嗷的狗叫,围观的众人不但没人敢出面帮衬得明,还在一旁哄堂大笑。从此,全村的人都改叫得明为“狗得明”。
狗得明碰了一鼻子灰,众人也领教这位外来兄弟的厉害,他们私下揣摩着,明的是争不过了,只能暗中使坏。
到了秋天,眼看院子前一大片香蕉地成串成串地挂果,阿晋高兴极了,茉莉婶嬷却发愁。原来此前没有一年香蕉能顺利收成,往往是没能等熟透就有人来偷,有时连一串都不给留下。听罢,阿晋说从今年开始,半串也丢不了。
阿晋放出话,那一条野兽胆敢来我家香蕉园偷香蕉,就得问我这把猎枪答应不答应?
临近香蕉收成了,他擦了擦猎枪,备了铁砂、黑硝、引信,守在香蕉园里。
还是有人暗中唆使狗得明带头暗中使坏。
他们一帮人是借着夜色掩护摸进香蕉园的,谁知这一切都进入阿晋的视野。还没等这帮人完全踏入香蕉园,阿晋端起猎枪就是一枪。“嘣……”枪声划破夜的宁静,一帮喽啰个个吓得尿裤子,抱头鼠蹿。
狗得明趴了一个月的床,还是起不来,请村医诊断,发现身上并没有伤,就是小便难自己,服了不少压惊的汤药总算止住了。
此后多少年,果真香蕉园再也没有丢过一串蕉。
就这样,渐渐地阿晋叔公在我们村站稳了脚跟。
【三】
我们晚辈个个都喜欢他,也没有人将他当外人看。阿晋叔公怀有一颗不曾泯灭的童心,与村里的所有孩子都亲,全村的小字辈都叫他阿晋叔公。
一有空,阿晋叔公会带着我们逮蛐蛐,教我们很多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记得他教会我们用发臭的猪肝做诱饵钓甲鱼,很有效。最让孩子们入迷的是他那满肚子说不完的故事,其中战斗的故事居多,结局都是好人胜。
在阿晋叔公的话题中,最常提起的还是那把猎枪。从枪工作原理到来历,再到辉煌的过去。我们曾问他当年参军打过战没有?他叹息道:“没能赶上。要是让我去朝鲜,我一枪放倒一个美国鬼子,一枪一个,一枪一个。”说着他还装出端枪瞄准的架势,逗得我们既好笑又敬佩。
阿晋叔公是不是神枪手,我们这一辈人没有人知道。至于他那把猎枪也只有在故事中响过,在村里老人的记忆中也只听见过一次响声,就是看护香蕉园时响过的那一枪。后来还证明那一枪还是朝天开的。
既然没能赶上打战,为什么他能将战斗故事说得跟真的一样?至今是个迷。
阿晋叔公当年在部队当什么兵,始终是个迷。终于有一天,村里来了一支部队才真相大白。
军队就驻扎在村部,第二天大清晨,嘹亮的螺号声把我唤醒,螺号声来自河畔枣林。我踏着露水穿过枣林,晨光中发现三个解放军战士正在堤上练习吹螺号。
我发现在场围观的还有其他孩子,阿晋叔公也在,他站在一旁听得入迷,微微张着口,不时用微颌和着螺号的节奏。军号停下来了,阿晋叔公主动上前与战士搭讪,从号令的变化说到螺号的结构,双方谈得很投机。解放军号手还主动给阿晋叔公递去螺号,他也何不客气地接过去,信口就吹开了。“嘟嗒……嘟嘟……嘟嗒……”冲锋号、集结号、解散号、出操号……他娴熟地吹了一遍,时而高吭,时而低沉,时而婉转,时而悠扬,军号声穿越枣林回荡在村庄的各个角落。号声收住了,三名战士一齐鼓掌,询问阿晋叔公从哪里学来的。叔公自我介绍说年轻时在部队也是一名号手,听罢三名战士那肃然立正向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把叔公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快速上前与住三名小战士一一握手回礼,就像老首长一样。
我们这帮孩子在一旁倍感好笑,也倍感自豪。
【四】
阿晋叔公有五个儿子,个个都精神抖擞。老二名宗武,大家叫他阿武,随了阿晋的姓。本来应该回到阿晋的娘家接香火。由于娘家不宽敞,只好跟着阿晋生活,尽管如此,大家也没有将阿武当外人。
阿武十九岁那年,村里分配一个参军的名额。阿晋叔公当时已是村长了,他主动请缨要自己的儿子站出来让祖国挑选。这一举动遭到茉莉婶嬷的强烈反对,说什么也不乐意,双方争执不下,茉莉婶嬷最后放话:“我们家的子孙动不得,要去你家去。”结果一问,阿武还真想去。就这样阿武换上草绿色的军装,佩戴大红花,真是十足的神气。在欢送参军的当天,院子里锣鼓喧天,鸣鞭放炮,异常欢庆。可是送行的人刚离开,院子里的老树落下一只乌鸦,洒下数声凄厉的叫声,旋即向北飞去。阿晋叔公见到此状,心里堵得慌,无奈开弓没有回头箭。
到了部队,很快就传回好消息,阿武的射击天赋得到充分的发挥,在师团比武大比赛中屡屡获奖。
很快部队派人来调查,为的阿武提拔做准备。这些变故,让阿晋叔公感到自豪。
当年,我国西南边陲屡遭越南当局的袭扰,中央决定自卫反击。阿武所在的部队开往边境参战,由于他精准的枪法,在战场上屡立战功,也引起敌方的注意,不幸就此发生。他牺牲在敌方密集的火力中,连遗体都找不全。
噩耗传来,全村人悲痛。部队和县里的领导也来慰问,当“烈士之家”牌和骨灰送到门前时,倔强的阿晋叔公当场晕倒在地……
阿武的骨灰被安葬在县烈士陵园,几乎是一夜之间,阿晋叔公的头发全白了。
多年后,由茉莉婶嬷动意,从孙子中挑出一名过继给阿武,随阿晋叔公的姓,阿晋叔公选了嫡孙树勇。
阿晋叔公七十岁的那年,树勇考上军校,攻读导弹技术。此前阿晋叔公已卧床多年,老人得知喜讯时居然起了床,扶着墙取下那把猎枪,亲手将猎枪交给树勇,树勇双手接过枪背在身上,向爷爷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那一夜爷孙俩唠嗑到深夜……
第二天清晨,树勇换上崭新的军装,就在出门的那一刻,二楼传来嘹亮的军号,那是阿晋叔公强撑着身体上了阳台,用旧螺号吹响出操号。孙子背上行囊挥手向爷爷作别,老人吹了一曲又一曲的军号,引来一群白鸽和喜鹊,在村庄的上空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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