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明起先在场子里经常赢钱，我已经记不清请我吃了几次赢钱饭，那是我落魄后唯一还常邀我去馆子的人。不知怎的每一次跟他去馆子时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我怕有一天明会输钱，输得很惨，我却没有能力帮他一把，于情于理都对不住这个算得上朋友的朋友。我不止地一次告诫他，赌博要有分寸，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像我一样，千万要引以为鉴，不能重蹈覆辙。对于赌博的人有一句警世名言：胜利是偶然的，失败是必然的。每一天场子里都造就“三百公”，也有人沦为“三斤狗”，在我的朋友圈子里有几个都早我倒下去，本来他们每一个都生龙活虎，落地有声，而今债台高筑恹神丧气，早已没了往日雄风。明却每一次都信誓旦旦回答我：“我会注意的”。但我却始终对他的回答心存虑顾，因为我经历过妻赌博时也曾给过我相似的回答。
　　 二十岁前，我根本不喜欢玩牌，结婚后偶尔带着妻去打打麻将，那也只是娱乐娱乐而已，那时候妻是多么清纯，只在旁边看我打麻将，我有时也教她出出牌，我疲倦了，让妻代我发发牌。后来酒友们时常一起喝酒，酒喝高了就去场子里耍耍牌，略有赢输，但就是觉得很有趣。妻经常跟着我，很快也学着跟我押押张，不久便有上瘾的倾向，于我有过之无不及，我开始没有留心她赌博学得那么快，直到她后来像吸毒一样嗜赌的时候我还错误得认为她只要能控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是不会出大问题的。这个结论却大出我意料，妻多次避我进场子参赌，我一度任妻自由出入赌场导致她后来在赌场上全面失控，那一年我们苦心经营了七年的猪场一夜间清场典当抵押“火根”，银行存款十一万余元全部支出也还没有弄清所有赌债，我承认，妻今天仍然欠一屁股赌债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当初一直抱怨妻桀骜的秉性是她赌场失败的根本原因，三年过去了，我努力研究我的论断是否正确，最终认为妻没有念过什么书，文化素质相对低匮，对人生规划匮缺认识是最根本的原因。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纵然用最严厉的责备也已经无济于事，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我无法原谅妻所犯下的错误，给家庭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甚至给我们的人生、家庭带来一次毁灭。内心的矛盾一次次反复在拯救和抛弃之间，想起妻多少次我劝告无效，背着我倾家荡产地豪赌，我的身心躯壳似被抛弃的夜魂，空荡的无所归依，一股无名的憎恨涌上心头，我做梦也想不到妻会这样伤害我，我的内心从此因妻的赌博走进消沉。
　　 而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妻无法入眠的睡态，那阵阵的叹息声又像她忏悔的泣语向我悔过：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吧，我今后会用我的勤劳弥补我给你带来的损失。一阵阵心酸载在心头，想起和妻往日花前月下恩恩怨怨，那股幸福的暖流又在心间涌起，更想到我们唯一的可爱懂事的儿子，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马上要参加高考了，如果这突来的变故影响了他高考的成绩我会自责一辈子，心想不要让他年幼的心灵留下痛苦的伤痕，又情不住动恻隐之心，要不惜一切力量帮她躲过难关。直到现在，这种情绪还一直缠绕在心间无法释怀。只是在心里无数次地告诫：“妻，不要去赌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痛苦，但如果你再不摒弃这万恶之源的赌陋执迷不悟，你可能会使整个家庭彻底毁灭，一切曾经的美好和温馨都会随这噩梦烟消云散，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如今你已经践行了这危险的路程，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是唯一的选择，不要再让赌毒涂炭我们的生活，一切重新开始，所欠下的赌债我会想办法为你还掉”。现在妻不去赌博了，虽然生活过的窘拮，但我却远去提心吊胆的日子，欠下的赌债会有期的逐渐理还。我深信，寒冷的冬天终会慢慢过去，霜雪后的枯枝会发新芽。
　　 按理说，人都有吸取经念教训的思想本能，可我却始终不明白赌博为何就像吸毒一样明知陷阱还要进去，这教训就那么不让人吸取呢？两年后，明终于步了我的后尘，一个初冬的下午，没有什么预兆，明和平日一样信步来到场子里，借着午后的酒气，第一回就押了壹仟元，结果泡汤，第二回押了贰仟元，又泡汤，第三回加码押四千，想赢回前面所输掉的三千元然再赢它壹仟元，但再次被庄家通吃，紧接着押第四回，这次明下了八千，心想还是和前面一样能捞会本钱略赚一千就算了，结果对方以一点半比一点的微弱差距将明的八千元收入蘘中，其余的两家则同时高点，庄家理赔，明沉不住气了，狠心一下，扔下一个打火机：“两万！”，我心里替他捏一把汗，冥冥之中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和三年前妻失意荆州如同一辙，明的妻——阿招也在一旁劝明不要下那么大的赌注，明天还有机会，此时的明酒精正在他身上发挥酣人的作用，如同罗马斗场上的疯牛，无视周围的一切挑衅，听了多人规劝后情绪更加亢激，不但没有减下赌资，反而另外再加两千。俗话说人要破财门板堵大水也堵不住，那天明正应了那句话。明自己先开牌，一看自己的点数是八点，一阵窃喜，心想这回可以赢回来了。庄家见明押了这么多钱也不敢怠慢，微抖着手掰开扑克，蹙着眉眼一声狂吼：“九点半！”随即扑克和拳头同时落桌，一阵哗然之后，明的酒意似乎倏地醒了，走进场子前后不到二十分钟，近四万元不翼而飞，庄家像撑饱的水牛，鼓着肚皮收庄反刍去了。明又飞快抢起庄家刚扔去的扑克，自己坐庄，宣布干脆做起保足张，一听明要做保足张，刚刚输输钱的彩民们火从心起，一个个筹足资金摩拳擦掌准备决一死战。马上又进入战场，几盘下来，明都是低点，夫妻俩几经转手不见起色，不多时又赔出两万多元，身上没钱了，便借了一万元“火根”，指望这万元母鸡能否生蛋发生奇迹。“九点半”就是邪的，扑克拿在手里，别人做庄盘盘高点，明却一直赔钱，不到半个时辰彩民被前一任庄家赢走的钱差不多都从明身上押回来了，有的还略有小赚，现在看到明又把一叠“百佬”扔在桌面上，赌徒们看着钱虎视眈眈口水直流，继续押明的张。而此时的明如溃坝决堤狂泄而下，终无力回天，不出五局一万元“火根“浪汤精光，夫妻俩反目争吵相互指责，带着及其狼狈沮丧的神情结束战争。这个下午，明输掉七万多。
　　 过了两天，明背着老婆去邻村中赤续赌，按他的话说是去换换运气，那一天我开车走了，不在现场，只是傍晚回来的时候，看见明毫无精气倚在平板桥的栏杆上，我走近他时，只对我说了两个字：“完了”。心中一怔，我马上意识到这“完了”两个字的份量，我之前所莫名的担心徒然变为现实，我知道明这次输的很惨，甚至超出我的想象之中。几天后，我见到明的妻，她告诉我那天明去外面赌掉好多钱，大约十二万，大部分都是借来的，其中有六万元是“火根”，几天下来总共输掉近二十万，说话时咽声哽气，眼噙泪水。面对着阿招我无言以慰。她和明结婚十六年了，女儿都十六岁了，儿子今年十一岁，当年在东莞打工时算是自由恋爱，结婚后，夫妻俩仍在同一厂里上班，勤劳工作赚得一些积蓄，后经其三叔引经据典唆使回乡建养猪场，经过几年的尽心经营略显成果，准备明年去县城买一套商品房，而今梦寐多年的愿望却被自己的丈夫断送在“九点半”的恶梦之中，心中翻涌着阵阵酸潮无法平静。
　　 屋漏偏遭连夜雨，自去年八月开始，猪价一直低迷不振，历史以来最漫长时间的养猪亏本犹如一把冷刀，刈割着每一个介入这行业的经营者。明最终顶不住“火根”催债和“猪哥”吸血的双重压力，春节刚过，变卖所有猪仔母猪后背井离乡，又过起八年前的打工生涯，临走时没有和我告别，但我却想象得出他们的出走是多么的无奈。
　　 半月以后，明从泉州打电话给我，说在堂弟那边借了一部分钱银行按揭买了一部货车，夫妻俩在一个纸箱厂为老板送货，生意还可以，估计一年内可还本金。我默默地为他祈祷，但愿这一次明能尽快地重新奋起，扬起生活的风帆，告别昨天，在新的生活中撑正航舵，到达理想的彼岸。
　　 中秋节的中午，我接到一个来自广东潮州的电话，一时我无法确定是谁打来的，几句来回后我才听懂原来是老友夏打来的。说实话，夏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联系了，寒暄一阵之后，他说是要还贰仟元钱给我，我一时起懵，努力追忆什么时候借给他的钱，恍惚间我联想三年前临近春节的时候，快要过年了，村里大多外出务工人员都已经回家了，夏却迟迟不归，腊月廿十六夏从潮州给我打电话，大至说今年春节可能不回家过年了，我赶忙问为什么，他说欠人家很多钱没法回来，我问他欠人家什么钱，他告诉我赌六合彩弄掉好多钱。向朋友亲戚都不敢借了，我真不敢相信六个月前夏回乡和我一起喝酒时还说他不想出门打工了，想回家投资，问我有什么可以做，我还曾经推荐过几个项目，身边少说有十多二十万元，当时我还笑使他去买一辆小车，短短几个月竟判若二人，往日“三百公”竟陷如此窘境，我深知年关将近，一年一度万家团圆的中国人对春节的倚重是没有任何一个节日可以相比的，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带着他的二儿子，二儿子在村里学校一年级念书，如果春节不回家，我不知道一家三代大年三十相隔天涯，老母倚门眺望，幼子盼父母归的情景是会怎样的令人心酸。二话不说，告诉他明天马上回来，过年要买的东西我这边有钱。第二天夏夫妻俩真的回来了，但只从我这边拿了贰仟元，他说贰仟元就够了，没必要买的就不买了，将就过一个年。对于一个从小就一起长大的玩伴，风里雨里同春秋的夏来说，这点钱的事，说实在的我把这件事早忘了，当初拿钱给他就不曾去想他还钱，只是想尽一个朋友的绵薄之力在朋友最需要的时候挺他一下，让他走过这个难关。如今三年过去了，夏却把它记在心上，这个有点意想不到的电话又促使我想起三年前夏沦丧"六合彩”时难忘的一幕：
　　 香港“六合彩”自二零零零年开始传入内地，以势不可挡的阵势蔓延整个大陆，夏也不例外，卷入这场风靡多时的漩涡之中。那是十年前，夏在潮州打工的瓷厂里偶然听到有人玩“六合彩”，开始对“六合彩”根本不了解，抱着试试看和出于对新鲜事的一时兴趣买了几块钱，不料这几块钱居然中了奖，当时“六合彩”只有四十七个码子，三十六倍的赔率使夏第一次尝到中奖的甜头，后经多次买码还发现“六合彩”有多种玩法：双单、波段、合数、大小、前肖后肖、家野……无奇不有。再后来长期涉参就自己发明了一套买码办法——那就是跟踪“合数”，比如说合数九、合数五等等，夏凭着几年来的总结经验，这合数开出特码的时间间隔概率一般不会很久，夏于是就根据这一经验一直买了好几年的合数，有时候虽然会时间长一点才有开出，但一般只加三期二期就会开出，很少有过失手。俗话说“夜路走得多觅得到鬼”，这话确实应验。也就是三年前，那是一个多事的秋天，我的妻也是在那一年因“九点半”败走麦城“。夏挑选跟踪的合数码——合数5已经近四十期没有开了，赌资从二十元跟起垒叠到一个码子四百元，合数码有五个，四十多期后夏意味着每期都要付出贰仟元的码子钱，但这一次毫无规律的“六合彩”却跟夏玩起了长龙，迟迟不露“庐山真面目”。此后夏每一期的投入由开出略赚缩减为保本，咬着这鸡筋遥遥无期地跟着自赌六合以来都没有碰过的马拉松鏖战毫无办法，无奈之下，四十五期后试着五个合数码当中弃掉一个以省赌资，至五十期一直未开。就在第五十一期那天，晚上和一个工友喝闷酒，因那工友也常玩“六合彩”,酒过三杯，大谈六合，那工友从不赌合数，专赌独码，且自夸杀尾非常准确，对夏说今晚铁定杀2尾。几个月来合数5久久不开，早已经把夏弄得精疲力尽，正想方设法节减赌资，经工友指点，就把当期五个合数5（05、14、23、32、41、）当中的32给弃掉了，你说邪不邪，偏偏那晚“六合彩”开出独码32，五十多期跟进，十五六万元顷刻打了水漂，夏差点把头撞在墙上。世界上就有凑巧的事情，这又能怪谁呢？那晚不要和工友喝酒？工友也可能出于一片好心，只是那倒霉的杀尾错的太不是时候，自己涉赌“六合彩”六七年了，可以说很少有人能和自己比恒心耐性，以往很多人也跟什么大小、双单，但几期过后几乎都失去信心半途抛丢，只有夏每每都坚持到最后无路之中又柳暗花明，什么时候有过这样败北？而这一次“六合彩”却跟他开了太大的玩笑。打那以后，夏还是赌合数，相信自己的六合理论，为了急于盘本，赌资一次比一次大，不知怎的自那次“野鬼入屋”后运气一直欠佳，至那年春节前夕押“六合彩”总共输掉不下二十八万元，多年夫妻俩打工积蓄如竹篮打水一场空，除去现金兑付二十一万外，仍欠庄家七万元左右，在亲戚朋友竭力支持下才勉强将其余的欠数兑清。年关已到，由于那年瓷器销路不畅，厂里囤压大量产品，老板资金周转困难，遂将上月工资下月发，因此就有了那腊月廿十六给我打电话的故事。
　　 今天接到夏打来的电话，倍感亲切，唠叨了好长时间，我心里有一种久违的愉悦，倒不是因为夏意外地还上贰仟元，而是让我从电话里听到夏充满信心的嗓音，又洋溢着失去多年的舒怡，走过酷热的季节，在瑟瑟秋风中如陈年的酒香带着老友的祝福和中秋的问候。我仿佛看见，在潮州瓷厂里，夏又挽起衣袖推着窑车信心十足地取出一窑又一窑的瓷器，挥着汗水打包赶着出口的瓷品，经过高温窑烧的瓷物一件件洁白得犹如无瑕的美玉，虽偶会沾上灰尘，却不能掩隐它原有的质洁，大批量的订单喜得老板手舞足蹈，开炉后久不停火。朋友明也开着崭新的大货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驾驶室旁坐着阿招，欢声笑语中远抛脚下走过的路，拂去心中那场噩梦的阴霾，重新踏上生活的正道，在跌宕起伏的人生路上，夫妻俩并肩拼搏，走出一度沉沦的沼泽，向一个踏实而充满希望的前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