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4日，机修班的酒友斌叫我陪他们夫妇去他凤山县的岳父家做客。我也正想出门散心几天，于是点头答应斌了。却万万没有想到，次晨七点多钟带团到巴马旅行的妹妹突然打电话跟我说道：“二哥，你快点来巴马一趟！我昨晚带团住宿一个酒店，半夜里被人撬窗偷走了一个手提包，包里有一万九千多块现金的旅行费用，和我的身份证、导游证，各种银行卡……我现在只剩下一个手机，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二哥，你快点来巴马啊！”我一时间目瞪口呆，早餐也顾不上在斌的岳父家吃了，直接让斌开车送我到凤山县的汽车站，搭班车前往巴马县。
　　 骄阳似火的午后，初次身临素有“世界长寿之乡”美誉的巴马，我并没有感到一丝喜悦，倒是一怀苦闷。后来在德州大酒店外见到妹妹，随她进了房间后她忽然跟我说，酒店推诿了责任，理由是没有什么人可以证明妹妹带了近两万元现金入住他们酒店。另外，南宁旅行公司也打电话警告妹妹：“明天早晨八点钟前，你自己要是不凑够被盗的一万九千元旅行费用的话，别怪公司到法院告你违约！”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上哪里弄一万九千块钱啊！”我摇头苦笑了大半天，自己虽踏入社会工作了五年，但可以说，没什么积蓄。头两年的工资用给母亲治病和供妹妹读大专，后面三年的工资除了用给母亲治病，还不时接济哥、二姐，补贴家用，以及跟哥哥合建新宅。身上的三千多元根本顶不了事。妹妹原本有六、七千元的积蓄，可她银行卡和身份证一齐被盗了，这六七千元其实等于没有。倘若我们厂里正常生产的话，我倒还比较容易地和同事们借到万把块钱，无奈厂里已被迫停产三个多月了，同事们拖家带口，个个手头紧张。家人更不用去想，只能打电话向一些高中同学、大专同学借钱。黄昏时，下了一场清冷的雨，兄妹二人一共借得一万两千块钱，我伫立窗边遥望雨景，犹豫了很久，才发短信问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樱：“能否先借一千块钱给我？”樱很诧异，打电话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如实地把妹妹挨盗旅行费的事告诉了樱。令我深深感动的是，七点多钟在天涯一端的樱直接往我卡里汇了四千块钱，并且打电话叫我不用还钱给她了。我斩钉截铁般的对樱说道：“樱，钱我以后一定会还你的！”顿了顿，有些不解地问樱：“樱，我不是在短信里跟你说借一千块钱吗？你怎么汇了四千块钱给我？”
　　 “你不是说还差四千块钱吗？我干脆一次性汇四千块钱给你，这样你就不用再跟别人借钱啦！”樱在电话里咯咯地笑着，温和地劝我：“仕啊，你就不要责怪小妹了啊！出了这种事，她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你劝她下次小心些就是了……别骂她啊……”轻柔的声音，如涓涓细流，滋润着我贫瘠的心田……我挂断电话，一脸感动，随着妹妹到楼下的餐厅吃晚饭，吃完第一碗饭时妹妹突然问我：“二哥，你要喝些酒吗？”我摇摇头，恍惚中想起，2006年9月初送妹妹去广西教育学院注册报名的晚上，当时因为没能给她办理入学手续而不想喝酒的情景……感慨万端，往事却历历在目。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我把借到的九千块钱和自己身上的三千块钱全都给了妹妹，默默目送她带团前往百色旅游后，也默默离开巴马，返回金城江了。4月下旬，我和同事们的境况甚是恶劣，厂里为了逼迫一些底层职工主动辞职，出了一个新文件规定：“车间员工分成两组，每组上班半个月，休息半个月。”如此一来，每个员工的工资每月不到六百块钱，想不灰头土脸都难。很多人交了七、八年的养老保险金，若辞了职，还真难以进入帮交养老保险金的公司或工厂上班。所以，他们只能咬牙死守着人民厂，上班半个月，休息半个月。我由于和车间几个领导的关系不错，在库房无事可做的情况下，几个领导又将我调到值班室做值班员了，尽管工资一千一百多元，比其他同事多了一倍，仍高兴不起来，4月中旬与同学们借得的九千块钱像块巨石，一直压在我胸口上，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个别同学原本说好把钱借给我几个月，可刚刚过一个星期又改口了，说他最多只能把钱借给我一个月。我除了笑着保证到时一定还钱，再无别的话可讲。有一次，在家休息的同事朗接了一份替人迁移坟墓的活，工钱一天一百块钱，问我干不干，“干啊！”我想都不想一下，就点头答应朗了。在炎炎烈日下，背着数袋水泥、沙子，顺着羊肠小道爬到半山腰上，挥汗如雨，我于是坐在某块石头上发誓般地说自己以后再也不替任何人迁移坟墓了，然而晚上收到工钱后心里巴不得朗经常接到替人迁移坟墓的活，这样自己也就能有一份额外的收入了。
　　 进入6月份后，厂里的大部分员工都辞职了，车间曾经的一位副主任也无奈的辞了职。我心里一直忧伤，苦闷，仿佛是个患了绝症的人，脸色蜡黄，精神萎靡不振。闷热的一个晚上，在同事蹯的租房只喝两瓶啤酒，我回到宿舍里竟挨吐血了。6月21日早晨车间岑主任告诉我们八个值班人员，七月份后车间不再需要什么值班人员。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辞职；二是申请待岗，厂里每月只发四百元最低生活保障，一旦厂里需要搞卫生等活儿，待岗人员必须到厂里干活。我选择前者，这样可以拿到八千多元的补偿金，我太需要钱了。7月3日，我独自一人辗转到南丹这座小城打工，在丹泉酒厂上班了三个月，酒厂因为还银行的贷款，三个月里不发一分工资，我全靠在人民厂8月份发的补偿金还同学，养活自己……
　　
　　 十七、孤独的人，寂寥的心情
　　 我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就一个人带着几本书，辗转到南丹打工。实际上，就算我告诉了家里人也于事无补，谁都改变不了我失业的厄运。有关于妹妹的事，我缄默不言，父母、哥、嫂、姐姐们都不知道。
　　 初至南丹，尤其第一个晚上，我的心情特别灰暗。除了熟悉的桂柳话时不时回荡耳畔，我对南丹的一切都感到十分的陌生。日落时分，坐在油烟呛鼻的一个小炒店里吃快餐，我很是忐忑不安，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又在广东佛山了——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亲戚，没有一个同学，真个发生了什么意外连个照应都没有。
　　 临近7点钟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地落在门边的地板砖上，反射的光甚是柔和，却晃得我有些眼花心乱，我望了望木桌上已空了的两个啤酒瓶，喃喃自语了一句：“已经喝了两瓶啤酒了。”沉沉叹了口气，我又让服务员给我拿了一瓶啤酒。杯握手中，不由得想起，鲁迅一篇散文《藤野先生》。准切地说，是想起了散文中的“客死”二字，继而心底浮起一个疑问：自己会不会也将像大明遗民朱舜水一样客死异乡他方？这么想着，皆因还没有到丹泉酒厂正式上班，虽是份体力活，但心里委实没有把握可以胜任一份从未做过的工作。说白了，就是能否吃苦。
　　 一想到不争气的妹妹，我心中就仿佛燃烧着一股熊熊的怒火。“亲情有时也是一种负担啊！”我将酒杯贴放嘴唇，微微仰头就把杯里的啤酒喝完，第三次感觉啤酒有些苦，但这冰凉而微苦的啤酒也慢慢熄灭了我心中的熊熊怒火。喝完第三瓶啤酒，心里想，该回租房了——恐在南丹这座陌生的小城里混不下去，我只是租了一个十分简陋的房间，泥墙瓦顶的陈旧老屋，房租110元，很是便宜。房东是一对年近花甲的老年人，男房东韦叔常常舞文弄墨，堂屋的墙壁上几乎贴满了他的字画，他们的子女很有出息，儿子在南宁工作，据说还是个官呢。
　　 在丹泉酒厂上班了大半个月，我渐渐适应了异乡牛马般繁重的生活，才打个电话告诉父母、哥哥：“我已不在金城江人民厂上班了，在南丹的丹泉酒厂上班。”母亲尽管感到诧异，但也只是叮嘱我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倒是父亲私下经常向母亲抱怨我像只猫，四处打工，总不稳定下来。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却也无能为力。是的，对于性格柔弱且动不动就吵着喝农药、上吊自杀的父亲，我大多时候都感到无可奈何。
　　 时间悄然流逝，很快就到8月份了。房东韦叔夫妇上南宁与他们儿子一块生活前，托我帮他们照看房屋，于是就我一人在陈旧的老屋里住着。每天下班后，我常常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足不出户，看些买了数年却没看过的书。在笔记上写下“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或“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总会感伤良久，可喝完几罐啤酒后却又觉得勇气倍增，似乎吃过的苦和将要吃的苦都无所谓。
　　 好像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夜凉如水，我在梦里忽然被窗外一阵凄厉的哭声惊醒，走到窗边侧耳倾听了一会，才知是租房对面一栋楼里的男主人半夜回家路上发生车祸死了。这明明与我无关的事，但一想到自己独自一人在异乡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不测之祸，心里当即生出些许恐惧。于是，第二天晚上打电话将妹妹挨盗旅行费告诉哥哥。哥哥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接二连三地叹道：“怎么会这样？啊……怎么成这样？这个老五头脑怎么就这么笨？比牛都还要蠢，白白读那么多书……”我沉思了一会，将自己打电话的目的说了出来，最后劝哥哥：“哥，以后你到工地上替人干活，看哪个老板讲信誉再替他干活啊，不要像以前那样干了几个月的活老板都不结一次账！我因为老五的事，已经欠人一万多块钱了，也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帮你了。”哥哥频频点头说，他知道了，一定尽量不给我再增添什么麻烦。
　　 从7月初至国庆节前，我一共回了金城江六趟。和原先的人民厂同事喝了四场酒，身体并无异样，想来不是同事们说的胃出血，我也渐渐松了口气。国庆节时，大专同学苗在宜州城里的宜州宾馆摆婚宴酒，我应邀参加，在婚宴上，苗指着我笑着对她本科班同学说：“看看我多可怜啊，大专时班里二十多个同学，就他一个人来参加我的婚礼……呵呵，我好没面子呢！”我呵呵一笑，推杯换盏间想起芬、梁二人，不由得慨然一叹：“人生如酒，千般滋味。”
　　 不曾想，才过两日，又接到了高中时代心仪女生芬的邀请，她在电话里笑呵呵地对我说道：“师傅，我12号结婚，在宜州宾馆请酒，你一定要回来喝我的喜酒啊！不然，我嫁去江西以后我们很难再见面了……嗯，高中同学里我就只邀请你和覃正新……覃正新说他到时一定到宜州宾馆喝我喜酒……师傅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我恍惚了片刻，回过神后轻轻点头答应芬，在电话里跟她说，10月12日我一定到宜州宾馆喝她的喜酒……
　　
　　 十八、有点苦涩的喜酒
　　 如芬说的，她婚宴上只有四个高中同学，我、覃正新、唐、朱。唐和朱是一对夫妻，唐是芬的表姐，朱自然也就是芬的表姐夫了。他们三人都不知道我曾喜欢过芬。
　　 我和覃（正新）被芬安排，与她姐姐们、老公、家公同坐一桌。穿着旗袍的新娘子芬，像曹雪芹笔下出闺的薛宝钗一样，丰肩懦体，俏脸微红，论淡雅似荷粉露垂，看娇羞如杏花烟润。除了新郎外，一切都像我高三、大一时多次幻想的情景。或者说，是我梦中的那场婚礼。我其实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芬的俏脸，可是我又如何能伸得出手？我只能笑着端起面前的酒杯，对着陌生的新郎及他的父亲、芬的姐姐们，说一些祝福类的话。“恭喜——恭喜——恭喜……”两个字每重复一次，我便觉得杯里的酒苦涩一分，尤其想到容貌和身材并不输于芬的妹妹，更是觉得满怀凄苦。坐在身边的覃一见我杯里没酒了就急急斟满，生怕我没酒喝似的，我始终没有阻拦他，以致不知不觉中喝了一瓶白酒、三瓶啤酒，新郎和他父亲频频朝我竖起大拇指，赞道：“好酒量！”二人并不知道，我其实已有七、八分的醉意了。我侧过脸，对覃说，我醉了。“装！读高中时你和阿P、昆虫（吴）酒量最好，千杯不倒！”覃笑着，以婚宴后他还挨骑摩托车回家为由，将他杯里的白酒全部倒进我酒杯里。我苦笑了几声，摇头望出窗外，但见午后的阳光甚是明媚，天空碧蓝。时节已为深秋，坐在二楼婚宴厅里，望着楼下街道上随风轻轻舞动的树枝，我恍恍惚惚想起高二时候看小说《小李飞刀》的情景，当时也是深秋时节，因为感觉无聊，便把小说中的一些话抄在笔记本上，如：“何必多情？何必痴情？花若多情，也早凋零。人若多情，憔悴，憔悴……人在天涯，何妨憔悴，酒人金樽，何妨沉醉。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和“花木纵无情，迟早也凋零。无情的人，也总有一口憔悴。人若无情，活着还有何滋味？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十多年的光阴使我的心境和李寻欢的相差无几，当我用微红的醉眼看芬与她老公成双成对时，自然也更能理解抄录的话了。但又不大明白，为什么一些相爱过的人分手后竟会发生“硫酸毁容”的悲剧？
　　 我沉沉地叹了口气，芬和她姐姐们起身送完一些客人，重新回到桌前，邀请我和覃去她家里玩——芬的娘家在乡下的一个小村庄里，距离宜州城大约四十多里。“不去了！我还挨忙些其他事，以后有空一定去你家玩几天。”我和覃不约而同地摇头拒绝了，两个人出了宜州宾馆，道完一声保重，彼此默默融入茫茫人海。我戴上手机耳塞，特意找了梁咏琪唱的《爱的代价》来听，早已耳熟能详的歌声：“……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默默听着，听着，不禁有些感伤了——也许我心里还有芬，但那些真心的痴心的话已无开口说的必要了。就像心底不再有火花，只能任往事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