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卖蛋人(小说)
1
夏季的乡间集市可谓热火朝天。太阳高照,骄阳似火;烈日下的人们有点不耐烦,买的卖的都火气十足,情绪火爆,倒也果断干脆。
“洋葱多少钱一斤?”
“一块二一斤,十块钱十斤。”
“那我五块钱给五斤吧。”
“我说大姐,这么热的天还换讨价还价,到别处买吧。”
“不卖拉倒,别处也是一样的。”
天热,年轻点的人们早早下地,在地里忙上一阵子。十点已过,女人们便陆陆续续回来,洗洗脸,捣扯捣扯头发,换换衣服,到集市上采购瓜果、蔬菜、肉蛋奶等生活用品。见了关系好的,趁机聊聊天,也是妇女们的乐趣。现在人们生活条件好了,尤其中年女人很注意形象,孩子大了,抓住青春的小尾巴,漂亮一把。也有不顾及太多的女人,蓬乱着头发,脸上带着汗渍、眼屎,穿着浸湿半截的汗衫,满是泥土的腿子,踏着拖鞋,露出带泥的脚趾。不敢想象,如此邋遢的女人,会给男人带来怎样的感觉。都说女人创造着美,也只有那些有着闲情逸致、富有生活情调的女人才可以。
越到中午,赶集的人越多。被烈日烧烤的气味中浓烈着汗液的酸楚、夹杂着狐臭,刺鼻难闻。即便有一位略施香水的女人,没等香气飘飞而来,早已被恶臭中和。被挑拣过的蔬菜、瓜果价格坚挺,却像不要钱一样被抢购。的确,现在农民口袋里有钱了。集市上忙碌交易,卖菜的顾不上叫卖,只顾低着头称重、收钱,顷刻间,已经所剩无几。
却见一卖蛋人甚是忙碌,看似五十岁的模样,侧面弯曲的脊背,倾斜的脖颈,形成一“S”型,可惜这个“S”型不是胸、腰、臀纵向的,却是横向弯曲,脊椎侧凸。
“S”型笑脸堆积,露出一口黑黄不整的大牙,不停地和过往人们搭讪着:“嫂子,几日不见,脸蛋光亮啦,是我哥给你蹭的。”
“这孩子不学好,小心碰了你的蛋。”一个穿着黑背心、大裤衩子的泼辣女人边走边骂着。
“我的蛋有的是,碰坏一个还有呢,你可小心我哥的蛋,那可是宝贝呀,悠着点。”
“S”型熟练地从蛋托里拿出一颗颗鲜蛋,蛋壳稍有污物,就用搭在脖颈的汗巾擦拭干净,每次称重足金足两之后,取一颗稍小鸡蛋算作“添头”,就这一点,留住了不少回头客。吃了点小亏,占了大光,“S”型有点做生意的头脑。
大家宁可排着队买他的蛋,也不去小卖部。一是他的蛋绝对新鲜,二是绝对足金足两。人品好,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婶子,劳碌多半辈子了,吃点喝点,多活几年,孩子们孝顺。现在生活又好,养得壮壮的,省的给孩子们找麻烦。”
“是呀,大侄子说得对,现在不缺钱。问题是孩子们太忙,生活目标高,有压力,所以老的就要结实地活着,少添一点麻烦。”
“S”型人缘好,生意好,几箱子鸡蛋很快卖完。剩下几颗太脏的鸡蛋,拿回去自家吃,不能卖给别人,这是他多年的规矩。
“S”型弯曲着腰,倾斜着头,麻利地收拾完毕。顺便在旁边摊位买了几个西红柿,几条黄瓜,二斤面条。回家吃西红柿、黄瓜捞面,加点芝麻酱,又酸又香又脆。又从肉摊上买上一斤花糕杂拌肉,中午小斟二两,老婆也就和着吃点,然后把自己往炕上一扔,眼一闭,美美地睡一晌觉。这样的生活,他很满足,也很享受。
2
可别小看“S”型,高中毕业,在农村可是个高学历,曾经是英俊潇洒的青年,名叫张德光,父母给了他一个极响亮的名字。
那年,张德光高考落榜,踌躇满怀的他好像从阳光灿烂的地方跌入人生低谷,他害怕出家门。不愿看到同学升入大学,不愿看到村里乡亲们异样的眼神。因为从小学开始,他就是有名的学习尖子,字写得好,人长得帅气,大家都看好他的未来,无形中给了他很大的压力。然而,因为外语课,与他格格不入,他落榜了。他觉得无脸见人,便把自己埋在炕上。白天呼呼大睡,夜晚却是在黑夜中睁着双眼反思人生。
看到多病的父母给他端来一碗碗饭菜,愁云密布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多苍老,高考的失败不是父母的过错,一个懦夫才会把自己的痛苦强加于人。张德光心疼父母,也想明白了:不上大学,也能有辉煌人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值改革开放,农民收入剧增,农民有了钱,首先修房盖屋。于是,农村建筑队红红火火。张德光正值年轻,头脑灵活,很快在建筑队成了一个技术很好的泥瓦匠,工资最高,一个月下来也有一、二百块。那时,教师、公务员的工资都在百元以下,张德光可谓高薪了。
父母有了资金,开了小卖部,德光弟弟花大价钱上了县里最好的学校,一家人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
德光有学问,练得一手毛笔字,每逢村里红事白事,都要参与,或在帐桌,或持笔挥毫,词张口即来,挥毫而就。
天赐良缘一线牵,
地造一双绝佳陪。
江南美女跨过江河为爱,
北方帅男越过山水为情。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迎接新人,
咚咚的鼓隆隆的炮庆祝新婚。
像这样喜庆的对联创作和书写,只是一刹那的时间,德光的文采有了施展的天地。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自然媒人挤破门框,挑挑拣拣,获得一美貌女子,养在家里,生儿育女,日子好潇洒。
恰逢上级政策扶植,补贴建造一批沼气池。张德光技术最好,人缘也好,自然人们喜欢请他建造。德光带着两名工人,从秋天开始,挖坑建造,一家一家,排着号儿。眼看进入冬季,活还很多,德光心里急啊。不是挣钱的问题,是信誉,而且上级政策规定:年前没建成的,年后不再补贴。
“嫂子,晚上我们得加个班,刚抹上去的灰,需要时间养护,然后做出亮度,才能防渗水。麻烦你给我们做上饭,行吗?”德光想加班提高进度。
“说啥了,大兄弟,你给我们干活,我还不知道怎样感激呢?我这就弄几个菜,你们弟兄几个喝几杯,暖和暖和身子。”说完,这家嫂子扭动着大屁股忙活去了。
这天晚上,喝了酒,借着兴奋,他们仨人加班至深夜,愣是提前了一天工期。
自然以后的日子,加班加点,乘着夜幕出发,披星戴月而归。
进入冬季,天气变冷,寒风习习,刺骨难耐。想到尽早干完这些活,德光和两个工人穿着棉衣,头戴棉帽,骑着摩托车,行驶在雾气昭昭的早晨,眉毛、胡子、帽子、衣服上挂满霜雪,好像从威虎山上下来的土匪,凶神恶刹的样子。到了户主的家,叩开大门,睡眼蓬松的开门人吓个半死,好久才明白过来,这几个雪一般的人是他们。
慌忙招呼进来,喝杯热茶。可是他们哪里顾得上这些,已经跳入坑中,忙乎起来。
在寒冷潮湿的空间施工,时间一长,德光感到身体不适,脊背关节生疼,他便扭曲着身子干活,多少还缓和一些疼痛的感觉。到了家里,漂亮的老婆纤手按摩,他心里获得了无限感动。
女儿蹒跚走路,“爸爸、爸爸”的叫个不停,儿子尚在襁褓,欢欢的眼睛是对他的鼓励。
“娃儿们,爸爸给你们买最好的衣服,上最好的学校,在家等着,听话,爸爸挣钱去。”
3
早上,德光强忍着疼痛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厚衣、戴上棉帽,又去干活了。上午十点左右,一阵剧烈疼痛,德光躺在坑里打滚,两个伙伴把他送进医院,病情十分严重。
这一住院就是三个多月,父母拿出所有积蓄,德光这些年挣的钱全部拿出来,总算还清住院费用,接下来还要长期服药。
德光家的经济条件一下子从天上摔到了地下,不仅如此,留下了“脊柱严重侧凸”的后遗症,重体力劳动不能参加,养在家里的老婆便轻装上阵,当起男人。
父母年岁渐大,身体不好,德光不想再向父母要钱。老婆本来就不是健壮女人,一下子承担起这么繁重的劳动,起早贪黑,加班加点,以瘦弱之躯,挑起大部分重体力活,很快变成了黄脸婆,黄瘦干瘪,失去了健美的容颜。德光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于心不忍,放弃治疗,从此,开始了残疾人的生活。
孩子已经上学,更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德光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琢磨再三,德光去养鸡场批发了几箱鸡蛋,买了一个小秤,便在集市上开张。一个集市下来,挣十几块钱。第二天便到另一个集市,一个月,也有二、三百元进项,家里零花钱宽松了许多。
心里踏实了,加上脚踩三轮不断劳动锻炼,德光身体强壮了许多。上午赶集,下午和老婆下田干活,日子紧紧绷绷,却也能过得去。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德光强烈的责任感,愿意拼掉身体。
“爸,我考上了河北职业技术学院了,4000学费,1000住宿费。”女儿看着德光的脸,恐惧不安地说。
“嗯,爸想办法,做好上学的准备吧。爸没上大学,绝不能耽误了你。”
老婆紧锁眉头,黑瘦的脸上没有一丝红润,曾经的美女,被生活过早地剥夺了美好的容貌。四十岁,已经两鬓白发,一双干瘦的手,黑而没有弹性,十个手指被污物玷污得像几根参差不齐并且洗不干净的筷子。细如木棍的两条腿,偏偏穿着瘦腿裤,就像一个细脚伶仃的圆规,如果不是那双眼睛灵活转动,绝对是一个现代祥林嫂。
再苦再累,心里再不是滋味,德光老婆也说不出阻止女儿上大学。这是中国母亲最典型的善良与无私,口吃黄连,却永远给孩子们的是蜜。
德光心里做计划,开动脑筋,要让自己智慧发挥最大效益。父母年岁更老了,依然支撑着小卖部。他帮着进货,一家人,哪里能多挣一点都好。
德光养了几只羊,平时加紧赶活,挤出时间砍草,日子就是这样紧巴着过来,也是一笔收入。
德光地里也种上果树,一亩果,五亩田,能够增收才是硬道理。
依然,上午集上卖鸡蛋,下午串巷卖鸡蛋,三乡五里乡亲们都认准买他的鸡蛋。尤其老娘们捎带给姑娘儿子看看八字,看看结婚日子,德光都懂。
女儿大学毕业,儿子上了大学,日子在继续,德光依然不停地努力着。
4
一天,德光在集市上卖鸡蛋,突然一个红脸大汉走过来,一脸奸笑,轻蔑的神情:
“卖鸡蛋的,听说你会编对联,张口即来,水平了得。咱俩对对诗吧。”
“我那是瞎诌,哪里会作诗,更不敢在您老面前卖弄。”
“别废话,接招吧。”
张德光忙碌生活,哪有那么多闲情雅致,懒得和他玩诗。如果空闲时候,也许配合他的兴致。便不予理睬,忙碌自己的生意,没想到红脸大汉主动进攻:
弯弯曲曲斜向上
驼背斜肩腿显长
故作文雅乱吟诗
行走平路还踉跄
不如跪地学爬行
至少弯曲不夸张
回家苦读至发白
漆黑夜空再逞强
“请打一怪物,卖蛋的,看看你的文采如何?”
周围正在买鸡蛋的人虽然都是农民,但不乏有文化基础的,况且红脸大汉文字并不深奥,明白他是在人身攻击卖蛋人,看不起这个卖蛋人还能作诗,便在他身体缺陷上宣泄不满情绪,表现出极大的轻蔑。便有人看不公红脸大汉欺负人:
“坏蛋,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高考落榜,会拽几句词,会写一手破毛笔字吗,凭啥看不起人。”
“是呀,我算知道人们为啥给你起个外号叫坏蛋,你真是个坏蛋,总欺负老实人。”另一个买鸡蛋的人也愤愤地说。
红脸大汉几句恶毒攻击,尤其揪住人家最痛心的短处夸大其词,而且先发制人,足以把对方打个措手不及。
张德光正在给一个老太太称重鸡蛋,听着红脸大汉恶毒攻击,心里很生气。自己因为拼命干活,落了个残疾,是很倒霉的事。拖着个残疾身体为了生活,东奔西走,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学,得罪谁了。而却有人吃饱了撑地这样挖苦他,他委屈的眼泪差点流出来,真想破口大骂,但是转念一想,计上心来。
等买鸡蛋的老太太付了钱,德光拿了一个蛋壳破了的鸡蛋放进老太太篮子里:
“白给你一个坏蛋要吗?”
“不要坏蛋,白给也不要。”老太太赶忙从篮子里拿出那颗坏蛋放回去。
“没人要,我把坏蛋喂了狗。”
周围人会意地明白了,一场哈哈大笑。红脸大汉愈加红脸,羞愧难当。德光先来一个回马枪,小胜一回合,心里平静许多,接着展开攻击:
“现在,我请各位乡亲作证:我要和这位红脸大诗人赌一把,我作一首诗,让他猜,猜对了,我愿输200元,给大家逗个乐子,猜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好,我们见证,出诗吧。”大家情绪高涨,想见识一下这个卖蛋人的文采。
母鸡孵卵二十一
十岁老母孵二七
别样小雏欢雀跃
老母怒把破卵弃
置于烈日视其中
黑心暗色无生息
主人弃之犬身旁
狗儿狂逃乱藏匿
“打一不是人的物,请吧,大诗人。”德光终于从气愤中缓过劲来。
大家又一次哈哈大笑,红脸大汉脸色从红变紫,汗水喷涌,像雨水浇湿的汗衫紧贴在后背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着头,慌忙拨开人群,溜掉了。
德光斗诗的故事很快传开,再也没人敢小瞧这个卖蛋人。
5
老天却是不停地考验这个没有太大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儿子还没有大学毕业,正是用钱的时候,偏偏德光父亲突然病发,住进医院,几天几夜的抢救治疗,没能挽救生命,却把父母积存多年、德光所有积蓄又一次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