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野的父母亲是不大来城里的。杜野结婚来过一次，他们受不了亲家公亲家母那趾高气扬得优越感，淳朴的乡里人只懂得热情好客，不会去白受旁人的冷落，参加完婚礼，早早回到了乡里。亲家公亲家母不自知，却当着杜野面怨说他们古怪，什么时候也放不下农活。
　　 婚后头年，思珞跟随杜野回过一次婆家，后来再没有回去过。她说路途太远，又说农村住着不习惯。后来每次春节，杜野都是一个人回家团年，他不强求她，她也安之若素。
　　 女儿出生那一年，母亲从农村老家赶来，大袋小包地扛着，鸡蛋、老母鸡、蘑菇，还有一大包旧布片和厚棉垫，预备着替杜野带孩子。走过湿滑的山路，鞋子上溅满泥浆，大袋小包上也粘着泥浆。思珞见到婆婆那一副狼狈相，满脸不快，黑沉着脸叫婆婆等在门外，她没有去接婆婆身上的东西，而是交给婆婆一双鞋子，催促她换上，然后又叫她去洗手间把泥浆洗掉。婆婆愣在门外，又听见她打电话让杜野帮她买一张下午返回的车票，语气也是生硬和不耐烦。杜野急冲冲赶回家，母亲已经离开，她是一个好强的人，自然受不得媳妇的苦脸，她没有进屋，放下东西便转身离开。
　　 杜野赶到车站，把候车厅的母亲带到餐厅。午后阳光灿烂，他陪她吃过午饭，又陪着她逛街，给她买衣服、鞋子，又给父亲买衣服和鞋子。母亲说不要，他硬是买给他们。晚饭时，他把母亲带到高级的饭店，点了好几个菜，陪着母亲小酌一杯，酒足饭饱，又领着母亲去一家星级宾馆。
　　 “妈，今天就在这里将就一下，明天一早再回去，我来送你，这是车票。”杜野望着满头白霜的母亲，心里难受的滋味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没事，你回家去吧，别跟她吵。”母亲看着儿子，一脸慈祥。
　　 “妈，我不是不让你来吗，你干嘛不听啊？来了，也先告诉我啊！”杜野握着母亲干瘪的双手，心被自责扯得疼痛。
　　 “儿子，爸妈给不了你什么，你要原谅我们，自己好好保重。”母亲抽出一只手，抚摸杜野的手背，然后紧紧握着。
　　 杜野的眼眶湿润了，泪就要出来，他站起身，手臂拥一下母亲的双肩，“妈，你早点睡吧，我明天一早过来。”他说着往门外走，生怕母亲看见闪烁的泪光。
　　 他走出宾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清雨过后的天空，一弯眉月半挂，一颗星亮晶晶。杜野突然想起那个叫语鑫的初恋女孩。她的眉，生动如今晚的月；她的眼，明亮如眼前的启明星，他觉着自己是幸福的，至少，与她在同一片蓝天下。无论她在哪里，他把思念弯成眉的笑颜，把自己化作星子陪伴。清幽的河水陶冶寂寞的黄昏，而回忆甜甜。有弯弯的思念、圆圆的笑脸，还要那些无趣的薄情做什么？他的牵挂便是一片浓烈的天。
　　 夜色朦胧，沙地是一片绵柔的天堂，绿柳沿着河岸守望。三两的人群在漫步，一曲萨克斯悠扬着。夜，是如此宁静，风儿在呢喃夏日的浓章。有美丽的风景、闲适的情境，还要那些恼人的烦愁做什么？爱，自在心里泛滥。
　　 他缓缓地漫步，走过堤岸，走向那一座桥。
　　 泰中四面环山，一条宽阔的河流从城中穿过。河两岸，是一排排商铺，被一座石桥连接。
　　 我站在石桥上，一袭长裙，白色的裙纱上点缀着粉色的花瓣，晚风吹拂，裙纱随着风飘扬，像一枚枚桃花在银色的天空下飞舞。长发垂直及腰，跟随飞舞的花瓣，随意地扶到脸上。多么轻柔的夜晚，最是寄托相思的良辰美景，河水荡漾着，把月光碎成点点银色的光点。
　　 林昭出院了，今晚，我将第一次与他洞房花烛。我不想那么早去面对他，借故走出了房门。思绪错乱，在脑子里飞奔，跑到这里，突然停下了脚步，它也被美景迷住。我禁不住俯身观望，双手扶着栏杆，陶醉在晃动的水波里，忘记了满腹的心事，忘记了周围的世界。
　　 “喂，当心，别掉下去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传过来。我连忙站直身子，转过脸庞，寻着声音，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离我两米的地方，他的脸在月光地照耀下显露淡淡的忧郁。他也看到了我，准确的说是看到了我的脸。他的脸上立即显出兴奋的光彩:“你是语鑫？”他激动地问。
　　 我仔细观望他的脸，那一张脸布满虔诚，我又看他的眼睛，眼睛里也是真诚，怎么也寻不到一丝随意搭讪的轻浮。“不是。”我回答，心里也是一片坦诚。
　　 “哦！不好意思。”他有些失望，同时向我靠近，想要真真切切确认，我说的不是谎话。“真的不是呢。”他有些难为情。“没事，我也认错过人。”我微笑着说。“你刚刚那样很容易掉进河里，如若被哪个冒失鬼轻碰一下，你就只有夜游了。”他风趣地说。“巴不得呢，喜欢水，却不会游泳，没有勇气去亲吻它，借此了却一桩心愿，甚好。”我幽默地对应他，他倒是笑了，之前的忧郁再也不见。
　　 “我叫杜野。”他坦诚地介绍自己，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认识你很高兴！”他说。
　　 我接过名片，看到上面印刷的黑色的字：杜野，经理，鑫鑫石材经营部，下面是经营部地址和电话号码。“哦，你做石材生意，那好了，我以后需要石材可以找你打折了。”我扬扬手中的名片，对他说。
　　 “没问题，愿意为你效劳！”他高兴地回应着。
　　 “那再见了！今天谢谢你！”我将名片握在手心，跟他做一个再见的挥手，迈开步伐，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好的，后会有期！”他站到我刚刚的位置，挥手道别，并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我看到他学着我刚才俯身的姿势，两手扶着栏杆，向水面张望着。
　　 对陌生人，我们总能毫不设防袒露率真，因为不会有交集，就不怕有伤害。只是我不知道，这个陌生人，在十几年后，变成了我的男人。
　　 造化弄人啊！
　　
　　 【五】
　　 第二次见到杜野，是在春节刚刚过完。我拿着他的名片去找他，去他门店买些石材装修门面。我把一家日化店接手过来，位置离石桥不远。
　　 林昭的脚康复挺快，因为厂子跟宿舍几步之遥，他在出院一个月之后便又投入了工作，所幸他每天是坐着上班，对伤脚不会有影响。我也想着该去找些事做，他却说，有他赚钱养我就行了，他以为，女人给她衣食无忧、休闲自在的生活，就是对她最深的爱。他不知道，我就是一个闲不住、有着小小的野心、且不领他情的十足傻女人。
　　 对于他，我几乎不可挑剔，在厂子里勤奋工作，下班就回家，回家后还主动帮着做饭、洗碗，休假时，也不寻思着出家门玩，一味待在家里，拖地擦灰清扫屋子。他是个标准的宅男，几乎没有好朋友，不会出去应酬，每月工资奖金一分不留全数交予我。这样的男人，是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可是我，跟他只是过日子，并没有幸福的感觉。我的幸福，随着我的初夜，被尘封在心灵最深的角落，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被撕开。
　　 有一天我去买膏霜，看到那家店子转让，便琢磨着接手过来，自己做生意。林昭是全力支持的，对于我的要求，他从来都不会说“不”。
　　 那是间长方形的店铺，里面货柜货架陈色很旧，货物也不是顶多。我预计着把它重新装修一遍，装上白色的地板砖，墙体刷上白白的涂料，做崭新的货柜货架，货柜货架里装上小的日光灯，再多进些日化品，把整间屋子弄得亮亮堂堂、精细别致。店门我亦要装饰的，那是吸引顾客的脸，店门两旁的石柱和店前几步台阶要用漂亮的花岗石铺就，一定要大气而精美，店名呢，我也为自己想好了，“精品轩”。不是诗意的人，却喜欢诗意的名字。
　　 杜野的门店和我的新店一河之隔，我的出现让他大吃一惊，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喜不自胜。“贵客来临，请上座！”他把我让到接待室，自己拿起茶几上的不锈钢电水壶走到水池边接水，然后放进电盘，插上电源。
　　 我环顾四周，雪白的墙壁，正中挂着一副横匾，上面“宁静致远”四个字，格外醒目。屋子左侧是一排文件柜，右侧置放着简单的书柜，上面摆放着经营管理方面的书，还有一些中外的名著。横匾下是黑色的三人沙发，沙发两边分别放着同色的单人和双人沙发。面前是一张长方形的茶几，珍珠白的大理石面闪着微光。茶几上摆放着一个长方形红木茶盘，茶盘是镂空的，上面是一套精致的茶具，一个原型紫砂壶和六个紫砂小杯。
　　 “我那晚最后悔的，是没有厚脸皮向你要电话，问你的姓名。”我坐在他的单人真皮沙发上，他坐在对面，望着我说。
　　 我想按照他的想像去发展，问他“为什么”，然后他就会深情款款的告诉我自从第一次相见便难以忘怀，相思成灾到现在。我没有那样去问他，因为我不想听他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也许他不会那样来说，至少，他也会表示对我的好感，相见恨晚。无论怎样，我都会窘迫的不知如何应对。因为，我坚信，我只是他心目中女神的影子，是唤起他青涩年华的参照物。听他亦真亦假的倾诉，如若对他显出热情，似乎我则显得轻浮；如若对他显露冷淡，则又有清高之嫌。毕竟，他的那些情话，总是女孩子最爱听的虚荣。我沉默着不语，也不看他。他又继续说:“现在应该有机会了，只是等得太久了。”他把视线移向电茶壶，茶壶正发出“呜呜”的鸣叫，水开了。我看着他起身拔下电源线，提着壶放到茶盘，又从旁边一个精致的小铁盒里拿出一小袋茶叶，只有大拇指大。他撕开外膜，将茶叶颗颗倒进紫砂壶里，然后倒上滚烫的开水。片刻后，他左手握着镊子钳住一个紫砂杯，右手提着紫砂壶，在茶盘上用茶水冲洗。
　　 “你不是知道我的姓名吗？”我看着他将两个茶杯里里外外翻弄，然后又往紫砂壶里添开水，已然有些出神。
　　 “啊？我怎么会知道？”少许时间后，他提壶掺茶，琥珀色的茶水缓缓从壶嘴流出，流进紫砂杯里，然后他递给我，同时递给我一脸疑问。
　　 “因为你叫了我的名字啊，语鑫。”我咯咯笑着，接过他的茶杯。手里的茶杯只有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我将茶凉在一旁，说了声“谢谢”。
　　 “我知道你不是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尽管你们有些相似，但你不是她，我倒是很感谢她让我认识了你。”他微笑着看着我的脸，“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他问。
　　 “怎么，买你家东西还要报名留号吗？”我反问他，却是一脸调侃。
　　 “是啊，留下姓名电话，参加抽奖，特等奖免费赠送呢。”他也急中生智，幽默风趣。
　　 “那好吧，看在贪小便宜的心思上，告诉你好啦！”我开心地看向他，调皮地说“耳朵竖起来，我只说一遍，很难记的名字，认真听好。”我顿了顿，故意迟缓地说:“花子，花儿朵朵开的花，漂亮女子的子。”然后呵呵笑起来。
　　 他哈哈大笑，“这个名字终身难忘，一朵美丽的花儿。”他快乐地说，“就凭这好听的名字，也是特等奖待遇啊！”
　　 我愉快地微笑着，“好啊，好啊，捡大便宜了。不过电话号码还没有，只有等店子弄好了，安了电话，再告诉你。”
　　 “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我端起茶一饮而尽。
　　 “这么喝，累人，给我换个大杯吧。”我大咧咧笑着说。
　　 “呵呵。”他也笑起来，站起身去给我拿过一个大的透明玻杯，“陌生人面前，你就不能装装斯文啊？”他端起紫砂壶往里掺茶，一脸的喜悦。“陌生人面前干嘛要装斯文？我是处处尽显英雄本色。”
　　 “好。你这个女英雄我是交定了。”他又去拿过一个玻杯，掺进茶水。他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递给我，自己端起另一杯向我碰过来，“以茶代酒，干！”他一饮而尽，豪气冲云天，我仰起脖子，也是一滴不剩。
　　 几天之后，杜野亲自送来红色花岗石，又请来师傅帮我安贴，临走时，他扭过头吩咐道:“刷墙时叫上我，我义务劳动。”他微笑着往石桥走去，阳光照耀着他长长的背影，竟是那么温暖。
　　 店铺的全面装修，便多了杜野的身影。林昭是没有时间来帮忙的，他只说叫我请帮工，我也懒得告诉他杜野的殷勤。能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我遇上一个热心的大叔，无私而可爱，对我更是不求回报，细心周到，只是因为我长得有那么一点像他的初恋女友。他信吗？记得有一次他送晚饭过来，因忙着赶去加班，看见杜野在刷剩下的墙壁涂料，以为是工人，问也没问，也不主动招呼，丢下饭盒骑车而去。我又何苦自作多情的提醒他，那是我的一位朋友。如果告诉他了，他可能又会多些心思出来，磨磨叽叽，听着难受，索性什么都不告诉他。
　　 长长久久一个月光景，装修工程顺利竣工。
　　 在杜野的建议下，我把店子后面分隔出一个小间，放上一张小床，还置办了简单的厨具餐具。
　　 林昭倒是主动提出下班后他做饭，然后给我送过来。厂宿舍离店子不是太远，骑自行车十分钟能到。我就怕他偶尔忙不开，预备着做饭工具，他若不来，我也能将就应付一下。
　　 店铺开张头晚，吃过林昭送来的晚餐，告诉他今夜要留在店子里，因为明天要早早开店门。虽然店子不大，竟也是一种莫名的紧张，就像高考前的学生一样，既期待，又慌乱。“那我明早需请假过来吗？”他问。“不需要，一个人又不是应付不来，你中午送饭过来就行了。”林昭“哦”了一声，便悻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