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劲松咬着牙，暗叹他刘绍伍的歪才，也默默思量着，何时也要报他一“仇”呢。来而不往非礼也。
　　
　　 （3）
　　 实际上邹劲松对刘绍伍早有嫉恨，这并非是“脚臭事件”。乡邻之间开点玩笑有什么不得了的呢？即使玩笑出了格，过了火候，受害人也只是嗔怪一下，做个恶相也就算了，没有谁记在心里，或是纠缠不休。都是乡下人，都住在二队，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闹得恶脸相向鸡飞狗跳呢！
　　 一次，宝林的媳妇娟儿牙痛。刘绍伍说他有秘方，看你用不用。娟儿痛得无可奈何，病急乱投医，说你就给我一点秘方试试吧。刘绍伍给她一包白粉粉的“药”，交待她用白酒调和成药丸，晩上睡觉时取一丸敷在痛处，次日吐出来，包好。也是奇怪，娟儿取一丸入口含到半夜，牙齿一点都不痛了，“药”到病除。娟儿问他哪来的秘方？像灵丹妙药。刘绍伍笑得合不扰嘴，鬼的灵丹妙药！狗屎。呵呵呵！——他从屋后找来一泡狗屎，摊在台阶上让太阳晒干，再经脚板一捻便成了灵丹妙药。此事经二队的“文人”渲染、提升，得到了在二队广泛使用的歇后语：娟儿吃狗屎——恨病吃药。娟儿气急败坏，在大路上寻到一泡牛屎，用饭碗装了半碗，给他家里送去，说是刚刚制好的小麦酱，让伍家人也尝尝鲜。家里的卢婆婆一万个感谢，伸出食指，在碗边沾了一点”小麦酱”放到嘴里先尝为快，尝到的却是臭熏熏的牛屎，便大骂狗日的刘绍伍，一定是他又在外面做了缺德事。娟儿却后悔不及，没料到报复他刘绍伍不成，反而报复到了善良的卢婆婆。
　　 刘绍伍因为爱开玩笑受了些教训，总会沉默个三天五日，暂时有所收敛，但时日一长，又忍不住了，又会寻找玩笑的对象和机会。乡邻们的生活也枯燥乏味，一年上头难得看上几场露天电影，都巴望天天有新鲜和稀奇的事件发生，都巴望刘绍伍天天开玩笑，给枯燥的日子加点“油盐”，又防备着他，怕自己成了玩笑的对象。而长年累月，刘绍伍总不会次次盯着那么几个人，总是想扩大范围，换换新鲜面孔。那么你就防不胜防。细想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玩笑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像娟儿开不起玩笑的人总是不多。
　　 邹劲松处于矛盾之中，处于大众与娟儿之间，喜欢刘绍伍又恨着刘绍伍。感情复杂，渊源深厚，这便使得他面对刘绍伍时尴尬得很。
　　 刘绍伍是响垱口九生产队的人，与邹劲松同读了几年小学，关系原本不差。十七八岁时，还相约疯到官沟看露天电影，反正不要钱，只是要跑十多里路，年轻也有力气。六月的夜晚天已见热，观众都穿着单薄，挤满了学校的操场。刘绍伍说，我敢打吊胯（赤裸下身）你们信不信？邹劲松一伙男人除了看电影，更真想看点稀奇，都连忙以挑衅和鼓动口气说，不相信，你不敢。你不怕别人诀（骂）你？还有人打赌，他刘绍伍若是打吊胯看电影，我掏钱买一袋茶食他吃！真的？说话算数？真的，说白话是狗日的！只见刘绍伍刷地脱了裤子放在夹肢窝，一点也不羞怯，大声呼道，到前面去哟，后面看不到银幕！刘绍伍在前面开路，一群响垱口的青年兴奋地紧跟不掉队，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满操场的人抬头看电影，后面的人视线受阻，还伸长脖颈颠起脚头，谁也不会低头看他刘绍伍的光屁股。刘绍伍夸耀地说他还在人群里屙了一泡尿，最后穿好裤子出来，得了一包茶食，乐不可支。
　　 邹劲松突然嫉恨他是他到伍家做上门女婿的时候。与伍家独女伍叶梅结成夫妻的人应该是他邹劲松，这是二队人都看成十拿九稳铁板钉钉了的事。上王家大湖修大堤，俩人像地下党接上了线，眉目传情暗送秋波。晚上，相约到湖边看微风吹皱的湖面，观芦苇丛中翻飞的鱼鹰，听鱼儿在水面清脆的唼喋，还偷偷捏过手。要不是伍叶梅反对，邹劲松要抱得美人入怀了，再心急火燎地顺势摸她的奶，再下去的动作要看他们的定力，看伍叶梅的防线守不守得住。邹劲松说最爱看她身体的部位就是她胸。伍叶梅给二队四十多位民工烧火做饭，忙得屁颠颠的，胸前两只奶儿像两只欢快的兔子蹦来蹦去，邹劲松看得心痒痒的，恨不得上去咬它一口。伍叶梅羞红了脸，难为情地说他是猴子脱生，果子等不得过冬，给你留着的呗。听伍叶梅一说，心里倒是踏实了，不再越雷池半步，顶多无人时摸她的手。但邹劲松高兴着，出门在外近三个月修大堤，劳动强度超极限，宝林和方福他们都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回到住地吃了饭，往往洗都不洗，躺倒在地铺上就睡了，一夜无梦。都喊再干下去必死无疑，魂游他乡，是累死的。修王家大湖大堤是国家工程，一切都是军事化管理，说透了管民工有如管劳改犯。邹劲松也有累的感觉，但是想起伍叶梅，立马劲头十足，劳累瞬间烟消云散。她伍叶梅就是专医他疲惫不堪的良药。
　　 可是娘是坚决反对的。自王家大湖回来，娘胡金秀听得消息，黑沉着脸叫他不要胡思乱想，娶伍家姑娘不可能，除非母猪会爬树，屋后的河水倒着流。
　　 满以为娘会喜不自胜的。伍家的姑娘伍叶梅在响垱口大队是百里挑一，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要能力有能力，平时不多话，腼腼腆腆的，只顾做她的事儿。宝林他们想得流口水，伍叶梅拒人千里不理采，只理他邹劲松。他们这是男欢女爱，自由爱恋，天设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娘反复强调，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哪家的女儿不行？你偏偏看上伍家。伍家是一万个不行。你找伍家，与伍家结亲，你娘就喝药。
　　 娘恼着脸不像是开玩笑。口气和神情显得十分的慎重。
　　 莫非与伍家有仇？
　　 没仇！
　　 伍家屋里有活鬼？
　　 你不跟老子说气话。我说不行就不行！
　　 做儿子的真是想不明白，自打记事起，邹家与伍家从没吵过嘴红过脸，还相互照料相互扶持，有如亲戚一般，都是从四川迁移过来，在当地没有三亲六戚，他邹劲松与伍叶梅都是独生子女，一个俊男一个美女，一个才子一个佳人，正好结成夫妻呢！
　　 去找伍叶梅，被她娘卢妈拦在门外。卢妈正戴着老花睛镜绣花儿，坐在大门口迎着亮光，在圆竹片繃紧着的白洋布上飞针走线，十分的专注。邹劲松喊了声卢妈。卢妈好像没听见。邹劲松提高了声量，说卢妈，您那忙呀！卢妈这才抬起头来，邪了他一眼没支声，又专心飞针走线，好像根本不认得他邹劲松。邹劲松多少有些尴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卢妈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对邹劲松向来热情。她文静温雅的脸上总是自然地展露着笑意，有佛的真诚、仁慈和善良。邹劲松似乎没见过卢妈发过脾气。她的脸是洁静文明的，容不得阴翳和邪恶的浸染。这可能受到了她相濡以沫的丈夫伍令涵的熏陶。伍令涵是教书先生，文化大革命中划成了右派，病死在狱中了。
　　 卢妈满脸的乌云笼罩，这是从没有过的。好一会她才盯着邹劲松，慎重将事地说，你是来找梅儿的，我晓得，我请你不要缠着她了。她已经是庙里的猪头——有主了。有主了？邹劲松猛然心惊肉跳。他又不相信，在王家大湖修堤，他与伍叶梅发过誓的，今生今世生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想不明白的是关于他与伍叶梅的婚事竟然双方的娘异口同声地反对，像开过会通过气举手表决一致投反对票。不知两位老女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若是父辈们还在，该不会如此吧！伍伯伯他是见到过的，虽说当时自己还小，读小学三年级，但对伍伯伯的印象是深刻的。瘦高的身材，着黑布长衫，温文尔雅，说话时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每次周末回家都给伍叶梅带回好吃的。糖里花生之类，又叫伍叶梅送一些给他邹劲松。碰到他邹劲松，总是亲切地问长问短，学校好不好玩，读书用不用功，成绩行不行。还叫他回家拿书和作业本来伍家学习，遇到难题伍伯伯不厌其烦地讲解他听。不像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对他漠不关心，只知道喝酒。
　　 伍叶梅是温顺的。将自己关在房里睡了三天，内心的煎熬痛苦不堪，从床上爬起来瘦了一圈，走路不稳。她是乖孩子，她不敢让孤苦的母亲伤心，只得撕心裂肺地服从了母亲的意愿。母亲的反对有些固执和偏激，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不许。伍叶梅开始是沉默着，以沉默表示反抗。在王家大湖的日子过去不久，与邹劲松的恩爱还历历在目。她是真心喜欢着邹劲松，才敢含着羞怯与邹劲松在湖边牵手漫步，避着人窃窃私语。娘看出了女儿的心思，疯了似的一膝跪在女儿面前，说，就算娘求你了行啵？你要马上与邹劲松断绝关系！
　　 对两个年轻人来说，一切美好的憧憬都烟消云散。虽说邹劲松桀骜不训，心有不甘，但是伍叶梅却退缩了，有意躲避他了。两位母亲在这对情侣之间设下了重重栅栏，铁心将他们的情感扼杀在摇篮里。
　　 经人介绍，刘绍伍在伍家做了上门女婿。邹劲松的心隐隐地疼着。
　　
　　 （4）
　　 邹劲松在外村帮人砌土砖墙，吃过晚饭，天已刹黑，在夜风中急忙蹿小路回家，到屋时发现脚裤上沾满了刺果子，便连忙将衣裤脱了下来，提到门前的桃树上一番的摔打。不仅要摔掉刺果子，还要摔掉它留在衣裤上的细刺，不然这些细密的看不见的刺儿会叫你接触过的身体奇痒难耐。
　　 妻苏家凤已上床休息。今天在生产队割麦子，天气热，又怀着孕，感觉很辛苦。但苏家凤是个快乐的人，说肚子里怀着的百分之百是儿子，她在地里劳动，儿子在肚里乱蹬乱打，好不安份，惹得她今天割麦子割得慢，割一会站起来喘一会气，摸一摸肚里的儿子，叫他听话，不然你爸回家后打你屁股。
　　 邹劲松喜不自胜，巴望妻能怀上儿子。一儿一女，儿女双全，是上天赐给的福气。下一代不能像他，独生子女，兄弟姊妹都没有，在响垱口大队，单家独户，想走亲戚都难，除非千里迢迢跑四川。原先邹家和伍家是当亲戚走的，都是四川搬过来的人，同病相怜，报团取暖，邹劲松经常到伍家玩。后来长大成人，邹劲松爱上伍叶梅，终究惨遭棒打鸳鸯两边飞，又有了刘绍伍进伍家做女婿，邹劲松便将这条路竖起来了，基本上断了来往。他羡慕宝林和方福他们，兄弟姊妹多，亲戚也多，在二队威风八面，谁也不敢欺侮。
　　 他侧耳贴在妻的肚皮上，要听儿子怎样地在他娘的肚子里大闹天宫。
　　 妻一手揽着丈夫的头，笑逐颜开。
　　 你过细听，儿子一定有话对他爸爸说呢！
　　 哦哦哦！他要出来帮他妈割麦子呢。要让你享福。你太辛苦太劳累。
　　 妻一脸幸福。说谁不辛苦呢？农村人就这命。牛要耕马要驼怀身夫人要干活。人家娟儿生儿子麦露时不是生在田里了？
　　 邹劲松这阵子忙消停了，邻村一家的土墙瓦屋已修起。近段时间还没人请他这个土瓦匠，明天得找瘸队长安排他活路。妻说你只管拿只钎担出门，女人将麦子放倒在田里，挑到仓库稻场上去是你们男人的事。麦子挑完了还要脱粒。瘸队长这几天怕下雨，水田里扯草和泥的事都放下了，全队男女老少都围着麦子转，要将麦子脱成粒，晒干扬净后卖给粮站才安心。瘸队长问了几回，看你做墙做完没有？麦收是大事，要你回来忙一阵再说。邹劲松有些心烦。老子躲懒不成？在外做瓦匠是给队里交了钱的。每天一元。遇上好的年份，一个工分才两毛多钱，年份差，几分钱一个工分。一元钱值多少工分？队里一天顶多给他记两个工分。他在为队里创收呢！一元钱可不是小数字，大队小学生的报名费多少？每学期五角。劲松说起一则笑话，传说松滋山区一老头蹲在路上哭，问他为何而伤心？他说钱丢失了。多少？一块。一块钱还值得哭？娃呀！我这可不是角把钱啦！妻捶着他的背，因丈夫学着松滋腔调而笑逐颜开，后正色道，你一个土瓦匠也不要自高自大，队长不准你出门你也干瞪眼。早点睡吧，明天早点出工。
　　 妻温柔而美丽，屋里屋外都能干，令他邹劲松志得意满，心中逐渐太平。闲静时，他总是喜欢拿妻苏家凤与伍叶梅作比较。都贤惠，都心灵手巧，大事小事应付自如。只是一个苗条一个丰满，一个开朗活泼一个内向稳沉。似乎苏家凤更合他的口胃，有苏家凤的日子里，连空气都在欢快地跳跃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与伍叶梅的情感纠葛如屋后风静时的河面，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睡在妻的脚头，又忽然想起脚臭事件，在心里又开始咒骂刘绍伍。他不像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一阵风顷刻间没了踪影，玩笑而已呗。而他却无法做到，始终难以忘怀，想起来便恨之入骨。这也奇怪，刘绍伍没到伍家入赘时，看上去机灵活泼，和蔼可亲，邹劲松讲他的故事津津乐道，入赘伍家后，总觉得他猛然变了一个人，低级下作，正看反看一跳梁小丑，特别是他那鸭公噪，邹劲松听着像误食了臭虫般难受。
　　 苏家凤说，你心中有道坎，一直迈不过吧？他刘绍伍占了你的窝，你老是耿耿于怀，看着人家的头也不是尾也不是。没有他刘绍伍，这窝也不是你的。
　　 妻是从尹家湾嫁过来的。邹劲松在尹家湾做土瓦匠，老板看这娃人不错，自高奋勇地要给他做“介绍”（红娘），将侄女苏家凤说给他。苏家凤嫁过来之后，时日一长，对丈夫过往情史断断续续知晓了，便常常拿它来说笑一番。若是大人同意，你心满意足地同美人滚到一个被窝里了，不会找我这个黄脸婆，恨老天爷不公吧？心有不甘吧？邹劲松心直口快，没有娘们坚决反对，事自然是成了。但是坏事却变成了好事，说实在的，伍叶梅的确不错，而我的苏家凤却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妻会揪他的耳朵，是不是说假话？哄老娘我开心？邹劲松将胸脯拍得咚咚响，诅咒发誓，说假话遭雷打。苏家凤是相信的，丈夫就一个直心眼，肚子里有几根胀子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