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继父(微小说)
我怀着深深的愧疚,注视着他的遗像,忘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但他并没有听到,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一切都太晚了。一切都成了过去。当我像一个真正的儿子那样呼喊着“爸爸”时,他却永远听不到了。
那是—个寒假,我和弟弟从C市回G县城看望母亲。火车一到站,便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穿着褪了色的臃肿的棉军装、脸色黝黑的中年人,笨手笨脚地提着背篓,迎着进站的火车呼喊着我的名字疯似地奔来。这便是他,我的继父。接下我们,便问饿了没有,不等回答,就将些核桃饼塞给我们,拉着我和弟弟出站。他背着行李在前面走,我和弟弟跟着。从后面看去,继父的背有些驼,两条罗圈腿像标点符号里的“括弧”对称地向里弯着。总之窝窝囊囊、土里土气,完全不像我生父那样高大英武。我不喜欢他,不承认他,不叫他“爸爸”。尽管妈妈常常责备我,我也绝不让步。
过了假期,他又送我们赶火车回C市。安顿好行李,啰啰嗦嗦地重复着早已说过十遍的话,才不放心地走下车厢。可临要开车时,他又突然在窗口出现了,塞给我们一些G县的“特产”,当然还是“核桃饼”。他和妈妈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有给我和弟弟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每年来去,他送给我们的,只有核桃饼,这五分钱一个的、黝黑、粗糙、像他的脸一洋毫无光泽的核桃饼!当我看到弟弟正捧着一个核桃饼津津有味地啃时,不禁生气地一把抓过来扔出车窗,“叭”地一声,正好落在继父脚边。他拾起饼,看着我和弟弟,眼神呆呆的,似乎有所期待。我没有招手,也没有喊他一声爸爸……‘
一年后,继父成了“右派分子”。向以“革命烈士后代”自居的我,顿时感到一落千丈、眼前漆黑了。
不几年,升大学的问题来了。我被划入了“五类分子”子女的行列,希望是微乎其微的。团组织无休止地要我写“认识”,将考验期无限地延长着。羞忿、痛苦,凝聚成了对继父的怨恨。终于,我忍不住了,给他写了一封铸成终生遗恨的信,要他与妈妈离婚……
继父和妈妈虽然离婚了,但我仍然没被大学录取,团组织的门也没向我打开。我就像一粒被命运的风暴扔到世上的沙子,在冷漠的人间孤零零地挣扎一阵后,我想起了妈妈,就又回到了G县。车进玷了,我下意识地从车窗探出头去,但即刻意识到这是多么可笑。车站虽然熙熙攘攘,却什么吃的也买不到,人人面带饥色。我想起了“核桃饼子”,那黝黑、粗糙的东西,以前我怎么就不知道它的可贵呢!
我孤零零地走出车站,妈妈正在站外等我。她那枯黄的脸、瘦弱的身子和凄凉的眼神真叫人心酸。我同情妈妈,我们都是继父的受害者。但妈妈并不这么看,她甚至处处为继父辩护。在进城的路上,我们不是争辩就是沉默。约莫走了三里多路,在山道的一个拐弯处,继父出现了。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像六十开外的老人,头发白了许多,皮肤比以前更黑。我知道他早被送到公社监督劳动,这些变化无疑是劳动改造留下的痕迹。
“孩子!”一声颤抖着的低沉的呼唤。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一个报纸包塞给我就踉踉跄跄地走了,龙钟的身影很快就溶化在夜色之中。
我打开两层报纸,解开手帕、揭去一层草纸,四个黝黑、粗糙的核桃饼出现了,它喷着香气,透纸的油腻显示了它“身价”的“高贵”。这两年前只值五分钱一个的粗黑的饼子,如今出五元一个也难买到。而他每月只有二十元生活费!我捧着四个核桃饼子,像捧着四个烧红的钢饼,感到阵阵炙手灼烫和分外沉重……
后来,继父的“右派帽子”摘去了,又回到了原单位。妈妈对我说起这事,提出想和继父复婚的打算。我没有表态,听说继父又坚持按我的意见办,于是事情就拖了下来。不久,“四清”来了,“文革”来了,一场灾难接着一场灾难,一个折磨接着一个折磨,继父始终处于凶猛的漩涡,在侮辱与损害中苟延着生命,独自承受着沉重的压力。
二十年过去了。继父得到了彻底平反,终于重见天日。我想妈妈如果再提出和继父复婚,我肯定不会阻拦了。哪知我忽然得到了妈妈的电报,说继父病故了。待我赶回去,遗体已经火化。
妈妈愣愣地,眼睛枯干无泪,一句话也不说,慢吞吞地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血凝住了。这不是我写的那封要他们离婚的信吗?我捏住它,像捏着一张数目巨大的“账单”,心顿时沉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掏出信纸,慌乱地翻弄着。在信脚的空白处发现了两排熟悉的字迹,那是继父写的:“孩子,我给你们带来的灾难太多了,毁了你的前途,毁了你母亲的生活,我不配做你的爸爸,你是对的……”
这时,我怀着深深的愧疚,扑到了他的遗像前,声嘶力竭地呼喊了一声“爸爸!”
但他并没有听到,只是呆呆地望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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