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雨岜仙坞(小说)
村里人用锄头在富家的大宅内四处翻掘,他们流了很多汗,只找到了很少的好东西。他们恼怒了,但他们的信心、决心倍增。
“榨富尔乐,榨富尔乐……”村里人叫声更高。他们变得狂躁。终于,那一夜村里人全聚在村庙里。他们要开榨了。
小芳了被推到富少爷他们一堆里了。这是个很特别的夜晚,两堆柴在村庙里正厅燃着。劈劈啪啪地鞭炮声将村里人的血脉鼓动得汹涌,他们的眼珠也映得血红。富少爷同几个富家子弟在柴火堆前弓着腰,个个悸恐难当,他们要为自家的财产承受皮肉之苦。“没有什么财宝了。我家一点也没有了。”一个富家子弟说。“是呀。我家那点家底早被收拾光了。要了我这条命也拿不出财产了。”另一个说。“放屁,没有不爬旗杆的时候。鼓响还得重锤敲。”农会程咬金主席说。程咬金不叫程咬金,只因他生就一副凶相,性情又凶莽,村里人才喊他程咬金。他当了村农会主席,村里人就喊他程主席,似乎没人记得他的真名了。程咬金是村里最厉害的人。
富少爷弓着腰一声不吭,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管用。他下了决心:房产、地产及别的家产都是明摆着的,我家藏起的东西我是不说的,我不说他们别想找得到。村里人有些憋不住了,他们认为还是早些动手好。他们认为今夜能够得到很多贵重的东西,他们抄家时就下了很多功夫。他们挖地三尺,挖到了一些财宝,但还很不满足。他们认为一个人埋藏的东西一般不会一下搜尽,他们又不能扛着锄头满世界去刨。
“不动硬的不行!动硬的动硬的!”一个性急的人跳起来喊。“动硬的动硬的!”村里人一齐喊,空气变得十分尖厉了。小芳站在地主老财家眷的人堆里,只感到害怕,她的心惶惶惴惴。她说不清还是为谁害怕,只是害怕。她的腿有些抖了,眼珠也惊得老大。
这是小芳进富家的门不到两年就发生的事。但见几个手持木棍的民兵走上前,将木棍在地上捣得“咚咚”响,就像是几匹急躁着奔腾的马在叩蹄子。程咬金站成很威严的样子,他的鼻孔喷出两股很强的气流。他的眼珠被面前这几个顽固的人惹红了,被村里人群情激而激红,他想不该再压制群众的积极性了。“动手!”程咬金喝了一声,他认为他是农会主席就应该给村里人作主,他要有坚定的立场,他要有坚定的立场,他要在那几副骨架上敲出令村里人满意的财宝来。“扑通,扑通。”乱棍在富少爷几个人身上起落。富少爷他们几个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想寻一个洞永远地扎进去。小芳这当下觉得两腿抖得不行,她狠狠地拧一下腿还是不行,她没见过这阵势。她看到富少爷他们被打得东倒西歪,可就是没躺倒,像一个不倒翁,她十分惊愕。她想不到富少爷能撑得住凶狠的棍击。看样子他那骨头用不了几棍就会敲断的,可他撑得住。
有几个人撑不住被撬开了嘴。他们投降了,招出了埋藏了,招出了埋藏的财宝。还有几个人被打懵了,他们胡说什么,其实他们根本就没埋藏什么,为免一时皮肉之苦而胡说八道。民兵们在他们招供的地点没挖出什么东西,感到被戏弄了,他们下手更狠了。这时候庙堂内堆着一些刚被获的财宝。惟富少爷只字未招,村里人觉得这是太不应该的事。“妈妈的!最肥的是富尔乐——不!是富瘸子,偏偏他不招。”有人说。“对。哪个不知富瘸子肥得流油,他家的财宝有山高。咱光棍一个,他却娶了美人儿。他富家没藏财宝?他骗人哩。”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耗子拖木锨。耗子拖木锨大头在后头。”
“大头在后头大头在后头。”村里人一齐响应。他们好像刚刚发现了这个道理。
12
“动手!来见血的!”一个头脑聪明的人说。“对。剥了他,剥了他。”一些村里人叫起来,他们认为这办法好。“用刀剥。用刀剥,一刀能剥出一罐大头洋,两刀就是两罐大头洋,三刀就是三罐。”有个聪明人说。这是个很会算帐的人,村里人被他这帐算得眼珠血红。村里人似乎看到:刀起刀落一罐一罐的大头洋堆成了山。那该是一座雪样的银山。
“开剥开剥开剥……”群情激昂叫起来,他们叫得极有节奏。万堂的柴火燃爆得更响。炭火灼得近前的人脸面发胀发紫,似涂了层猪血。这时候富少爷似乎没听到“开剥”的吼叫,眼皮耷拉着入定一般,好像开剥与他是件不相干的事情。富少爷惹得程咬金发恼,程咬金觉得富少爷能撑住棍棒已是很令人纳闷的事。这会儿似乎又不怕开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富家有万贯家私这是明摆着的,可他硬是不招。程咬金以这是对他本人明显的侮辱,村里人管他叫程咬金就是推崇他凶莽。可他现在却治服不了一个瘸子,这是很可笑的。这时候程咬金的毛发扑棱棱炸起,眼珠似要跳出来眼眶。
“怕你有骨头?”程咬金说。他变戏法般从一条麻袋里“刷”地玩出一把尖刀。火光映得尖刀闪亮,他用粗壮的手指弹了两下尖刀,尖刀“铮铮”叫了两声。“好钢火”,程咬金说。“把他绑起来!”他好像是在吩咐人在干一件极平常的营生。民兵们一拥而上,麻利地用几棵新砍的洋槐子搭起了架子,又麻利地将富少爷吊了起来。
富少爷在架子上晃悠着,如深秋枯蔓上的一只干丝瓜。他的眼皮沉沉地合上了,似乎摆弄的不是他。他的长袍当然早就被人扒了,只剩下紧身的丝缎裤褂。那样子倒像是在练一种什么功。程咬金手中的尖刀朝富少爷晃了晃,其实富少爷并不知刀在眼前。“要保‘白的’你舍‘红白’要保‘红的’你就舍‘白的’。来个痛快!”程咬金认为还是他交待清楚好。“白的”指大头光洋:“红的”指血。“开剥开剥呀开剥!一刀罐两刀两罐三罐……”村里人齐声高叫。有人随着节拍跳起舞来,空气胀得程乎乎的。富少爷挣扎着抬起了头,眼皮缓缓打开。“剥吧,剥了我淌出的也是红的,淌不出白的。动手吧。”富少爷今晚说出了第一句话,他似乎是在与人商量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说完又合上了双眼,在合上眼之前他朝小芳看了一眼,他觉得别的用不着看了。
小芳捉到了富少爷投来的目光,心不觉颤了一下。她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她想不到富少爷会这样,她同样也想不到村里人会这样。“嘴还硬呢。妈妈的嘴硬,狗日的嘴倒硬。怕你嘴硬?”程咬金又用手弹了两下尖刀。“好。看看这刀的钢火好还是你的牙口好。一刀一刀的来。血肉去了,骨头总该是‘白的’就不信刮不出‘白的’。”程咬金相信手上是一把很管用的刀。他的一只手麻利地捉住了富少爷的那条瘸腿,他的手极大。瘸腿在他手中如小鸡一般。他在手上用了力,似乎听到了瘸骨破碎的声音。
富少爷还是踹了一下被捉住的腿,一点作用都没有。程咬金的手如虎钳,富少爷就一动不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富少爷想你剥吧,反正我活得没有意思了,往后小芳她……,反正那些财宝你们得不了。他想他家里埋藏的地点绝对的好,只是他和他爹富三爷晓得。父亲被办,只有他一个晓得了。那是好东西呀。那些好东西很多,人几辈子也用不完的。那些好东西被他们得去我活着也没滋味,他们不让我死,我也要死的。那是些比命还宝贵的好东西,一条命值不了那么多好东西。
13
富少爷真的就撑得住刀剥?小芳不敢再往下想。富少爷只想看小芳一眼,他想这辈子得了这样的女人,又给这样的女人留下这么多东西是两不亏了。这之前富少爷对自己的命是很认真的。他很注意保养,近两年他的瘸腿好像比过去灵便多,气色也变得旺盛。村里人说富少爷精神多了,他也觉得自己变更越来越潇洒。他跟南岳山的一个老和尚学禅,他觉得十分通畅。他认为他这么养下去也许他的腿保准就会好。这会儿他却要把命一下豁上,他认为必须这么做。他无悔,他甚至为自己豁上的想法十分得意。
富少爷终于又看了小芳。其实富少爷的大妈、二妈和亲妈就在小芳旁边,可富少爷不去看她们。他觉得看他们是没有意思的事。他痛惜的是没有看到小芳的脸。小芳低着头,她在想什么?她是个心善的女人。他想这也许是今生今世最后看她一眼了。其实小芳低下头不单纯是害怕刀剥的场面,她突然感觉到她似乎根本不认为富少爷,又似乎在这一刻才认为富少爷。
小芳恨富家,她当然有太多的理由恨富家。在这之前她几乎天天都在赌咒。有时候甚至盼着富少爷像他爹一样给办了。她知道富少爷不恨她,喜欢她,一心喜欢她。当然她有太多的理由晓得富少爷喜欢她。
那时候富少爷对她说:“小芳,世事就是怪。四方八邻的姑娘喜欢我,想来我家,可我不喜欢她们;你不喜欢也不愿嫁我,你心里恨我可我偏喜欢你,偏娶你。”富少爷说这些话时很深沉的样子。“小芳,你不喜欢我,恨我都不紧,可你别不喜欢财宝,别恨财宝。你不该恨财宝,那可好东西,有了它什么都有了,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
小芳当时没留心听富少爷说的这些话。这时小芳不能不认真地去回想这些话,她知道富家不但藏着好多“白的”,还藏着好多“黄的”。黄的是比白的更贵重的财宝。
小芳清楚记得富少爷对好讲话的情形:“小芳,我的宝贝。你听着,你别不爱听。我父亲给我们留着好多财宝。那些东西我父亲大半辈子攒下的。谁都知道我富家的金银财宝,可谁也不知道在哪。除了我父亲和我以外,大妈、二妈和我妈都不知道,她们想从我父亲那里抠出来,可我父亲不告诉好仨。我父亲对我说:“就你这么个宝贝儿子,那些好东西我死以后全归你。小芳你好好记着这些财宝埋藏的地方,她东西不能放在家里。咱的宅院再深也不行了,放在自家有朝一日要出事。”小芳没想到富家竞藏了那么多财宝。她说你不该给我说这些。“你憨,其实你还太年轻。”富少爷接着说,“假若哪一天我死了,这些东西不是你的吗?你只管慢慢用这些财宝。用多少就取多少。你走也行,你带上这些财宝远走高飞,咱这片没有配得上你的男人。你远走高飞,满世界去过你的好日子。”
小芳记起这些事,想富少爷说过的话。这个瘸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呐?!他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看重的是自己的命。平常里他成天想的是养生长寿。他的饮食起居首先考虑的是养生。哪怕是最平常的头痛脑热他也大惊小怪,小病大养,这会儿为保住那些财宝他竞撑得住乱棍劈头。眼看着生命都要豁上了。
“说不定哪天我死了,那些财宝不会是你的?”小芳老记起这句话。小芳想要是他告诉我财宝在哪,别说财宝留给我就好了。她不可逃脱地要痛苦地想这些。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他要豁上命保那些财宝。他这是为个什么呀?他果真是为我?小芳一下子想不开这些,她越想越弄不明白。她的头有些痛,她的思想越来越乱。
14
刀剥富少爷的进程仍在继续。程咬金手中的尖刀已顺着富尔乐的裤角向上一挑一“嗤”的一声,富少爷瘸腿就裸露出来。
小芳抬眼看到了富少爷那一截露的瘸腿。她想剥人的事原来这么简单,说剥就剥,程咬金就要剥富少爷了尖刀马上要扎进瘸腿里。程咬金认为剥人就是剥人,先要把裤角挑干利利索索地剥人肉。
要显然程咬金想先从腿上开剥。也许程咬金认为这一条腿干就够了。实在不行再剥别处。其实程咬金并没有能利利索索地剥人肉,他挑开裤角之后,手先抖嗦了。程咬金了没有想到他的手会变得这样不中用,好像挑裤角已经是件十分艰巨的的事。好像他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耗完了,好像他再也没有力气将夹刀剥进肉中。
程咬金这当下跺了一下脚。想不到这一跺非但没给他勇气,倒使他的腿也随之抖嗦了,气也喘得不匀了。如果再不发生别的,恐怕刀剥的事是难以进行了。程咬金没有想到用刀对付他人还很不在行。
村里人对此大失所望。他们知道,程咬金下不了手别人就更不用指望,他们埋怨程咬金太不像程咬金了。其实他们自己都感到心跳得发慌。下不了刀就得不了财宝,这是很值得惋惜的事。
村庙的柴火虚跳了一下。程咬金感到很对不住村里的人,他很痛苦。“我来!”一个年轻人尖叫了一声。这个尖叫的人是铜锁。村里人大惊,谁也没料到铜锁会挺身而出。铜锁了算一个民兵,但他不怎么抛头露面。平日里他不大说话,怯怯的样子,村里人都说他是个腼腆的孩子。程咬金下不了手让村里人吃惊,但比起铜锁的挺身而出实在算不得吃惊了,村里人百倍吃惊的是铜锁挺身而出。要是选最不敢动手的人恐怕也会选中铜锁,可偏偏就是铜锁自告奋勇要接替村农会主席动刀子。
铜锁喊那一声时也憋得通红。他甚至将嘴唇咬破,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他想这事只能由他来做。铜锁已跳到程咬金眼前。他双手抢过尖刀,好像他怕再有人与他争拿。
“好啊!铜锁,你是个很有觉悟的民兵。很好,你主动冲到斗争第一线!你的立场很坚定,很好。”程咬金拍着铜锁,心眼里万分感激,他平日里没发现铜锁实在是个错误。其实铜锁的手也有些抖,气也喘得短促粗垂。攥刀的手背上跳起老高的青筋。铜锁想他要快点做,他无论如何要做成。他本来斯文白净的脸涨得发紫,心底的血脉一下子奔腾而起,铜锁自己也没想到原来他有这份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