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耕】住在娘家的女人(征文·小说)
王麻子只是憨厚地笑笑,并不辩解。实在说得过份了,才会涨红脸反驳句:你们,你们都是些啥人哦!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巧娘就在山上住了六、七个年头。巧娘清秀的脸蛋因为长年的超负荷失去了光泽,显得苍老而黯淡。而明清却像拔了节的芝麻,一天高出一截,使得那些用旧衣服改造的衣服裤子就跟不上步调,只能藏头露尾地盖在明清身上。
巧娘上山砍柴割草的时候,明清也能背个小背篓,拿把小镰刀,帮着背几丫柴或几把草了。只是,明清很怯懦、木讷。平时跟巧娘一起有说有笑,一见到生人,就紧张得只往巧娘屁股后躲。明清也不喜欢到外婆家去,说是山下的人都笑他是个野孩子。
明清问:娘,啥是野孩子啊?
巧娘一本正经地告诉明清:幺儿,莫听那些人乱说,你不是野孩子,你有爹!
那我怎么没见过爹?明清眨动着灵活的眼睛问巧娘。
你爹啊,巧娘眼光跳动,语气急促地说:他出门去了。
那要多久才会回来?
等到你长娘这么高的时候。巧娘摸着明清的头,目光落在手上的金戒指上。
于是,明清就拼命地吃饭,说是吃得多长得快。吃得巧娘端着空碗直发愁,吃得巧娘在接下来的日子,做活更卖力了。她不仅帮同村的人做活,还到隔壁村帮工。由于巧娘做事利索,人又和气,周边的一些富人都比较信得过她,一些缝缝补补的活,都愿意交给巧娘干。巧娘更忙了,常常整晚的在桐油灯下缝补衣服,一个冬天,手上全是一道道血口。但即使这样,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还是难填饱明清那个肚皮。常常在半夜,明清会从梦里饿醒,哭着要吃的。
哭着吃着,明清就有巧娘那么高了。明清再问巧娘要爹的时候,巧娘再找借口都骗不了明清,只得说爹死了。
莫骗我了!在问了几次之后,明清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娘,你就说实话吧,我爹到底是哪个?是刘老财祖祖那个大牛女婿?麻子干爹?还是啥子木匠?
巧娘怔住了,巧娘狠狠敲了明清一记脑瓜蹦,气呼呼地说,死崽崽,我让你胡说!
明清捂着头,脸涨得通红,嚷嚷道:我不是胡说,村里的人都说你是个破鞋,说我是野种……
死崽崽,嚼舌根的话也信,白养你了!巧娘气得全身发抖,第一次,打了明清一巴掌。可就是那一巴掌,打得明清好多年都没开口叫一声娘。
巧娘的娘知道了,心痛地说:巧儿啊,你这是何苦呢?为了掰个死理,受了十年的苦,值吗?
有啥不值的?这么多年,至少证明离了男人我一样可以活下去。巧娘看着自己的手背,淡淡地说。那双手粗糙如破麻布,指节弯曲,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显得特别别扭。
女人啊,太硬是不行的。你还年轻,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吧。
娘说这话时,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年了。这两年里,娘因为瘫痪,两个嫂嫂都不愿意赡养,巧娘只得将娘接到山上一起住。为此,巧娘又把茅草屋加宽了一间,隔成了两个房间,刚好住下三人。
娘每次一说,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巧娘重新找个婆家,巧娘就会顶撞她。为这事,巧娘的娘的心里总是堵着一股气,堵得吃不下睡不着。
就在那之后的不久,谢二娘来给巧娘提亲。谢二娘提亲的是隔壁村的一个富农,快六十了,看上巧娘,多次动手动脚,巧娘一生气,就再没给那家人干过活。富人耐不住,央了谢二娘来作媒。
谢二娘走路脚已经有些打闪了,她辛苦地爬到半坡上,才跟巧娘说了几句话,就被巧娘一通骂。下坡时,谢二娘边拐着小脚,边歪着嘴角的黑痣,恶狠狠地骂:巧娘,你个死婆娘,你等着,有你好果子吃!
巧娘的娘躺在床上,捶打着床板,唉声叹气地说:巧儿啊,你就莫犟了,有人提亲就赶紧嫁吧。有男人撑着,总比一个人过强啊。你这样得罪人,要遭殃的!
巧娘气愤未平,冲着娘就吼了起来:我就不嫁,碍到哪个了?
娘最终是带着遗憾和牵挂走的。死的时候,巧娘的娘拉着巧娘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巧儿,女人,哪斗……斗得过命,还是,嫁……嫁了吧……
巧娘流着泪,第一次没反驳娘,但也没答应。
巧娘的娘就绝望的等待中,头一歪,追随刘老汉去了,凹陷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光芒一点点散去,慢慢被灰暗覆盖……
【9】
几年后,瓦楞子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是以刘老财为首的几家地主被抄家了,土地、财物和粮食被充了公。刘老财戴着尖尖帽,挂着牌子在村里游行了好多天。刘老财已是一把年纪,受不了这番折腾,更气不过攒了一生的财富被充了公,不久,就死了。
而邻村鸡冠山的大牛,作为刘老财的女婿,自是难于幸免。靠着家凤的嫁妆,加上这些年刘老财的支助和自身努力,大牛也成了有土有粮有房有钱的富人,于是,同样被抄了。但因大牛原本是贫苦人家,只是没收了家产,被划分成下中农。家凤因受不了打击,疯了,成天披头散发地乱跑,满村找他的金簪子。
整个瓦楞子村乱成了一锅粥,村里重新组建农会组织;土地不再是地主和富人的私有物,而是分给了农民,原来靠租借和给人干长工的穷人可以分到属于自己的土地;穷得一辈子弯腰曲膝的农民一下子要翻身作主人了。村民们自是乐得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好长时间都沉浸在快乐和对未来憧憬的喜悦之中。
谢二娘的大儿子谢老栓就是这个时候当上农会主任的。谢老栓是瓦楞子村出了名的孝子,虽然那时谢二娘已经老得耳聋眼花,但只要她一句话,谢老栓就会脚板朝天地跑。
于是,当过地主媳妇的巧娘,再加上年轻时那些绯闻,自然成了被清算的对象。好在,因为村里都传言明清是个野种,工作组倒没对这个上唇开始长绒毛的小伙怎么样。
巧娘申辩说,自己离开婆家十多年了,是瓦楞子村的穷人。工作组的同志不听,把茅草屋掀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最后,谢大栓的眼光落在巧娘的手指上,虽然那双黑瘦的手丑陋不堪,但那枚在阳光下还泛着隐隐金光的戒指,却成了地主阶级的首要罪证。
在争夺戒指的过程中,巧娘咬伤了谢大栓一只耳朵,也第一次在人前落了泪。
那是一个特别炎热的夏季,一个季节,空气都是粘稠的,山上的树叶缺乏水份而耷拉着叶片,连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有气无力。
而那个夏季,在巧娘的记忆中,是混沌的。当她被挂着牌子在村里游行的时候,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背也总是挺得直直的。她的眼睛仿佛是一口死井,从未在明清面前掉一滴眼泪,也从未在哥嫂复杂的表情上作片刻停留。为此,她没少受折磨。工作组的同志说这个女人的眼神够毒,心够硬,是顽固份子,要狠抓严打,对她就多上了心。于是,一个个炎热的正午,她都是在村公所前那棵老得说不清年龄的老槐树下度过的。
那个夏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谢二娘。谢二娘由她的孙女扶着,穿一件黑底红花的对襟衫,蹒跚着小脚,挤在人群中,朝着她幸灾乐祸地笑。那时她的眼睛已经晒花了,嘴唇也干裂得起泡,但她的眼神却犀利如刀。她紧紧地盯着谢二娘嘴角那隐藏在层层叠叠皱纹里的黑痣,眼神比白花花的太阳还毒辣,谢二娘在这种盯视下败下阵来,隐起漾开的黑痣,悄悄地走了。
不久,就传出谢二娘去世的消息。巧娘听到谢二娘去世的消息,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只是摸着自己光光的无名指,黯然滴下了两颗眼泪。
瓦楞子村继续疯狂着,巧娘依然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批斗。
一次,巧娘被游行到村口时,正逢上大牛在追赶家凤。听到锣鼓声,大牛条件反射地梗直了脖子,僵硬地保持着奔跑的动作,直到队伍走近。当目光和巧娘的相撞时,大牛激灵灵打了颤,立马转身朝家凤跑去了。
整个夏季,没有人去位于村东头的半山坡,好像那片坟地真有很多鬼。只有王麻子会趁着夜色掩护,偷偷地背着背篓走出土墙房。那时的王麻子,已是花甲之人,常年挑铁担子的背佝偻得几乎沉到了肩膀下,颤悠悠地走在村里的山路上,活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
王麻子后来不打铁了,将全副家当交给了明清。每逢集日,明清就会上街赶场在场口摆了家当打打铁,补补铁锅铁罐锄头什么的。王麻子偶尔也会赶场,闲了帮着明清拉拉风箱,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王麻子躺在床上动不得。到王麻子年老时,巧娘主动照顾起了王麻子,一日三餐,都从半山坡送到堰塘边。感动得王麻子拉着巧娘的手,嗫嚅着喉咙,浑浊的眼泪大颗地流。临终的时候,王麻子把他那两间土墙房当作遗产,留给了明清。
批斗会结束后,巧娘并没分到田地。没了剥削阶级买柴买草,雇人洗衣,巧娘的生活一度陷入了绝境。但巧娘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她无数次地到村公所闹,豁出老命的架势,最终在谢大栓下任后,平了反,分到了她应有的土地。
那时,明清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无奈虽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却因住在茅草屋,又是那样的背景,没有姑娘愿意进家门。村里同龄的小伙一个个娶了媳妇,升级当了爹,明清的脸色就越来越阴暗,巧娘看明清也就越来越不自在。
那些年,巧娘成天张罗的,就是帮明清找个媳妇。为此,她那高昴的头最终垂了下来,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集体干活时,她总是挑最脏最累的活,还经常主动帮助别人。随着岁月的递增,又是娘家本家的关系,村里人慢慢地接受了她。
巧娘手脚利索,又舍得出力气。在合作社干活,她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只要有活就出工。尽管脏活累活下力多了点,但也是比较好挣工分的,一年下来,巧娘的工分是全村挣得最多的,粮食也是分得最多的。
后来,阶级斗争淡了,人们都爱抓生产,搞创收,巧娘有幸成了村里的劳模。因为她能言善辨,有胆有识,在众人的推举下,当选为村里的妇女主任。桂香和银枝怕巧娘作难,也慢慢地改变了态度。
但是那些年,巧娘并没闲着,她总是偷偷地打听那枚金戒指的下落,直到村里传说谢二娘戴着一枚金戒指入了土。
【10】
半个世纪过去了,农村实行了土地包产到户,明清当上了孙子的爷爷,而巧娘已经变成了老态龙钟了的古稀老人。
明清的媳妇是当年在外地打铁时认识的,叫梅。梅是外乡人,很贤惠,也很会生,接二连三地给明清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有了媳妇的明清,脸色逐渐明朗起来,才开口叫起了娘。
巧娘七十三岁那年,跟她娘当年一样,瘫了。五年里,巧娘每天躺在床上,数着屋脊的檩子过日子。天气晴好的时候,明清会把巧娘抱到院内的一把藤椅上晒太阳。
明清的房子在村口,正对着村东头的后山坡。王麻子过世后不久,为了给明清娶媳妇,巧娘搬到了王麻子的土墙房。茅草房无人打理,就在风雨的淫浸下垮了。后来,明清家子女一个个大了,明清东借西凑,拆了土墙房,在原屋基上重新盖了一排木瓦房。
巧娘坐在藤椅上,最喜爱看对面山头的后山坡。后山坡现在依然是一片坟地,树木长得很茂密,连当年的小树苗都有碗口粗了。坟地里除了巧娘的祖先和爹娘,又多了许多新坟堆,包括她的哥嫂和当年的长辈和同龄人。巧娘的眼睛已看不清东西了,就连梅把碗端到她手里,她也经常把筷子插出碗外。但是,她的眼睛却一刻也离不开东山坡的方向。有次,她对在坝子里踢毽子的曾孙女秋红说,她看到后山坡有好多强盗进了她的木屋,怕是要抢她家东西,叫秋红带她抓强盗。才六岁的曾孙女吓得眼珠都白了,飞一般跑开,再也不陪她。后来明清知道了,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通,大家都说她是老糊涂了。
就在这年的冬月,巧娘更不行了,她躺在床上,时常呼呼地拉风箱,喉咙咕噜咕噜的,却接不上一口气。垫高枕头坐起来,又老叫人拿针扎她。明清和侄子们说,这老人怕不行了,于是请来了木匠割大料。
木匠是邻村的,听说祖传的手艺,非常了得。木匠的手艺的确不错,打的棺木又平整又细滑,棺盖盖上去严严实实的。
木匠比明清小几岁,看着又瘦又干,但干起活来毫不打闪,就是爱喝一口,餐餐不离酒。有天,多喝了两口酒,木匠说:要说这瓦楞子村啊,跟我家是很有缘的。
怎么说?明清斟着酒,笑着问。
我爹年轻时也是个木匠,在瓦楞子村做过活。木匠砸吧了口酒。
哦!明清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菜,没在意。
不过,我爹后来再也不来瓦楞子村做活了,你们晓得为啥吗?木匠神秘地说。
为啥?明清竖起了耳朵。
我爹说当年他在村里碰到个奇女子,为了帮心上人的娘治病,故意和我爹好,促成心上人娶了个地主家的女儿。我爹也是年轻,觉得就是小事一桩,就答应了。结果,那男的如愿了,女的却因为这事被村里人唾弃,嫁到很远的地方。我爹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女人,再也不来瓦楞子村了,一直到死……
木匠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明清的脸黑了,拿筷子的手停在空中,抽风样抖动着。
喂,他说的咋像你娘呢?媳妇在旁,捅捅明清的手肘,悄悄地说。
吃你的饭!明清暴吼一声,吓得木匠一口酒没吞下去,梗得米饭酒水喷了一桌子。涨红着黑红的脸,尴尬得不知所措。
霜儿的文字断不能错过。
没看,先不发表意见~
不懂得写的娃娃走过。
●0●。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