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永远的记忆
回忆像身旁时长时短的影子,总是追逐着这颗老去的心;远方那片神奇的土地,留住了太多的思念。在许许多多的心笺中,最难忘的是那次陪父亲去远足,从不曾有过、也不会再有的体验,永远封存在记忆中。
那是十个水的金秋,没有铺柏油的石子公路凹凸不平,车子在公路上一跳一跳地往前窜,我们坐在跳着的车子上。一路走过,满眼都是嫣红的苹果、澄黄的香梨、紫色的葡萄,藏在墨绿的叶片里,阵阵凉爽的秋风吹来,带着醉人的甜香。路边的野菊花褪却了金黄,露出鹅绒般的白色软絮,不时飘过一丝丝一缕缕,撩得人心痒痒的。沿途的风景,父亲用那双深陷的眼睛看,一个镜头也不肯放过,流露出由衷的喜悦和惊叹。
车子沿着唯一的公路,走出绿洲,走进了亘古不变的荒漠。大地辽阔得一眼便可望到天边,高高的托木尔峰银装素裹耸立在天尽头,那种寂静、那种空旷,使人有一种很强烈的苍凉感。年近耋耄的父亲悄声地对我说:像到了阴间一样。看着老人那满头的银丝,我理解父亲此刻的伤感。车子就那么缓慢地爬行,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任凭公路把我们引向那一点惹眼的绿色—伊斯兰教圣地库尔米什阿塔木麻扎。
公元十一世纪,沙特阿拉伯一名叫苏力坦库尔什赛依德的伊斯兰教阿匐,带领二千多名教徒,经印度到西域传教,他们来到这片大漠,遇到了抵制传教的当地人,滞留此地。当时恰逢酷暑,赤日炎炎,干涸的大漠没有水和食物,教徒们又饥又渴,苏力坦库尔什赛依德阿訇用离开麦加时圣主穆罕默德送的手杖在山丘上用力一杵,一股清泉顿时喷涌而出,那片土地就变成了绿洲。后来阿匐和教徒们战死沙场,埋葬在此,形成了现在的库尔米什阿塔木麻扎。
跨进库尔米什阿塔木麻扎,如同从地狱一步迈进了天堂,一溪洌洌清泉从树木根部蜿蜒曲折淌过,那种清澈纯净,看一眼便洗却了一路的疲惫。传说它是能医百病的圣泉,来观光的游客无一列外地都要品一品圣泉水,以求消除百病益寿延年。父亲像个孩子,非要喝上一口清凉甘甜的泉水,喝完后抹抹嘴角,那神态,像是吞食了一颗不老的仙丹,直觉得神清气爽。
整个麻扎都笼罩在苍天古木之中,千年箭杨、千年腊榆、千年古柳比比皆是。它们在演绎着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的神话。苍劲挺拔的古老箭杨,昂首指向蓝天,似乎厌倦了身旁的荒芜,在翘望美妙的仙界。盘根错节的老柳,匍匐在地上,树与树丛横交错,倾情相拥,如缠绵千年的恋人,不肯分开。一株倒了的古杨,横卧在苍翠之间,顽强地从树身伸出枝条,枝条又长成了苍天大树,那横卧的身躯足足有一层房的高度。一颗高大粗壮的小叶白腊,它的故乡应是南方,也许是为了追寻理想、也许是迷失了方向,错把他乡当故乡,在这荒郊僻野生活了几百年。
老父亲固执地爬向卧倒的树干,立在一层房高的树身上,扫视着那些受日月之精华、得天地之正气,经沧海桑田、风雷激荡、千年寂寞、而昂扬挺立,不屈不饶顽强生长的森森古木,不由得仰天赞叹:造化之物啊,天地何其渺渺,人生何其短暂!
站在库尔米什阿塔木麻扎高处,可以看到从麻扎身边流过的库木艾日克河,库木艾日克是维吾尔语,意为流动的沙河。传说当年唐玄奘去西天取经时,经过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浪的河道,只见那河: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当地人叫它流沙河。唐玄奘在此地收了徒弟沙僧,当年他经历的流沙河就是库木艾日克河。
和大漠所有的河流一样,库木艾日克河洪水下来时如凶猛的野兽恣意泛滥,疯狂地撕咬大地,留下咬噬得很宽阔的河床。不是洪水季节,便只有几支如小溪般的水流从河床中间淌过,温柔而平静,如纤纤素手抚摸被洪水撕裂的创伤。父亲看着那几支流水,疑惑地摇摇头,不肯相信那里是沙僧的故乡。
伊斯兰教的阿訇、去西天取经的和尚,他们来自不同的方向、追求不同的信仰,跨越时空,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居然此地有个交点。我和父亲讨论,这到底是历史的存在,还是人们的想象。……。
岁月的长河,带走多少似水流年,当年的银须老父,如今已在天堂俯瞰人间;白发的女儿,追念远去的父亲,一段尘封的记忆,不思量、自难忘。那一片神奇的土地:画一样美丽、歌一样动人,亘古的大漠、梦中的家园,也已经离得太遥远。只有那不能忘却的记忆,将陪伴女儿,直到她走进天国,去往父亲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