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走过冬夏
今年过年,哪儿都不去,我和孩子,好歹也是半个家,我就守着这半个家过日子,预备门上贴一对联,都已想好:
十五团圆除夕过年苦守半壁墙桓
苦中有乐乐中有苦难却人生真味
横批:戊辰年祭
艳艳懂事尽在不言中,记得以前每天晚饭后带她出去转耍,总要吵着要吃的,一凡也习惯在商铺给孩子买一袋鱼片之类的东西。离婚之后,娃娃竟一次也没有向父亲起以前吃过的那些东西,她也在默默承受一个离异家庭给她带来的灾难。
什么都无法顾及,唯独孩子的存在,使一凡感觉到,他还有个家,一个他要为之付出一切努力的家。
十
春暖花开,沿沙河而行,一些钓翁掩映其间,或三三两两,或一人自在,盯着那浮在水面的飘子,静观其变。这正是游鱼产籽的季节,一些水草茂密的地带,时不时有河鱼贴水面斜刺而过,噼噼啪啪铲得水响,还没等你看清,一切随又寂然无息。
一凡的钓鱼技术实在太臭,是水冲得还是鱼在咬钩全然不知,哪里是钓饵,分明是给鱼送点活食去罢了。及至旁晚十分,才高高兴兴和艳艳返回。还在宿舍的过道,工友的老婆迎面过来:“你耍安逸了,还不快点,都等你好久了”
一凡云里雾里:“啥事?”
“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人家早就来了,找你半天找不到。”
“哦,好好好”一凡放下鱼竿,一头钻进工友的鸳鸯居。
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女人了,他想起了那个很可能被认为是全裸的那个站在街边的晚上,真得谢谢工友的老婆,既没有张扬,也没有异样,正在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终究还有人想着他的窘迫,主动给他牵线搭桥。
极度疲乏的时候,心底其实很脆弱:“要有个女人来帮帮我多好啊……”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闪闪而过,谁会看中这个拖着娃娃的破败男人,心苦到了极点,说实话,一凡根本没作这个指望。
第一次见面,那个女人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象,只知道她在早市拿一点蔬菜,然后摆到市场上去卖。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来敲一凡的门,打开一看,那个女人手拿一条编织袋站在门口:“今天早上没拿到菜,干脆过来耍。”晚上,那女人不走了,要和他挤一床。“女人都不顾忌,男人怕什么?”这心照不宣的赤裸、直白,也有些意外,不需要做任何考虑。原来生活有时候也可以这样的不负责任,没来之前感觉茫然,来了之后感觉突然。
谁在戏弄人生,让人生啼笑皆非。
那女人名叫李蓉,老家在乡下,最先出来做保姆,挣到钱就寄回乡下去,父亲生着病,不能下地干活。
“那怎么后来又想起去卖菜,你那个编织袋能装多少菜?”
“尽量嘛,能拿多少是多少!”
“像你那样还不如做保姆呢!”
那女人沉默了一阵:“呆不住,那家男主人老想占我便宜……”
一凡有些吃惊:“那换一家嘛……”
“算了,都差不多的……”李蓉淡淡地说。
一凡感到,眼前这个女人,风雨飘摇的日子过得太久,又不愿回到乡下去过喂猪养鸡的日子,于是一头扎进他那个家陡四壁的陋室,大概也是一种无奈。好歹有个活生生的男人,至少是个窝吧。
十一
有了一凡的帮助,效果大不一样,一凡学会了在自行车后架一边一个驮上一对大菜框,天不亮就赶到十里外的批发早市,选好菜在驮到市场的地摊,然后在赶回家将娃娃穿起来送到幼儿园。接着在上班。日子像上足劲的发条,不能有一点耽误。
李蓉就在一凡厂门外不远的马路边卖菜,直到肚子渐渐隆起,攒够了住医院的费用,她才歇下来待产。看着李蓉浮肿的双腿,一凡心想:“做女人真是千般不好,这般受苦,宁愿少活几年……”
已经过了预产期还没动静,腰部的疼痛让她泪流满面,“不行,得剖腹。”医生第二天一早忙碌开了。
一凡在手术室外,听着女人面临手术那惊恐又期待的异样叫声,静静地等待结果。
一个幼小的生命诞生了,这个红扑扑的肉团不停地扭动,鼻尖有些微小的白点点。他已经看见了,是女儿,待医生包扎完毕,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放到床上,只一瞬,幼儿的眼睛竟睁了睁。
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完成了,从此,一凡身上又多了一份责任,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一凡换了个车间,他不愿继续在李广林那里呆下去。自从二女降临,李蓉的心思都放到了女儿身上,对艳艳越来越冷淡,仿佛没看见一般。早上等一凡送艳艳上学,便急急忙忙将藏起来的鸡蛋煮熟给娃娃灌下去,他要在一凡回来之前完成这一切,连蛋壳都处理得一干二净。一凡知道这一切却无可奈何,他无法指责她什么,也无法给艳艳更多的庇护,至多有时带艳艳出去,买点卤鸭子给她啃,喝碗羊肉汤什么的。这毕竟太少,无法对日常节衣缩食的生活做点改善。
偶尔知道一点艳艳母亲的消息,嫁人了,又有儿了。那身影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越来越模糊。
一凡的生活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事不由己的困顿,象征性地涨点工资,很快被上涨的物价吞噬掉。一些人离开了工厂自谋出路,一凡终究没有下这个决心,任何原因的耽误对他都可能是重创,耽误一次不仅当月奖金要宰,半年要扣,年终要扣,下半年耽误和着一起算,扣不死你。无论事假也好,病假也好,旷工也好,工伤也好,迟到也好,所有拔下来的毛都换成金条进了车间的小金库,由掌权者们镶成满口金牙在慢慢咀嚼。
十二
对李蓉来说,女儿巧巧是她的唯一。一凡的窘迫使她感到苦恼,娃娃可以上幼儿园了,李蓉将娃娃丢给一凡照管,从新开始做起了生意。做生意她倒是颇有眼光,开始见啥做啥,从生鲜瓜果到熟卤干杂,烟酒米面,粮油批发一步一步走过,最终在服装行业稳定下来。她在青年路租下一个沿街的摊位,先从沿海进货,后来干脆开起了服装厂,事业步入正轨。到巧巧上学的年龄,她买下了一套住房,学校就在楼的旁边,翻过隔墙就是。
艳艳上职中住校,平时不在家,一凡的主要任务就是关照好巧巧,看见放学娃娃整队,他便可以动手炒菜,这样平和的日子过了几年。一凡的感觉自已并没有什么改变,经济仍然拮据,他的工资分成两部份,一部份是艳艳在外的开支,剩下部份由李蓉掌管,东西全由李蓉买回来。说实话,李蓉根本瞧不起他那点点可怜的工资,不过凭什么倒贴钱要去养一个男人?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一切,掏空一凡的口袋,也不让一凡知道她有多少资产,常常在一凡面前做些东家借钱西家还的过场,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李蓉的自私,一凡看在眼里,他无意去与这个女人计较,也从不去翻她的东西,逐渐,李蓉眼光中鄙夷的神色让他感到了这个女人的藐视。
随着家境状况的好转,李蓉乡下的亲戚走动也逐渐多起来。她将弟媳安在商铺卖货,弟弟安在厂里管事,真有点一人火,全家红的味道,这叫她的侄女艳羡不已,也想走她那条路,嫁个城市人。她求一凡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立刻招来李蓉的一顿臭骂:“找个穷工人有什么好的?活昏啦?找郊区农民也不要去找做工的嘛,找不到也不要去找做工的晓得不,没得取头!”
一凡心下算是彻底明白了,李蓉当初也是无奈之举呀,一个活得明白,一个活得糊涂。
谁在戏弄人生,让人生啼笑皆非
窗外挂着一轮圆月,圆圆的。天很黑,因此它就显得很亮很亮。周围没有一颗星星,它孤伶伶地寒空高挂。只有云霭掩过时,你才知道天体在运动,时光在流逝。
人静夜深,听着紧一阵,松一阵的鼾声,一凡睡意全无。他爬起身,沿阶而上,径直来到楼顶。花台的无花果缺乏照料的缘故,长得很小,不到硕壮就死掉了,蔫瘪瘪的挂在枝头上。一凡坐在那里,透过藤架,静静地看着月亮在藤架上移动。是啊,理想和现实差距咋就会那么大呢?原本以为只要有个女人在身边,一切都会逐渐好起来,可这凑合的姻缘就像这无花果一样,到你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晚了,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
十三
通红的钢棍从炉子里面钩出,快速从传动架进入咬口,在顶杆下旋转拉长,形成空管的毛坯打捆进入下一道工序,热穿冷拔,期间还要经过无数道工序,最后才是成品。
一联五跨的行车不停地在来回奔忙,把这些各工序的钢管从上一道工序吊起,在下一道工序放下。生产车间以基本上看不到所谓的“正式工”了,有都是骨干,任班组长、工段长什么的,其余全是民工。还有一部份正式工是干技术活的,农民工干不了。从李广林那里出来,一凡在生产车间的维修班,总算安安稳稳地过了一段时间。
但传来的消息不是那么妙,单位又要改制,改由股份制经营。股份分职务股、工龄股,只针对在职职工。
问题是厂里一直是低工资,只有沾一官半职的待遇高一些,除工资方面,年终还有红包可拿,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做工的“正式工”没有力量得到属于他那部份股份。
一些工友在紧张盘算到底买还是不买,买吧,得一年半至两年左右不吃不喝白给厂里干活才可拿到;不买吧,以后的年终奖一类靠定要以分红的形式来拿,没入股自然也就没份。
工人有什么办法,白干也得干。只有那些农民工对此漠不关心,反正做一天有一天的钱。他们只关心这个月能拿多少钱。但改制以后这些农民工仍然给厂里产生了矛盾,生产任务下来了,那些农民工齐刷刷地打起铺盖卷,坐在床上抽烟,他们要等待一个结果。
原来改制后,厂里的生产由原来的三班倒改成对时制,按班产均值算,比正式工的工资水平要高出许多,于是降低了吨产的工资标准。这当然不干啦,农民工可以吃苦受累,但绝不会吃亏的。当车间的小老板兴匆匆地找到民工住的陋室时,他看到的是一群雕像。
“你说话不算数,叫厂长来!”
这位厂长后来蹲到监狱里去了,当时可是权倾一时,大开杀戒。无论是做活的工人还是下面的管理人员,凡是提反对意见的,立马走人,保卫科成了他的私人保镖。
“你把我们当正式工来医啊?给你说没门,大不了我们回家种地去,原来拿的多少现在还是要拿多少,不然我们走人……”
“好的好的,一定按原标准给你们记工,有问题你们反映就是了好不好,好说嘛……”
车间重新听到了轰鸣声,正式工在没有增加一分钱的情况下也由原来的三班倒变成对时制的两班倒。富裕下来的人员进入下岗人员的行列,等待厂里进一步的处置。
人心惶惶的空气在四处蔓延,这一刀终于是杀下来了。
文件:
根据成经改(2001)39号文及成小企领(96)2号文职工安置办法,经本人申请,厂部批准,决定对其做自动离职处理,与我厂脱离一切关系,并享受按政策规定的安置费。
安置费的领单是“职工与企业自愿解除劳动关系协议书”。
这些工人不是都给厂里签订的长期合同吗?怎么都是自愿解除的呀?
工人是身不由已,不过文字游戏还是要玩玩的,这些温柔的字句下面是多少人无法掌握的命运。此刻,天不由人,命不由人,身—也不由人哪……
十四
一凡对这个厂的感受,是后来的那些人感受不到的。亲眼目历这个厂由兴到衰的全过程,从不到18岁进厂,一同来的50个人有死了的、调走的、先期下岗的、伤残病养的,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了,其它的人都是走马灯似地换。才进厂是那样的破败,一间大屋,隔一半出来做饭堂兼会堂,另一半又隔成无数个小间,便是集体宿舍。房与房之间隔墙伸手之高,全是些老头伙,怕也没什么私可隐啦。东边咳嗽,西边可闻。
陆陆续续,这些老人退出了一凡的视线,人员增加了。靠这一代生力军,宿舍盖起了,办公楼挺立了,新厂房也建起来了。
看着这个厂有前途了,走后门的来了,当跳板的来了,摘果实的来了,当官的换了一拨又一拨。一搞改革开放,这些人又齐刷刷地无影无踪了。那些能耐小的,关系少的,资历浅的,实在走不了的把个厂搞得乌烟瘴气,忽而权倾一时,忽而冰凉三秋。在那些把国有资产当实验田的兵败陈州后,最终倒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脚下,在职的权贵逐渐靠边,有法力的拍屁股走人。这些人都是后一凡而来,先一凡而去,老实说,并没有一凡了解这个厂的前前后后,走过的历史重负。
兼并之后,原来生产的项目逐渐退出,新班子不肯再为里面注入一分钱,只着力于迁延过来的项目钢管生产,老厂便彻彻底底地垮掉了。
走到这一步,不仅领导层逐渐遭排挤,两厂工人待遇也大有不同。在同级别,同技术水准,同资历的人当中,一凡要比他们少拿百多元的工资级别。社会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扼紧受人摆布人的喉咙,一凡在这困惑中坚守,无法将这只手扳开。
几十年的流血流汗,凭什么就这么白白地走掉?他想逃离这个地方,可是脚下没路,也不甘。唯一的,是从生产工人成了技术工人,这能耐也很卑微,车间放出话来,人员还有富裕,似乎为官者只有一个目的,裁员、裁员、裁员……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