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爱】麦子·村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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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的成长,似乎和娃娃的成长有一些连胫了。
其实,麦子的拔节、抽穗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到了时候由不得它了。拔节、抽穗是有声音的。蝴蝶、蜜蜂们是能听见的。要不然,它们一惊一乍从这棵麦穗飞到那棵麦穗,稍稍落脚又飞到了另一棵麦穗。我想,一定是抽穗的声音吓到了它们。不然,怎么那么不安呢?
麦子扬花是可以看得见的。刚成型的麦穗挣扎着从几片麦叶里露出头来,害羞的样儿,秕秕的,等全部露出身子来。没过几日,每个成型的麦壳上吐出了点点粉状物,白色的,夹杂了一点褐色的,人称麦花。一粒麦穗上点缀着几十粒的麦花,在微风下轻轻地摆动着,走近了,俯下身子才能看得清楚一些。蝴蝶和蜜蜂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飞虫更忙了。仍是一惊一乍的,好像麦子扬花专为它们准备的。麦子扬花也是有声音的,像风的声音。一阵风过来,赶着麦浪,一起一伏的,像勾肩搭背的,又像点头哈腰的,刷刷的。麦子扬花的声音,蝴蝶、蜜蜂可以听见的,风也可以听见的,人是听不见的,只能想,想着这微妙的声音一定不亚于一个强壮的男人浇他的“麦子”时所发出的声音。
扬过花的麦穗一天一天圆实了起来。等不住的时候,随意折上几棵麦穗,在手心里搓上几下,嫩嫩的麦粒便落在手心里,吹掉麦壳和刚刚成型的麦芒,麦子的奶香便一起喂进了嘴里。咀嚼后的奶香咽进了肚里,还有一些粘物留在嘴里,不停地咀嚼还能发出啪啪的响声,我想现在的泡泡糖也许就是这样发明的。这件事,必须是偷着去做。最好是折了别人家的麦穗,喂进自己的嘴里,占有的欲望也得到了满足。麦子成熟了,不要轻易去折,一不小心,麦芒会刺烂了手心。若不小心吞下半截麦芒,是天大的事情,我就招了一回,卡在喉咙里半月有余,不说吃饭,就连咽水都是百般难受。后来,强吃了一些蔬菜叶子,麦芒被裹着,通过我的食道,在胃里呆了一段时间。我又吃了一些菜叶,才被裹着通过大肠排到了体外。从此,我便怕了麦芒,讨厌每粒麦子的壳上都有一支可怕的麦芒。麦芒的刺顺着抹,滑滑的,没感觉,一旦倒着,对不起,全会扎进你的手心里。麦芒可怕,也好玩。我收集上几支,用纸裹着,装进口袋里。等放牛的时候,抓几只牛虻。取出麦芒,大头插进牛虻的屁股里。把它搁在牛身上,它也顾不上吸血了,使劲地窜,使劲地飞,飞起来像一个火箭。不管它飞得多远,飞得多高,我知道我已经给它判了死刑。
夏日的炊烟,显得焦躁不安,日头像着了魔似的,压迫着每家每户的烟筒眼。炊烟倒着从灶膛里扑了出来,做饭的婆娘抹着眼泪跑出堂屋,伸手摸着似的说,没有一丝风,嫁汉家的烟熏死人了。大一些的娃娃爬上屋顶,婆姨舀了半桶水绳子吊上,给了娃娃,娃娃颤颤惊惊地踩着瓦,勾着烟筒眼,半桶水灌了下去。过上一阵子,烟探头探脑地出来了,一股股的,平着身子,沿着屋脊飘着,有些干脆沿着瓦向下漂浮着,过了檐瓦窜到了院子里,有些爬到了树上和树叶纠缠着。
麦子由杏黄到了金黄,父亲磨好了五把刃子,两把木肘肘(镰刀架子,形状像人的胳膊肘子),一把大一些的,桑木做的;一把小一些的,楸木做的。大的是他的,小的是我的。他喝了茶,便出门,要去几个山头看看麦子是否成熟了,顺带着看看邻居家的或其他人家的。回来后便一家一家地敲着门告知着,谁家的该下镰了,谁家的过几天也该下镰了。
下镰的日子是神圣的,跟过年一样的。光棍们请了假回来了,浪门子的领着那个女人也回来了,只是各回各的家了。栓子也回来了,给他的媳妇带回来了一条新疆妇女用的纱巾,玫瑰红的还点缀了蝴蝶的花纹。栓子媳妇围在脖子上还打了一个梅花结来,很是好看,惹得挑水的媳妇们围着她转圈圈地看。看了还不过瘾,一个试了,另一个试,都说好看。栓子媳妇双手托着腰,腆着个大肚子。咧着嘴笑着说,好看了,叫我家栓子给每人捎上一条回来。不过,丑话在先,是要给钱的。女人们说,钱不钱的只有栓子晓得呢,你晓得个啥?栓子媳妇说,谁不给钱,就把她的麦子给我家栓子浇一回,说好了,只给一回,我没意见。女人们咦咦地笑着散了。
麦茬地里的父亲,左手揽了一把麦子,右手伸着镰示范着说,先要揽了麦子再下镰,收镰尽量贴着地面,这样的麦茬不高,漏掉的麦穗就少。示范完毕,他拔了一把麦子,一分为二,麦穗对麦穗地在手里利索地扭了一个结铺在茬地上,父亲说,麦楆(捆麦子的)就这么打。我是头一次下镰,父亲像调教我家小牛一样调教着我。小牛初学耕地,也是这样调教的。父亲给小牛的拉绳很长,还在背上系了搭背绳。父亲说,小牛拉重了会挣着,刚学,只要跟着走犁沟就行了。我像小牛一样地被父亲调教着,一会蹲着,一会躬着,揽麦,下镰,收镰,再把麦子搁到父亲打的麦楆上。有一次,不小心割到了右腿,血从口子里流了出来。父亲急了,跑进麦地里找到了一棵带刺的小草,在手心里搓揉着,绿色的汁液从他捏挤的指缝里流到了刀口上,血似乎被止住了。父亲把揉过的草和汁液一起压在刀口上,用了他的手帕裹了起来。我躺进了父亲用麦捆搭起的“人”字凉棚里睡着了,一觉醒来,父亲已经割了一大片的麦子。父亲割麦,总是单腿跪着,母亲在世的时候,给他缝过两条护膝,是我穿破了的裤子,被母亲剪开来,一层叠一层的缝成两个七八寸长的筒状来,套在父亲的左右膝盖上。每年都会磨损一些,母亲就会补上一层布来。母亲过世了,护膝没人补了,烂得不能用了,父亲把他的两只烂鞋子割掉了帮子,把两只鞋底用麻绳系在了膝盖上,这样的护膝很是耐用,一年换一次也没得问题。我不知道父亲这样的下跪是对麦子,还是对着大地?不管怎么说,从我记事的那天起,父亲割麦就是这个样子。我初次割麦,就没有给父亲留下好的印象。但我觉得父亲并没有生气。他说,该会的时候自然就会。那个夏天,他让我当了他的助手。麦子割完了,让我码好麦垛子。磨镰水没了,让我回家去提。只要见我在他面前奔跑着,他的脸上挂着的还是笑容。我不知道,我家的老母牛犁完了地,卸了套绳,还要舔着没有出力的小牛的皮毛,是在安慰,还是在心疼呢?我觉得我和父亲就像老牛和小牛一样一样的。说实话,我喜欢吃麦面,吃很白的麦面。可我惧怕收麦,真的,我背不起那个火辣辣的日头,还怕流干了我体内的水分。
麦子上场了,父亲开始忙于收拾一些不经意种下的秋粮。胡麻、糜子、谷子或一些豆类,苞谷和洋芋要晚一些。村庄的炊烟跟浪门子似的,随意地窜着,窜够了,就爬上山梁,聚集着上了天空和云结伴儿去了。几户人家商量好了,搭伙着一起碾麦。今天你家,明天他家,后天我家。白刷刷的麦子装进口袋里,扛回家,倒进麦仓里,悬着的心也就装进了屋子里。有女人的家里,麦子交给了女人的手里。我的父亲把麦子却交给了自己。簸箕过后,还要筛过,最后拉到本村的钢磨人家,磨成面。有月亮的夜晚,烙了锅口大的锅盔,放到炕桌上,摆在院心,上了香火,献了天爷还要献了月亮。等着父亲做完了整个仪式,还要过一锅烟的功夫,似乎天爷、月亮享用够了,锅盔才被切成一牙一牙的,喂进了我们的嘴里。我躲在堂屋的窗后吃着,看见一缕月光透进了窗纸,便觉得吃到了月牙似的,心里亮堂得多了,整个村庄也亮堂得多了。父亲把收回来的麦子,一部分留下来当了种子,一部分上缴了公粮(后来被国家免缴了),一部分背到集市上粜了,换来的钱给我当了学费,买了化肥,还有称盐倒油用了,最重要的一部分留下来当了口粮了,还有一些留在地里的喂了地鼠和鸟了。
那个中秋过后,该是种冬麦了。栓子媳妇生了,养了一个儿子来。栓子一高兴从新疆带回了几十条纱巾,送给了村子里所有的女子和媳妇子了。栓子娘留了两条,一条给了她娘家的妹子,一条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一高兴,没等媒人上门,就答应把百草许给了二牛。
冬麦周而复始地种着,熟着,割着,和村庄一起唱着。不知不觉,我的父亲把原来的七亩麦地减少到了四亩,最后到了一亩。就在那个麦熟的季节,他匆匆地走了,没有吃上他种的新麦。安埋了父亲,我独自一人,学着父亲的模样,绑了两只鞋底在膝盖上,单跪着收完了父亲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那个感觉好像和大地平行着一样,我知道了父亲为什么一直跪着收麦了。
我会收麦了,在父亲离开我的时候。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烙了大大的锅盔,献了天爷,献了月亮,我还献了我的父亲。一牙锅盔递在儿子手里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吃到了月牙?
麦子,村庄,还有缭绕的炊烟依然周而复始地循环着。可是种麦的,收麦的,还有种了麦吃不到麦的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