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一座萦绕着母亲影子的村庄(散文)
在被誉为“关中印象体验地”礼泉县的袁家村,潺潺流过的清澈渠水,如母亲温柔的细语,引导着游人的脚步。商铺门前大大的旗幡在风中呼啦啦地作响,如一幅幅动态的关中风情画,在看似不经意中展现出原汁原味的农家生活。
袁家村高处建楼阁,低处开商铺,别出心裁,各具特色,其建筑风格可称之为陕西版的“苏州园林”。一株一抱粗的泡桐,枝繁叶茂,黑老鸹在上面筑了巢穴;旁边的一间小屋,外面黄泥加了麦衣子裹泥光了,就成了铜匠铺子;巴掌大的铺子靠窗的地方盘了一方炕,羊毛毡一铺,走累了你可以躺一躺。河南口音的匠人,就在屋里一边叮叮当当打制着铜烟袋锅、黄铜鞋溜子等,一边和你拉着家常。
走在袁家村古朴洁净的街巷中,每一间豆腐坊、每一处油坊、每一家布庄似乎都浮现着母亲忙碌的身影,让我久久伫立凝望,不忍离开……
还没有走近五味斋醋坊,醋的酸香就扑鼻而来。大门两侧十几口耀州粗瓷黑老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瓮口被蓝布裹了个严严实实,口子用粗麻绳扎紧得严严实实的。拿起醋提子抿一口,在嘴里咂吧咂吧,粮食醋那种特有酸里透香、香中夹甜就在口腔里丝丝缕缕散开了。
小时候,家里食醋是用糖稀酿的。挑回家的晶莹的琥珀色糖稀拿馍蘸着吃,丫头小子的脸蛋子都抹得黏糊糊的。母亲把姜黄色的瓮洗净晒干了,半截埋进土里,脸盆形状的醋麯捏碎了放到瓮里,再倒入糖稀,加上甘甜清冽的井水,用几层塑料布把瓮口包好,草绳子扎了,在向阳的窑洞外的角落里晒着。天气大好的日子,母亲总会弓着腰揭开瓮上的塑料纸,用擀面杖搅一搅,让醋充分发酵。毕了品尝一下,每次都舌头吸溜着说:“酸得很!”记不清了晒多少瓮醋,调制了无数盘爽口绿菜,滋润了多少碟白萝卜丝,让清贫寡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今晒醋的老瓮和窑洞,都和母亲一起又回到了那片土地上。
西街合作社高高的柜台里在卖甜坨坨,金黄的玉米面搁馅捏成包子样,再放入模板里使劲按一按,各种花型就清晰地印上去了。成型的坨坨放入铁锅烤得焦黄掉渣,散发着诱人的爨味。你可以要两块钱的坨坨、一壶花茶,坐在铺子外的石墩墩上吃着喝着,看着来来往往的游人,就跟坐在老家的黑油漆楼门前一样自在。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家里的小麦总是不够吃,母亲费尽心思粗粮细作:玉米面打搅成团漏鱼鱼,柴火熬得稠稠的玉米糁子粥一勺一碗;玉米面发酵放入糖精,蒸成松软可口的甜粑粑;玉米面放入梨木雕花的模子,做成甜坨坨。
走着走着,看见了不远处毛驴正拉着石碾子,黑身白蹄的毛驴竖起两个大耳朵,拉着石碾子围绕石磨盘一圈圈转着,有个妇女戴着草帽拿着簸箕把谷粒往碾子眼里扫,嘴里“嘚啾嘚啾”地赶着毛驴。当年母亲就是这样吆着毛驴推碾子,从1958年嫁入赵家一直推到了1973年,一大家子16口人吃的麦面、玉米面、荞面、糜子都是你一圈一圈推出来的,敞口的破窑洞里,常年陪伴母亲的只有“嘚嘚”的驴蹄子声。母亲啊,你推碾子落下的腰肌劳损毛病,疼得你总直不起腰来,隔着十年的光阴,你那锥心的疼痛,女儿今天依然能真切感受得到。
顺着窄小的街道往前走,火红的辣椒挂成串的屋檐下,辣子铺正出售加工的辣椒面。记得那时腊月里母亲也总是把烘得干燥一捏就碎的红辣子角扔进石窝里,握着黑明锃亮的石头锤锤一下一下砸着,窑洞里四下弥漫着呛人的辣子味。每次我帮忙砸时,你都会叮嘱:“千万不要拿手抹眼睛,会把眼睛蛰了。”
在独杆神仙秋千的西面,大柳树下面两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坐在马扎上,一人一身素色的花衣服、黑鞋白丝光袜,边缇着鞋口子边拉着呱。面前铺的白色蛇皮袋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双双毛边底子黑条绒面的方口鞋,小孩喜欢的红丝绒虎头鞋。看着老人家怡然自得的表情,我再次想起了母亲。盛夏时节,坐在绿荫如盖的核桃树底下,一边飞针走线纳着鞋底,一边和关系要好的妯娌们说着话,这就是母亲的休闲时光。母亲眼睛高度近视,却从来戴眼镜,原因是怕人家取笑不识字的她戴眼镜装得像个教书先生。尽管如此,你纳的鞋底子针脚细密,猫娃爪子花儿匀称,一晌可以做小孩穿的软鞋一双。母亲啊,你做的布鞋,从来没有卖过一毛钱,但你的儿女以及孙辈们穿着这样的鞋,走出了那个你一生不曾离开过的村庄。今天,站立在这别样的鞋摊前,仿佛你就拿着一双新鞋子站在我面前……
徜徉在一座青砖蓝瓦白石灰勾缝的房子旁,走在大方块的砖头铺就的街面上,那不是母亲蘸着黄泥水用手抹光的灶台吗?那不是母亲装荞麦的芦苇席囤吗?那不是母亲每天擦拭的古朴的八仙桌吗?那开包豆腐冒着白汽,母亲早已和好了酸辣可口的汁子等着割猪草回家的我;那十根一捆的香酥麻花,是赶集的母亲用麻纸包了带回来给在村口翘首期盼的我。袁家村的每个角落里,处处都有母亲你辛勤劳作的身影……
袁家村啊,一座记录着天下所有母亲酸甜苦辣的的村庄。我安静地游走在这里,感受着村子的朴素、安静,一如母亲那温暖的怀抱。今夜,摇曳的油灯下,母亲手握着粗糙的玉米芯子,晃动的影子如皮影戏不停浮现在窑洞的黄泥墙上,剥落的玉米粒声奏响着我童年最熟悉的歌谣,伴我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