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五彩缤纷的大蝴蝶在李小璐的眼前跳来荡去，把沉在回忆中的李小璐给拉回了现实里，原来是从幼儿园出来的一个小朋友，正向着对面的老人跑去，李小璐从学校回家要经过幼儿园。
　　 她下意识地朝幼儿的门口望过去，一拨又一拨的小朋友，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蹦蹦跳跳的，跟小鸟一样。李小璐就开始羡慕他们，那是打心底的羡慕，羡慕他们的自由快乐，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羡慕他们没学业负担，羡慕他们没有考试，甚至羡慕他们的蝴蝶结和五颜六色的衣服。
　　 蝴蝶结，五颜六色的衣服，这些跳动的东西，都被初中的大门挡在了过往里，它们只是一些符号留在了李小璐的记忆里。青春里的少女谁不爱美呢？可李小璐的青春岁月里没有蝴蝶结，没有五颜六色。小学是绿色的有白条的校服，夏天换成白短袖、绿裤子，很劣质的尼龙加棉，一点也不吸汗，夏天身上像裹了一层塑料袋，说不出来的难受。到了初中，换成了蓝色白条，夏天白短袖，蓝裤子，质量倒是好了许多。但李小璐长长的马尾辫，扑闪闪的蝴蝶结却永远跟她告别了。齐耳短发，稍微长长一点，逃不过政教处老师贼亮的眼睛。有一次，李小璐的头发刚刚长了那么一点，就被政教处检查的老师查到，扣了班级分数，王老师很是恼火，说：“李小璐，中午下学后把头发理了，否则别来上课！”
　　 一想到这些，李小璐就烦，就觉得没意思，太没意思了。校服没意思，头发没意思，上课没意思，做作业更没意思，总之，一踏进这个校门就觉得没意思。
　　 李小璐的眼前空落落的，她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她该回家了。可她不想回家，她觉得回家也没意思。
　　
　　 4.
　　 “怎么回事？考成这样？”李小璐刚一进门，就被她妈怒气冲冲的话给了当头一棒。
　　 “烦死了！”李小璐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书包在沙发上像个皮球弹了一下，沙发被沉重的书包一砸，凹下去后又弹了回来，她径直地走进了卧室，“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李小璐的妈张莉被这夸张了的闭门声震住了，但仅仅几秒，她脸上就绽出条条青筋，她胸脯一起一伏，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向着门扑了过去，然后就是“咚咚”的敲门声，那声音把门板震得抖了两下。
　　 “你给我开门！你考不好还有理了？”张莉几乎是叫喊着，声音因愤怒而变了形。
　　 李小璐躺在床上，拽过床头的抱枕捂在了脸上，并用手使劲把它弄成一个半圆，让自己的两个耳朵、整张脸都被它覆盖，她现在就希望自己埋在这一片黑暗里，把外界屏蔽，跟外界隔离。
　　 李小璐太烦她了。自从他们离婚以后，张莉就变得像个怨妇似的，说话的声音都提了八度，动不动就把气撒在她身上。尤其是她下岗以后，脾气就更大了。那次李小璐清楚地听到，他们在电话里为了她的抚养费，几乎要吵翻了天。她看到张莉气急败坏地大叫：“你月底必须把钱打过来，否则，我们法庭见！”然后，气呼呼地手机扔到沙发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李小璐看到几乎陷在沙发里的张莉，那么一瞬，她开始可怜起自己的母亲，他们没离婚以前，母亲不是这样子的，她那时候更像个女人，说话也是温声细气的，李小璐觉得那会生活里都是阳光，可一切都瞬间破灭了。
　　 她一想起那个人心里的火就乎乎地往上冒，她甚至不愿意称他为父亲。他说抛弃就把他们母女抛弃了，就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他的父亲在一家银行上班，都是那个女人把他们家搅成一团糟，她有那么一段时间恨透了她，可是后来她不怪她了，他父亲决绝地不打一个咯噔就离开她们母女，她恨透了这个给了她生命却又半中间把她撂下不管的男人，她把所有的恨都转移集中到她的父亲身上。
　　 她更不能原谅他的是，他明明知道母亲下岗，靠打临时工度日，日子过得紧巴巴，却还在抚养费上计较，总不能在规定的日子打过来，还要一拖再拖。总之，她恨透了那个男人，几乎在他们离婚后一年里，就见过一次，那还是过年，她怕她爷爷奶奶不高兴，才勉强坐他的车回去。
　　 李小璐想到这些的时候，眼泪就扑扑地掉下来，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她使劲地用手按住抱枕，强忍着，压抑着，仿佛眼前的抱枕就是能抑制她声音的“救命稻草”。
　　 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后来，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几乎是同时她就听到了张莉的声音：“璐璐，起来吃饭吧。”
　　 她走过张莉身边的时候，她看到了她眼里的倦容和疲惫。那么一瞬，她开始可怜起母亲，她开始恨自己不争气，她甚至不敢看那双幽怨的眼睛，那里面是无底的痛苦的深渊，会搅得她的心生生地疼。她匆匆地扒拉了两口饭，就急忙地返回自己的卧室。
　　 它坐在书桌前摊开纸，准备给王老师写检查，可是面对一张洁白的纸，她真的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5.
　　 第二天早上的第二节课就是语文课，李小璐此时就要见到今天最不愿见的人。
　　 铃声响起，却落在了李小璐的心里，像鼓点一样在她的胸腔里乱窜，“咚咚咚”的，弄得她心烦意乱，她用眼的余光偷偷地向着讲台看了过去。
　　 王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脸的严肃，她很少见王老师笑过，甚至，她有时怀疑她还会不会笑，还有没有笑这项功能。王老师打开书，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课题“记承天寺夜游”，她暗自庆幸，看来王老师忘记了她写检查的事了。
　　 谁知，王老师在扭身的那一瞬，她看到了一束严厉的光冷飕飕地直射向她，像两把锋利的刀，闪着寒光，让她不寒而栗，她赶紧把目光移开，可是声音接着就追上来“李小璐！你检查写好了吗？”
　　 “没有！”李小璐本能地说了一声，尽管她的声音很低，但全班同学的目光还是“刷”地一下都聚集到她的身上，一时间，李小璐成了大家目光的焦点。这个焦点的位置，李小璐觉得很不自在，不是所有的瞩目都充满快乐的，她本能地低下了头。
　　 “简直不像话！我告诉你李小晓璐，下了这节课你到办公室写，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上课！”王老师很生气地对着她说，也是对着全班的同学说。说完后，她就开始讲课了，课堂又恢复了正常。
　　 可是李小璐的思维却不能像以往那样正常了，还一直徘徊在检查上。她感觉自己的心口上压着一块石头，沉沉的，压得她有点出不上气来的感觉。她呆呆地看着黑板上的那几个字，就想到了仕途不顺的苏轼，就想落到魄的苏轼在月下漫步，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无非就是自我派遣罢了。可是，自己呢？自己心里的苦该怎么派遣呢？下课该怎么办呢？这一节课，她看了墙上的表好多次，她很想让时针慢下步子，甚至是祈祷它能停下来。
　　 当铃声再次响起时，她的心“咚咚咚”地跳得更加厉害，有一种“末日”就要到来的感觉。“李小璐，你马上来办公室，带上纸和笔！”王老师在临出教室的时候对着她说，语气里有着冷飕飕的寒光，也有着不容置否的决绝。
　　 然后，同学们就都潮水一般地涌向操场，这是课间操时间。刘美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点了点头，算是安慰，就加入了那股潮水。
　　 李小璐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她手里拿着笔和纸，在二楼有一个露台，下课的时候，她和刘美常去那里，她们一起去看云看天，还看从头顶飞过的鸟。有一次，刘美对她说：“你看，那鸟展翅高飞，多自由多潇洒啊！要是咱们变成一只鸟该多好啊！”“是啊！要是能变成一只鸟该有多好啊！”她看着扑闪着翅膀飞走的鸟一脸羡慕地说。此时，她路过露台的时候，忽然就想去那里看看。
　　 她站在露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真想对着空旷的天空大叫一声，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这时刮来一阵风，她的衣服被吹了起来，像鼓起的一张风帆，她不由展开了双臂，风从她的腋下穿过，凉飕飕的，有一种舒畅感。她手里的纸像一面白色的小旗迎风招展，她感到自己就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鸟。
　　 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真广阔，天空里飘着几丝云，云真白，接着她就看到了几只鸟，展开翅膀，“啾啾——“地叫着，从她的眼前飞过。风似乎也小了许多，她闭上眼睛，展开双臂，像鸟一样飞了下去……
　　
　　 6.
　　 “大夫！璐璐醒了！醒了！”李小璐睁开了眼，先是感到了有光线在晃动，后来就看到了一张脸，那上面铺着倦怠，更有焦急和不安，此时，由于激动和兴奋而挂上了两串泪水，她知道，那是她母亲张莉的脸。
　　 张莉正一面扬起手，用手的背面抹着脸上的泪，一面大声地向着外面叫喊。立刻，他的周围就围满了许多人，都穿着白大褂，其中一个中年大夫说：“醒过来就好，检查结果也出来了，严重的脑震荡，腿部骨折，算是万幸了！”然后，他叮嘱了手下的一个年轻大夫几句，询问了李小璐几句，像是举行某种仪式似的，看了看李小璐，摇了摇头，走了。
　　 李小璐感到自己睡了好长的一个觉，她睡得很踏实，她很久没睡过这么长的觉了。直到她看到这满眼的白，看到她鼻子里插着的管子，闻到那浓浓的来苏水味道，她才明白了自己是躺在医院。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呢？她拼命地想，终于想起来了，它想起了成绩，想起了检查，想起了露台，想起了那只鸟。她原本要变成那只鸟的，可……她痛苦地闭上了眼。
　　 “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想吓死我呀！”张莉紧紧地握着李小璐的手，仿佛怕一松开，她就会化成烟似的，几乎是哽咽着说。
　　 李小璐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跳楼，只是看到母亲难过的样子，她心里就更难过更烦。
　　 不一会，他的父亲来了，站在床边说：“璐璐，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要吓死我呀！”他跟母亲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天底下的父母是不是都会说同样的话呢？可是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能跟别的父亲一样呢？李小璐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她也不想知道，因为从他一进来，她就闭上了眼睛。
　　 接着，李小璐就听到了好多的声音，好多的脚步声，感觉进来好多的人，黑压压地围在她周围，她感到有一种黑压压的压迫感。他们跟母亲张莉说着话，说着一些关于她的话。他听出来，是李校长的声音：“李小璐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有很大的责任，这是学校的一点心意。”她知道，那心意的含义，肯定是一沓钱，厚厚的一沓，沉甸甸的，“咚”的一声放在床头柜上，就贴着她的耳朵。此刻，她嗅到了一股花香，淡淡的，那花真香啊！
　　 “这是王老师的一点心意，她让转达她的歉意，一定让你们收下。”这是数学张老师的声音，李小璐突然觉得有东西堵在了她的胸口。有那么一瞬，她开始同情起王老师了，她起早贪黑地又是家又是班的，也太不容易了。
　　 “不提她还好，一提她我就来气了，你们必须要给我们个说法，把我们孩子弄成这样，一定要开除她，给我们一个交待！”李小璐听出来了，这是她父亲的声音，“把她的东西拿走！”
　　 “您放心，我们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的。”李校长说，“让李小璐好好休息，过几天安排老师来给她补课。”
　　 然后，李小璐感到一阵脚步声，她的周围一下空旷了许多。
　　 她睁开眼睛，使劲地伸着脖子，努力地想要坐起来，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拽着她，她觉得她必须得为王老师说句话，她对着门口的背影大声喊道：“千万不能开除王老师，这不能都怪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