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愤怒者(散文)
1.
我的目光是被一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从教科书里拽出来的。
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胸脯一起一伏,像一座积压了很久的火山,火气正从那里呼呼地往上冒,脸由于生气而涨得通红,尽管她强忍着,但还是有泪水在眼里滚动,那里面注满了委屈,仿佛是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她是刚分配来不久的物理小刘老师,一定是在课堂上跟哪个淘气的学生生气了。教师愤怒的导火线就握在学生手中,哪个学生随便一拉,就会着火。对于还不会按捺火气的新教师来说,这是正常不过的了,青春叛逆期的学生浑身都是刺儿,见那扎那,他们更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火山,一点就着。这火遇到火,不烧成一片才怪呢。
小刘老师的反常表现,她还没熄灭的火,她那满脸的委屈,不止我一个人发现,几乎办公室在的老师都发现了,最着急的是跟她搭班的班主任赵老师,她赶紧询问发生了什么。往往这个时候,对于年轻的教师,班主任就是“救火队员”,就是“救命稻草”,对于还不能得心应手处理突发事件,或者对于尚处于“纸上谈兵“缺乏课堂经验的年轻教师,大多有一个从“青涩”走向”成熟的过程,从不知所措走向游刃有余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湿湿鞋是难免的。
小刘老师经赵老师这么一问,眼泪几乎要掉下来,脸上的火燃烧得更加厉害,整个脸红得泛着光,这些火抵达嘴里时,就变成了一个个文字,从她的叙述里,我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个叫张浩的学生,上课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小刘老师提醒他认真听讲,但他依然我行我素,没有丝毫的收敛。一下课,却拿着练习册走到讲台问问题,上课不听,下课来问,这不是在装模作样吗?这不是故意找茬吗?给谁能有好气呢!小刘老师当时就火了:“别问我,不知道。”谁知刘浩就揪住这点不放了:“我操,问问题也不对了?”
一个男生对一个刚刚毕业的女教师说这样不文明的话,难怪小刘老师委屈。
“我去叫张浩来!怎么能这样说话?”赵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办公室的门外走去。我没有看到张老师脸上的愤怒,但是却能感到她语言里蓄着的力量。对于有经验者,愤怒是不会写在脸上的,这得靠时间的累积或者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不一会,张浩就来到办公室。一米八的个头,结实的身板站在那里就是一堵墙,难怪我的眼前一片黑,从玻璃外射进来的阳光被他遮住了好多。他浩荡的身体里也冒着火,他走过之处有一股被带动起来的风。
“张浩,你怎么能那样说话?赶紧给刘老师道歉!”赵老师严厉地说。
“我没错!”他说“没错”两个字的时候是带了很重的力量的,如一颗炸弹一样把办公室的空气炸碎了一片,也炸开了我们的诧异!这时,我注意到了他,一头短发直直地竖着,根根都是青春的嚣张、叛逆以及标新立异,脸涨得通红,这红不是来自青春的颜色,显然是愤怒的铺展,他的眼里射出了一种只有这个年龄才有的,玩世不恭、天不怕地不怕的病态之光。他显然忘记了他面对的是给他传道授业解惑、跟他朝夕相处的老师。
“别的,暂且不说,先说,你对一个辛辛苦苦教你的老师能说那两个字吗?”赵老师压低声音,眼睛盯着他,眼珠一动不动,那里面有痛心,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嘴边的空气似乎也颤动了两下。
他被这种力量胁迫着,低下了头,但嘴里仍在嘟囔着:“我问她题,她那态度就没错?”只是声音低下去许多,但每个词语里依然带着被火烧后的余烬。
“我承认,我说那些话不对,但你好好地问我题,我会不告诉你吗?”小刘老师反问他。
他抬起头,准备还要辩解什么,被张老师的一席话给堵了回去,张老师一条一条地、一件一件地、一句一句地由他上课交头接耳说到它问问题的目的,说到他对小刘老师的那两个字,字字句句如千斤,就连标点符号也掷地有声,一口气说完,中间似乎没有打一个咯噔,连贯得就如一气呵成的短篇,说完后,赵老师对着张浩说:“我相信你知道怎么做了。”
张浩低着头,挪到小刘老师的跟前向小刘老师道了歉,然后,低着头走出了办公室,他的身体依然浩荡,但所过之处没有了浩荡的气势。
课堂上发生了这样的不快,小刘老师、张浩,还有赵老师,他们都生气,都是愤怒者,只是他们发泄愤怒的方式不同,这一切跟年龄跟阅历是有着很大的关联,但不都是。
2.
一晚上,我都没有睡踏实,是因为晚上接到的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是我的学生李莉家长打来的,电话的内容是指向一个叫刘阳阳的学生的。具体地说,在下午活动时间,他把李莉的笔袋狠狠地摔到地上,然后还用脚使劲地踩了几下,里面的笔几乎都坏了。原因就是因为,坐在他前面的李莉不小心把他的书碰到地上,当时,据李莉说,她是说了对不起的,并把书给他捡起来的。
又是这个刘阳阳,我一听到这三个字,我的火一下就窜上来,“轰”的一声,我的整个头几乎都要给点着。这才几天呀,保证书还压在我办公桌的玻璃下,就又故伎重演。
我愤怒了。出于青春期的孩子自控能力、是非辨别能力都还不能很好地自控,犯点错误是难免的,但类似的错误不能接二连三地无所节制地犯吧?我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而且都是犯的同一种错误。这次看来必须得跟家长沟通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麻烦家长的。
第二天一早,去学校前,我就给刘阳阳的家长打了个电话。
刘阳阳站在我的面前,瘦瘦小小,身子很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这种单薄是会让人心痛的,跟他摔笔袋的“英雄壮举”怎么也难联系在一起。破坏性的行为,真的是跟个头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你为什么要把李莉的笔袋摔坏呢?”本来面对这个点起我火来的人,我有理由把愤怒砸向他,狠狠地批评他一顿,可是,不知怎么,面对他低下的头,面对他瘦小的身体,我的声音就是高不起来。
任凭我怎么问,他都缄口不语,头始终低垂着,像一名罪犯一样,我真不是故意制造那种审讯犯人的现场。我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眼里的内容。
我只知道他父母离异,他跟着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每次开家长会不是他爷爷来,就是他奶奶来,从没见过他的父母。好像他父亲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他母亲无业。
不一会儿,他的父亲就来了。他身材魁梧,跟眼前的刘阳阳形成鲜明的对比,剃着光头,明晃晃的,像盏灯泡,脸上堆满了横肉,眼睛里露着凶光。在见到他的那一瞬,我突然感到叫他来是错误的决定。事实的结果也是如此。
刘阳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迅速地又低下了头,并本能地向着里面挪了挪。接着,我就看到了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个小小的举动,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怕父亲,一种来自心里的战栗,一种与生俱来的排斥。
我客气地请他坐下,并准备跟他聊聊他的孩子。可是,他并没有坐下,而是气呼呼地走到他的孩子跟前,大声地说:“他妈的,又给老子惹什么事?”
我震住了,办公室的老师的目光“刷”地一下子聚集在他的脸上,这样“新奇”的语言,在办公室,我第一次听到过,其他老师也一样。他的脸“刷”地一下子涨红了,连脖子上也蔓延了一片。
接着,我就看到了他脸上的青筋条条地绽出,眼睛像打了鸡血。接着扬起巴掌就照着他的孩子煽了过去,“啪——”很响亮的一记耳光,火星四溅,刘阳阳本能地向着墙角的方向躲了过去。他这一招,我真的没有预料到,有那么一秒我震住了。
“住手!”我本能地叫了一声,这声音很重,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空气一下就凝滞了,包括他扬起的手也吊在了空中,几秒后,无力地垂下来。
他呼呼地喘着气。
这下该我愤怒了。我很不客气,我很少对家长这样的态度,但是,对于这种不称职的家长,我例外。我几乎是叫着说:“作为父亲你尽过多少责任,他犯了错你就是一顿粗暴的打骂,能解决了问题吗?……”我一口气说了许许多多,也许我的这些话对他,对这样一位父亲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是,我觉得我还得说,必须说。让他明白,他婚姻的不幸不能强加到孩子头上,他不能只生不教,让他知道,孩子之所以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跟他有很大关系。
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后来,我看到他的愤怒渐渐平息,后来,他领着他的孩子回去了。
再后来,刘阳阳犯这类错误倒是减少了,但一些坏的习惯还很多,他不但在学校里出现,我想,还会蔓延到他的一生.
作为一名班主任,面对这样的问题家长、面对这样的问题学生,仅靠几年的教育,仅靠几次的说教显然是不够的,我的舌头毕竟很短,够不到更远的地方,但哪怕能改变一点点,就一点点,我认为,所从事的职业就有意义、就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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