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三家树(散文)
麦杏泛黄时节的一天晚上,去世十五年的二姥又走入了我的梦乡。
梦中的画面又是那样熟悉:我和弟弟、妹妹围在二姥家的老杏树下贪婪地向树上张望。老杏树长在茅房(农村家院露天厕所)矮墙之东,一米多高的粪堆围住树干,一直到茅房墙上。算上埋在粪堆里的树干两米有余。树皮龟裂,树冠的枝条繁密铺展,几乎遮住了整个茅房,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瘦子戴着一顶博士帽一般。
我们兄妹围着老杏树涎垂欲滴。二姥从东厢土坯房里走出来。笑脸盈盈地,少许白丝的头发挽个发髻于脑后,能够想象那发髻如同北方年节蒸出的小馍馍一样。二姥的头依然一抖一抖,脚步轻盈微微。我一直怀疑二老的父母当年给她缠足时于心不忍,缠得力度不大,预留了空间,二姥的脚比我大姥和奶奶的脚大很多。
二姥走到我们面前开始指派摘杏和分享活动。她让我和弟弟踩着粪堆爬上茅房的矮墙上,站在上面先采摘已经泛黄的麦杏,把低处的摘完后再爬上枝杈摘取高处的,二姥又吩咐妹妹从东厢房里搬四个小凳出来放在树下。
弟弟向来不守规矩,爬上粪堆,搂住如核桃皮般的树干就爬到了树冠。而我听话,爬上粪堆,站上矮墙开始采摘泛黄的麦杏。当二姥催我们下来时,弟弟坐在树杈上连吃带装,草绿色的上衣四个衣兜早已是鼓鼓囊囊了,而我虽然正对茅房,也是一个接一个吃得不停,津津有味,从墙上下来时我只采摘了两个半衣兜。
二姥看到我们余兴未尽的样子,眯着眼笑着说:“让青一点的再长长吧,不然你们下次来了就没得吃啦!”
二姥按年龄身量分配给大家摘下的麦杏。我们兄妹各装好自己的一份,吃着甜杏,往粪堆上扔着吃剩的杏核(二姥家杏子的仁是苦的,不然我们还会砸着杏仁吃呢),准备离开现场。
这时二姥说:“你们都坐下吧,我给你们讲讲你妈的故事。”二姥说着,挽着精致发髻的头又是一抖。我一直想问问二姥这是一种习惯呢还是一种病症,但出于礼貌,一直到她去世都没有开口。
“这棵老杏树还是你妈小时候栽种的。”二姥抹了抹精致的发髻说,“那时候你妈也就四五岁吧,比你们现在的年龄都小。不过那时候这树也小,麦杏泛黄,你妈踩个小板凳就能够着。别看你妈年龄小,在家里一直什么活都干,也学着做饭。后来,你们大姥爷病了,躺在东房的土炕上。再后来,你们大妗也得了重病,躺在西屋的炕上。那时你们大舅在几百里外的煤矿上班,你们三舅和大舅的小子新儿还小,你妈忙东忙西,忙里忙外地照顾。到了上学年龄,你大姥不愿让她去学校,我和你们二姥爷咋劝也没有用。毕竟你妈名正言顺是你大姥抱养来做闺女的呀!后来村里和学校做工作,直到她快十岁了才开始上学。高小快毕业时,你们大姥又自己主张,收些彩礼,将你妈许配了出去。你妈不愿意,从前院过来向我哭诉。我和你们二姥爷劝了多次,还是没顶事。后来和你们大姥还吵了几次,也没把这桩婚事挡住。当时我们也知道,你爸的腿被生产队的胶轮大车碾断了,刚扔掉拐棍没有多久……我可怜的三个娃呀,让你们在那样的家受罪了呀!我们作为娘家把你妈给害苦了呀!……”
我一直盯着二姥的眼睛模糊了……
我们一边听二姥讲妈妈的故事一边吃着甜甜的杏子。听着听着,杏子渐渐由甜变酸,又渐渐由酸变苦……
从睡梦中醒来,我发现梦中的泪已洇湿了枕头。
我家院子里有两棵大槐树。
大概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一个早春吧。我家搬到新院刚三四年的时日。院子是老辈的场院,面积很大但树很少,很空旷。母亲让父亲去底下园挖几棵槐树苗栽上。当时父亲拽拉回来一小捆槐树苗,树干细软,犹如麻绳一般,枝杈稀疏,但上面的硬刺怕人。父亲沿着我家中窑的基线均匀地挖了两排树坑,我扶树苗,父亲培土,母亲浇水。从此,从土大门进我家院的客人,会看到两排小槐树个个像瘦弱苗条的孩子,站在院子两边候迎着他们。
可能我家院子为胶石土所垫之故吧,槐树栽在院子里不仅长得慢,而且时间不久长着长着就死了。其实刚搬家来时院里就种过几棵榆树,后来死的还剩中窑靠窗的一棵。母亲在世时,连这一棵也从顶部开始枯死,于是就请会做木匠活的邻居从根部锯掉了。
我家院里十几二十几棵槐树长到上世纪80年代末,就剩下了两棵,一棵长在用土坯和砖混盖起来的大门口,另一棵长在半院子里,仿佛两个家人,一个在大门口候迎客人,一个在院中将客人引入室内。
两棵槐树长大起来,老有枝杈分开。母亲看到大门口的槐树出现一个很大的杈,害怕以后难以成材,就吩咐我上树把那个大杈锯掉。1988年3月4日我的日记显示,我利用绳子“悬空锯杈法”,将那个影响成材的大槐树杈锯下。而自始至终,母亲害怕我出意外一直在树下张望,提醒。
那些年,两棵槐树最大的贡献就是春天供给槐花。槐花开放的时节,槐香飘满偌大的院落乃至院外,吸引着我们随手捋一把就放嘴里嚼吧,那纯粹的嫩嫩的甜丝丝的味道,一下子就沁入全身的角角落落,每个毛孔都熨帖无比。槐树长大,大多数情况下,我或弟弟爬上树掰些槐花繁盛的枝杈扔向树下,那时候邻居的大婶大妈、大姑娘小媳妇几乎呼啦一下,个个拎着小竹篮或编织筐汇聚在大槐树下捋槐花。那种场面至今仍记忆如新如昨。
母亲当然也在树下捋槐花。母亲一般拿个面盆,直接将槐花捋在面盆里。槐花枝落在地上时,母亲从来是让邻居先捋槐花。她常对我们说:“过光景不能不仔细,待朋友不能不大方啊!”母亲一般捋多半面盆槐花就开始淘洗,淘洗两遍即向面盆里撒上些许白面,放上适量食盐,搅开拌匀,放在铺了笼布的篦子上蒸馍花。如今回味那时吃着母亲蒸后,蘸点蒜水甚至加点香油的馍花,仍然会觉得香气扑鼻,诱人无比。
今年,母亲已离开我们,离开那老院子二十三年了!
4月11日,是个周六。村里一位从小长大的同学父亲离世,我回村里吊唁。与此丧事一样心酸的是,清早接到老父亲电话,买树的商贩上午就到家里砍树。春节之后弟媳已将那两棵大槐树外加一棵大桐树每棵一百元卖了,买家已经付钱。想当年,母亲只担心它长不成材,又是浇水,又是让我锯杈,现如今人们建房都是钢筋水泥,树木根本就没人要,不值钱,要卖还得费时找人甚至求着人家,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回到老院里,我匆匆掏出手机照下两棵合抱粗的大槐树,心情沉重地到同学家吊唁。当我再次返回家时,两棵大树都已被齐根锯断,平躺在院子里,两个商贩正将它们锯裁成一截一截用平车运出院子装上大车。看到这样的场面,我的心里无比心酸,一句话也说不出,不断地拍照,甚至跟着商贩的平车拍着他们把一截一截槐木装上大车的画面。
三十多年的槐树啊,它们和我们一起长大,它们看着我们的母亲被抬出了这个贫苦不堪的家院,看着我们兄弟成婚后走出家门、走向社会,看着妹妹流着眼泪远嫁他乡,看着壮年的父亲渐渐地老去……而如今,又是我看着它们被锯成一截一截用平车推出家院!原来有它们和老父亲一起守护着这个越来越衰败的院子,今后只有70岁的老父亲独自守护了……
上周我回了一趟老院子。站在大门口,两棵大槐树上锯掉的枝杈杂乱地堆积两处,远处塌了半截的小南窑破败依旧,偌大的院子里是齐膝的荒草。若不是在大门口就能听到小平房里电视的声响,没有人会相信这里面还住着人……
两堵窄窄的孤立的砖墙拖拽着两扇破烂不堪的大门,大门的顶早已荡然无存。院内窑崖崩塌的土方占据了整个院基,只有一条挖开的“战壕”通向带有立柱前沿的大窑。大窑前的砖墙从上到下灰黑不堪。外界早已是花红柳绿春意盎然,大窑的门框还吊着一块不合框的脏兮兮但还辨得出花花绿绿的棉门帘。
“安,你回来啦?”三爸从门帘后出来,叫着我的小名。
“三爸,你今天没出去?”这几年,我最操心的是比我大八岁的三爸,希望他有个活干挣点钱把自己和他生病的媳妇养活。所以我见面一般就爱问他近一段在哪儿干活。
“你早上不是打电话说有事回来找我吗?”看样子,三爸等候了一整天直到现在了。
我不禁失笑:“我也没说今天就会回来呀!倒也没啥事,这一段我正写咱家里那些过往的事,就想起了咱这老辈住的院里那几棵树,尤其是那几棵榆树……”
“还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啥?眼下都过得……”
“你忘啦?小时候一到盛夏,我就缠着你上树给我抓‘金瓯喳喳’(一种善于长时间扇动翅膀的黑色小飞虫),抓到后找根篾子穿进它后背,举起来对到脸上扇凉快。“
我又回味道:“有时夏天你懒得上树,就和我一起在树下向上张望,等候,看见大多‘金瓯喳喳’落到树上,我们喊‘一、二、三’一起猛然蹬树干,这时‘金瓯喳喳’就会噼里啪啦的落下来,挺好玩啊!”
“还有一年夏天,我们更懒了,都懒得在下面蹬树干。直接拉来一块破席片,铺在树阴下,干脆在树下等着‘金瓯喳喳’掉下来,守株待虫。你还别说,我记得当时还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我眼睛微闭,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情景之中。
三爸听我说着这些事,竟像听着远古的天书一般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直对着我,不停地眨巴着眼。
接着我又给他提示了一件事:“你是否还记得有一年,你上树掰榆钱枝,我和奶奶在树下捋榆钱,有一枝正好砸在我头上,奶奶给我揉了半天呢!”
三爸还是一脸茫然。可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接上话茬说:“我只记得茅房边那棵大椿树不是你家和老二家(二爸)分了吗?你们两家据树前,树上那个大大的喜鹊窝里的喜鹊早早都吓跑啦!”
“对对对,我有一点印象!”我抢过话头说,“不过我今天就是想和你说说那几棵榆树的趣事啊!”
“还有院里曾经的两棵槐树,那时一开槐花——他妈的,我还给村长老婆掰过槐枝捋过槐花呢。他妈的,凭啥这过了年就把我家的五保户给取消了啊?”三爸越说越气愤的样子。
我挺意外。这么多年无儿无女的三爸一直被认定为五保户的呀,怎么今年就没啦?我随口问三爸:“那是怎么回事呀?”
三爸翻了半天眼睛看着我,似乎刚才的气小了点:“他们说我的憨憨媳妇没户口,没法认定五保户。”
我略带埋怨地说:“这都十七八年了,你也没给人家转来户口呀!”
三爸无奈地回道:“现在都弄不清她户口在她娘家,还是在原来的婆家!”
三爸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要不是你早上打电话说回来,我今天准备找村长的事去呢。他这样一闹,我家每个月给媳妇买药的钱都没有啦!”
至此我已感到,我兴致勃勃回来找三爸谈那些年与几棵榆树有关的趣事的想法泡汤了。
他不再提树的事,我也不好再问与榆树有关的趣事了。于是我赶快催他:“那你快去找找村长或村支书吧。”
这时三爸似乎忽然眼前一亮,脸上愁苦不展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嗨,对啦,安,你乡里、县里有认识人吗?不行你给我找一找,看能否把我的五保户再算上啊?”
我苦笑一笑:“你先在村里找找吧。”
我心里清楚,在如今这样的形势下,谁还敢乱来啊。看来当时奶奶牵头为近四十的三爸撮合一个脑筋心理都有问题的媳妇的做法是不妥的。2006年八十五岁的奶奶去世后,三爸就一天三顿自己做饭,还要侍候有病的媳妇,还有每月花费买几百块钱的药。如今却被取消了他的五保户名额……
我都不知是怎样与三爸告别的。我走在祖辈生活过的院子里长长的“战壕”,顾盼两侧,再也找不到当年院里曾经给过我童年和少年欢乐的榆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