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平行线(小说)
终于逃出来了,惊魂未定的她在便利店买了一瓶水。她心疼的想,他怎么会住在这么脏乱的地方!
放心饺子馆就在街对面的巷子口。女老板见她走进来,唱了一声喏:“哟,来啦!”拿了一块桌布给她抹桌子。
“来,坐这儿吧?”女老板说。
“后面还有座儿吗?”她问。
“有。”
“我去里间坐吧!”她走到里间,在墙角坐下来。依旧是一份猪肉韭菜馅儿饺子,一盘拼凉菜,一支啤酒。
“大冷天喝啤酒?”女老板问。
“嗯……”她说,心里想着要不要给他发短信。短信已经编辑好了:“吃饭了吗?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斟酌来斟酌去,她还是没有发。她透过玻璃窗看外面的飘雪,马路泥泞湿滑,一辆黑色奥迪刹车失灵,把一辆电单车撞了,骑车的妇女掉在地上,还好没出什么大事。电话响了,是家里那位打来的。她没有接,她和他之间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缘尽于此,她把他的号码拉入黑名单。
顾客很少,声音最大的是女老板打电话的声音,似乎在约人晚上打牌。“喂,睡醒了吗?睡得着吗昨晚?我说你他妈就是犯贱,你就是一只不知进退的死猴子;手气不好,还下那么大,你缺魂啊!”
……秦风已经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了。他住的那栋楼,天天不安静:豪放的、娇细的声音此起彼伏。前两天晚上,就在他楼下,两伙人打群架,里面两个人被捅死了,第二天还看见满地的血迹。这个鬼地方,他实在住不下去了。他在市郊找了间房子,离上班的地方远是远了些,可是月租便宜;但问题是,房租要一年交,他身上一下子掏不出那么多的钱。思来想去只得跟老朋友老同学借了。
找了一天房子,看了一天房子,磨了一天的嘴皮子,忍了一天的白眼委屈,秦风想借酒浇愁。放心饺子馆是他难过时的避风港,那里人不多,老板娘很知趣,不会话很多打扰他,他可以一个人静静喝酒,静静一个人梳理心绪。
“哟,来啦!”女老板总是那一句话。
“嗯哪!”秦风在外间墙角坐下,那是他一贯坐的地方。
“还是猪肉韭菜饺子,一盘拼凉菜,一瓶啤酒?”女老板问。
“下雪了,来一瓶二锅头吧!”秦风看着外面的雪静静飘落。
“对了,”女老板走进柜台里找什么东西。“上个月你没喝完的小刀,我还给你存着呢!”
“那就喝小刀吧!”
秦风就着凉菜喝酒。酒跑味了,喝了半杯,一点热乎劲儿也没有,秦风冷得全身打哆嗦。“酒太淡了……”秦风说。
春眉给他发来了短信。“你那边下雪了吗?天冷,注意保暖。”
“下了,很美呢!下了这场雪,估计明天雾霾就会消散了。要不要我给你发几张雪照过去,话说我的取景功夫很不错呢,比得过那些著名的大导演。你呢,冷空气影响到你们那了没?现在的气候,倒是南方冷过北方了,你也注意保暖。”秦风发了这条短信后,冰冷的脸颊开始化开了,红通通的。他望着店外的飘雪,想起南方温暖的冬雨,湿漉漉的芒果树,湿漉漉的马路边花店里花开红艳艳。
“谢谢!我会注意的。雪下得那么好,还真想去看呢!你作为东道主,欢迎吗?”
“欢迎!怎么不欢迎!你来了,我给你塑个金身雪人,把眼睛做得漂漂亮亮的,像你的名字一样漂亮!”
“真的?那我明天可去了,你要来火车站接我呀。”
秦风想:她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你不会说真的吧?”
“我说认真的,明天可就去了。”
短信发来很快,说明她不假思索就打好了,她说的是真的。秦风点了根香烟。他犯难了,她要来了,要是提出看看自己的住所,那咋办?那么个混乱的地方,那么个简陋的牛棚!她那么喜欢自己写的东西,他在小说里又把自己写得那么清高,她要看见自己的住所,那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岂不是碎了一地?秦风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只得发道:“要不过些日子吧……”
“你不想见见我?”短信来得很快。
“想啊,怎么不想。不过过些日子好吗?今天只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以后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到时候,雪又大,公园的河水又封冻了,我可以带你去溜冰。”
春眉没再回短信,也许她生气了。秦风这么说,分明是把人拒之门外啊!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短信,秦风越发心烦想抽烟,可是烟盒已经空空如也。他得去买盒香烟……
春眉喝完一瓶啤酒后,浑身打哆嗦。她看着秦风的短信,欲回不回。他也许根本不想自己来找他,等第二场雪第三场雪,带她去溜冰无非是借口。可笑自己一片热情,却换来如此的冷漠。幸好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来北方,已经走过他经常走过的地方,已经坐在他经常来的饺子馆里,否则那得多尴尬。原来一切都冥冥中自有天意,原本想要碰见他给他个惊喜始终不能如愿,原来是老天爷在暗中挽救她作为女人的自尊矜持。算了!就这样吧,正如诗里说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决定明天就坐车回家。
春眉戴了口罩,付完帐,走出里间。一个男人掀开门帘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盒钻石香烟。春眉看着他。头发很长,唏嘘的胡茬子,一双大大的忧郁的眼睛真应该长在女孩子脸上,坚毅中透露出悲伤,脉脉含情里带着羞涩。春眉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样!
春眉看着他走过,在墙角坐下,点烟喝酒。难道他就是秦风?那个她在网络上认识了很久的陌生的老朋友?春眉看着他,她两眼闪闪发光,眼睛里几乎就要冒出四个字来:“我是春眉!”从眉宇间的气质判断,她有九成把握他就是秦风!她鼓足勇气,试着小声说:“秦风?”
雪在饺子店外无声落下。就在春眉要说出“秦风”两个字时,门帘又一次被拨开了,一个女人探进头来,高兴喊道:“秦风,等很久了吧?”说着就走进来,在那个“秦风”对面坐下。倏忽间,春眉眼里的神采没有了,就像恩灭了一盏灯一样,一下子一片灰暗。她一开始就说她不该来嘛!他在刚才的短信里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嘛!真相非得像现在这样摆在你面前你才善罢甘休!然而转而她又想,自己为什么要有上面的念头?自己来这里找他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单纯的朋友之间见个面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情感波动?
当然这些思想是在很短的时间里闪过她的脑海。就在那个女人坐在秦风对面,说第一句话时,她就走出来了。一掀开门帘,陷进冰冷的世界里,她着着实实打了个冷战。
(六)
露露是给秦风送钱来的。
“那!一共一万五,你数数……”老板娘走到里间后,露露把钱从手提袋里拿出来,在桌面上一下推到秦风面前,厚厚的两叠。“不够再说。”
秦风有些不好意思。
“快拿啊,要不然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咱们是做什么交易呢!”
秦风慢慢把钱放进外衣兜里。“谢谢!年底我一定还你……”
“别放外衣兜里啊,丢了咋办?你没有钱包吗?”露露说。
秦风毫不在意。“丢就丢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露露笑了。“你还真看得开!我不着急用,你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我。”
秦风感激说:“谢谢!”
露露开心看着秦风:“既然说谢谢,那怎么谢呀?”
秦风说:“你要点什么尽管点,我请客!”
“切!这饺子馆,有什么好点的,来来回回不就韭菜馅儿,茴香陷儿吗!”露露古灵精怪一笑,“等我想好了吧!想好了再跟你说,要答谢我什么。”
秦风严肃的说:“好的,你什么时候想好就跟我说,我一定尽力答谢你。”
露露笑了,这种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开个玩笑啦,看你这么认真!”顿了顿,又说,“我老说我那有房子,三室一厅,我一个人哪里住得了那么多房间!你搬我那,既可以省下不少的房租,咱两还可以互相照应。”
“那不行!”秦风认真说,“那房子是你妈买给你和你未来的老公买的婚房,我哪好意思去住!再说了,咱两一男一女同处一室,总是不好。”
露露有些不高兴了:“你跟我还分那么清……现在男女同处一室,也很正常吗,你真out了!你没看过《和空姐在一起的日子》?”露露蓦地指着酒瓶,“我能喝点呗?”
“喝呗!”秦风拿来了一个酒杯,给露露倒了半杯。
“倒满了!”露露说,“大老爷们那么磨叽!怕我喝醉了呀?我酒量比你还好呢!”
秦风和露露碰了杯子。
露露砸吧着嘴眨着眼:“这酒怎么一点味儿也没有呀!”
秦风笑了。
露露说:“秦风,能问你件事儿呗?”
“说吧!”
“大学时候,咱们班女生都说你清高,可是我觉得不是。你这人其实是有点怪。”
秦风问:“怪?怎么个怪法?”
“我有时候吧觉得你很近,有时候吧又觉得很远,顾城的诗里是怎么说来着?‘我看云时很近,看你时很远’。”
“哟,你还挺文艺!”
“那是!”露露大大咧咧说,“我那时候可是宿舍里的大诗人。——秦风,你理想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怎么到现在也不谈个女朋友。”
秦风不敢看露露的眼睛。“我也说不上来,总是看感觉吧。”
露露轻柔说:“你觉得我怎么样,符不符合你理想标准?”
“你很好啊!家里有钱,人长得又漂亮,又善良,鼎呱呱的!”
“哼!一听就知道是假话。要是我真那么好,你怎么会看不上我!”露露嘟嘴说,稍后又说,“我觉得你喜欢的女孩应该是像林黛玉那样的。”
秦风摇头说:“林黛玉?不喜欢。她太柔弱了,她要是我女朋友,我还不得像含着糖一样伺候她呀!我喜欢的女孩儿——准确的说我喜欢的是一个女人,她知性、包容、体贴,要是能比我大几岁就更好了。”
“不会吧!你有恋母情结?”
“算是吧!”秦风看着外面黑夜里的白雪说,“生活在这个急剧转型的社会里,很多人像我一样,没有安全感,都希望找一个能够像父亲母亲一样呵护、安慰、保护我们的恋人。特别是我们80后的一代人,挫折感尤其严重,那种想回归父母亲怀抱的心理就愈加强烈。”
露露失落说:“你遇到过这样的女人吗?”
秦风想了一会儿说:“也许遇到过……也许又没有。”
露露问:“什么意思?”
秦风说:“其实我和她就像是坐在两列不同的火车上,偶然在某个车站的站台两边停下,从车窗互相看见了对方,也许会有短短几分钟的注目倾心,可是开车时间一到,就各奔东西了;即使是同一个方向,也是行驶在两条平行线上。”
两人沉默了很久后,露露忽然说:“不对,火车轨道总是有交集的!”
(七)
把露露送回住所回来,已经接近十二点了。本想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搬离这个鬼地方,可是实在太累了,又喝了些酒,整个人疲倦不已,况且露露答应明天过来帮搬东西,于是他丢开行李箱,倒头就睡。凌晨四五点醒来,发现手机有一条新短信,是春眉发来的。
“今天我去过你住的地方了,在放心饺子馆吃了一盘猪肉韭菜馅儿饺子。也许还看见了你,我心目中的那个痴情的秦大侠!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你的城市了,可是命运机缘总让我们失之交臂。我想起神话学文学评论家斯诺普斯对隐喻下过的一个定义:一个隐喻性比喻句式,与其说肯定甲是乙,毋宁说拉近了甲和乙的距离。可是无论我怎么比喻形容我们,也无法拉近我和你的距离,近到可以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我们是鱼和飞鸟的距离,是流水与行云的距离……”
(八)
春眉坐上了开往乙城的火车。她仍旧选择了一辆绿皮的慢车,这样可以多看一眼他的城市。
秦风在网上买了一张特快的车票,当天开往乙城的,他希望他和她能一起走出乙城的火车站出站口。
“你为什么来了?我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就如同我们坐在不同的列车里,即使同一个方向,也是轨道不同。”春眉短信。
“你错了,火车轨道总是有交集的。要么我在前方等你,要么你在前方等我。这次我要走得比你快,抢在你前头等你来到我身边。”秦风短信。
“我不值得你等候,也不是你要等的女人。我只愿一个人穿越冰雪,穿越风雨,穿越黑暗……”
“不,没有人比你更值得我去等候,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让我说出那句话:你就是我要等的女人!我愿为你打前站,穿越冰雪,穿越风雨,穿越黑暗,告诉你前方一路坦途平安!我会在前方站等你!”
临时停车的小站里,一辆特快列车迅疾闪过。也许她和他打了个照面。
(九)
那天她没有坐到终点站。
一辆开往乙城的特快列车脱轨了,所有开往乙城的列车都停了下来。那趟特快列车死了好几十人。
她收到他最后一条短信是:“前方一路坦途,我在终点站等你……”
附注:文章已经在红袖添香首发,题目叫《最遥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