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击鼓(小说)
她看出我的疑惑,轻柔一笑:“将军又开玩笑,请随我来。”
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院子不大,有东西厢房。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了东边一个房间。雅鱼点亮油灯,把灯笼挂在门边。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布局陈列有序,红木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后面是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整整齐齐的竹简。墙上一幅画,布帛上画的是一个身披银色盔甲的青年将军,跨下一匹白马,脚蹬战靴,手持银光闪闪的长矛,双目炯炯有神,头盔上的白缨随风飘洒,飒爽威风。
看看铜镜前的我,再看看画中人,热血在体内流淌,汩汩的流动声给我注入了异常的力量。一个儒雅书生,一个英武将军,在这个时空中交织,慢慢合二为一。
“将军带兵远征,雅鱼思念将军,时常书房小坐,凭记忆随手所画,将军莫要见笑。”雅鱼轻轻拉住我的胳膊,略显羞涩地说。
这下我更惊讶了,没想到这个娇小温柔的女子,竟然妙手丹青。不管是前世也好,今世也罢,有这样才貌俱佳的女子相伴,死了也值。一咬牙,即来之,则安之吧,不管是梦是幻,是生是死,是真是假,我都接受下来。
看我面带严肃,盯着将军图沉默不语,雅鱼仰起头,用深情的眸子看着我,歉意地说:“将军,你在怪我没去看你吗?十天前,公孙子仲派人带来口信,我才得知发生的一切。”
入夜,我辗转难眠。窗外那轮明月,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我看到马蹄扬沙遮蔽了天空,战旗舞动摇起狂风。秦冉、雅鱼,卫国、宛丘,征战、归家,雅鱼讲述的字字句句,串成一个故事,在我头脑中开始回放……
“桓公十年,是卫国最鼎盛的时期,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你虽身为将军,却鲜有远征。三个月前,郑国欲侵占卫国边地宛丘,桓公派冯域为主帅,你为副帅,率军前往。很快,捷报频传,边地恢复安宁。正当众将士举杯庆祝,亟待凯旋时,卫国形势突变。卫州吁夜袭国都,杀死兄长桓公,自立国君。消息一出,百姓惶惶,吁兮嗟叹。卫桓公突然遇难,冯域联合手下亲信揭旗独立。你认为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可一时莽撞。那时,军心惶惶,谋反消息败露,卫州吁派人刺杀了冯域,其他将领悉数押回都城,‘冯域之变’以失败告终……”
我的眼角有泪水滴下。黍离之悲,将士之悲,百姓之悲。我无法想像,在千劫万难的斑驳中,雅鱼用了怎么样的一颗心去等待、去描摹、去隐忍、去抚慰,方等到我今日的归来相伴。如果月光有记忆,它记下了多少一人一琴一灯光的无眠长夜,又迎来了多少等待中的黎明晨晓。
踏着月光,我披衣来到书房,提笔蘸墨,字落竹牍:
夜已阑,忆尚浅,再不匹马相思前。
约临守,月中看,至此惟愿与卿伴。
六
喈喈鸟鸣唤醒了黎明,清晨的风带着泥土的香。这是我在临淇村的第一天。虽然记不起过去,但这个村子和村民,却都似曾相识。
得知我远征归来,村民纷纷前来问候。雅鱼知书达礼,为人友善,居民也都文质彬彬,善良纯朴。当年雅鱼的父亲在这里镇守,体恤百姓,得一方富足平安。多年来,村里的传统并没有改变。大人们耕田织布、桑下种瓜,孩童嬉戏玩耍。邻居季参有十三岁女孩燕燕,雅鱼教她绣花、画画、弹琴。还有九岁小儿溱洧,活泼调皮,嚷求我教他长矛,他长大后也想当将军。我摸摸他的头,只是一笑。
远离沙场,回归乡野,我脱下盔甲换罗衫,将军成书生。雅鱼也解长裙,穿短装,盘起长发,俨然就是村姑。白天,我们一起南山采薇,看淇水风光;夜晚喓喓草虫,螽斯振振,听它们吟唱夜的和弦。更多的时间,携手散步小花园,赏莲花绽放,观鱼戏莲叶间。雅鱼弹琴歌唱,我读书吟诗,相视一笑,就能把彼此心思读透。人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与爱的人相伴,过一种简单安逸的生活。
一个月转眼即逝,临淇村走入春天深处。踏春而行,村庄步步皆景。青山环绕,树木葱郁,在无边无垠的层层碧色中,一道清流飞瀑,如白练挂川,沿山峰飞落直下,聚成一道清河奔流,消失在苍翠的山涧。碧水青山中,几亩山田连成片,牧笛悠扬在岸边,竹篱小院,雕画屋檐,掩映在苍翠间。在门前的梨树下驻足,阴凉惬意。梨花早已落尽,碧绿的枝叶间,青涩的梨挂满枝头,淡淡清香盈面。我和雅鱼早就商定,等梨成熟之时,举行丰梨宴,召集乡亲们唱歌、舞蹈,举办一场热闹的篝火晚会。
由远至近的马蹄声惊扰了梨树下的宁静,闻声看去,一前一后两个男人骑马疾驰而来。前面的男人拉住马缰绳,在我身边停下。他身穿紫色束身锦袍,腰间佩戴一把宝剑,身材伟岸,五官棱角分明,目光锐利,眉宇间透着威严,看上去就与众不同。另一个蓝衣短衫,仆人装束。紫衣男子打量我片刻,翻身下马,哈哈笑着抱拳施礼道:“看惯了身穿战袍的秦将军,换了这等装扮,子仲差点没认出来。秦兄近来可好?子仲拜访来迟,还请见谅。”
紫衣男子自称子仲,虽然没有见过,但对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雅鱼曾经提到过,公孙子仲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弟兄,同朝为将,后来我征战宛丘,公孙子仲留守都城。“冯域之乱”后,我和其他将领同时从边地被押回都城,幸得公孙子仲力保,我才免于一死,得以解甲归田。由此说来,公孙子仲对我有救命之恩。
我连忙抱拳回礼,迎至庭院。寒暄片刻,即吩咐雅鱼准备酒菜。公孙子仲拦住我,说来时路过北山,看见草丛中有野兔出没,好久没有上山打猎,想过一把瘾,尝尝野味。听他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我们携弓带箭,整理行装,骑马直奔北山。
村西有条淇河,如一把利斧,把太行山劈成南北两段,南山向阳,鲜花蔓延,多中药材。北山朝阴,草木浓密,岩石峭壁,常有野兽出没。虽是春天,北山独守着只属于它的深邃。山下植被茂盛,几只羊悠然地啃着青草,尽情享受着春天为它们带来的嫩绿和安逸,全然不知这里已是杀机四伏。不远处,两只狰狞的饿狼匍匐已久,终于风驰电掣般猛窜上去,一场杀戮就要开始。就在这时,呼啸的弓弦声传来,饿狼被劲箭穿脑,轰然倒地。羊群此刻方觉杀机,惊恐地四散逃逸。
我与公孙子仲从岩石后走出。
“饿狼捕羊,箭矢在后。”公孙子仲俯视猎物,只见两支箭矢均射在狼的头部,一支从狼嘴穿过,颈后露出带血的箭头。他一阵长笑:“秦兄,你比我后拉弓,却后发先至,箭穿狼头,遒劲有力。久离战场,秦兄的箭术依然技高一筹。佩服,佩服!”
我一只脚踩在狼身上,拔下箭矢蹭掉血迹,放入背后囊中:“公孙兄言过了,箭无先后,猎物有前有后,不可一概而论。”
公孙子仲哈哈笑着:“秦兄还是这么谦虚。你一柄长矛出神入化,弓箭百步穿杨,早已名声在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以秦兄身手,不上战场杀敌,实在可惜。”
我淡然一笑,公孙子仲到访的本意果然不出所料。平定“冯域之乱”后,公孙子仲深得新君卫州吁器重,主掌军事,位及人臣,手下亲卫三千,重兵两万。卫州吁好战,做国君两个月,战事不断,我虽身处偏远山村,也时有耳闻。我踢了一脚地上的死狼:“弱者似羊,强者似狼,猎者似王。天下皆是如此,苍生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都在国君一念之间。与其如此,倒不如做个寄情山水的隐士,不涉世事纷争,苟且偷生,自然终老。”
此时,一只雄鹰呼啸着从头顶飞过,傲然俯视大地。公孙子仲望着远去的雄鹰说:“闲云野鹤固然好,但为将者,应像这天上的雄鹰,在广阔天宇间搏击。郑国利用我新君即位,局势未稳,频繁出兵袭扰,实乃不义。我卫国正招兵买马,欲讨伐郑国,保境安民。”
“郑国不义,当今天下仁义者又几人?卫州吁弑君自立,属大逆不道,不忠不信,对无辜将士大肆杀戮,不仁不义。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这种无道之君,当远之,谈何忠?”我义正词严。
“朝堂之上,强者为王,乃是他们的战争。而国之稳固,人民安宁,免受战乱之苦,将者之责也。国君毁誉,自有后人评说。我等身为将士,理应驰骋疆场,杀敌报国。沉湎于儿女情长,卿卿我我,早晚会消减了锐气。”公孙子仲面带愠色。
“公孙兄此言偏颇。秦冉前朝身为将军,征战杀敌,从不言退。成婚三日,即离家远征,与雅鱼聚少离多。幸得公孙兄舍命相保,秦冉才没做刀下鬼。正因如此,才让我看淡权谋,隐居乡野,安然度日。”我不温不火。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今国君对子仲器重有加,秦兄又孔武有力,智勇双全,自可不必为前途多虑。”公孙子仲拍拍胸脯,意即让我不必担忧。
见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一笑,沉默片刻,绕开话题:“公孙兄,有道是‘为君者愁社稷,为将者愁功禄,为官者愁仕途,为民者愁衣食’。我现在是一介草民,多打几只野味打打牙祭才是当务之急,雅鱼还在家等着做下酒菜呢。”
两人相对一笑,心照不宣。
七
暮霭沉沉,乌云蔽月。草虫在墙角草丛聒噪地叫,晚风带着闷热。可能是喝多了酒的缘故,送走公孙子仲,心里焦灼异常,莫名烦躁。
独自来到书房。桌子上放着一套银色盔甲和一柄银矛,这是公孙子仲此次到访时特意带过来的。他亲自去兵器库房取出,交给我时只说了四个字:物归原主。虽然从山上下来他再没提及出征一事,但上山打猎、借机说服、赠送盔甲,实则来意已明。归来一个多月,远离边关,把英武之气深藏,甘愿悠然自得,饱食终日。然而,这套盔甲与长矛,轻而易举便搅乱了我的心。
盔甲叠得整整齐齐,抚摸着它,仿佛看到昔日战场的扬沙与震耳欲聋的嘶吼拼杀。展开盔甲,一件一件穿好。我手持长矛,目光坚毅,与雅鱼画中的将军一样。每次教邻居小儿长矛时,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再上疆场,于万马奔腾的铁蹄声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亦或悲壮一点,在绝境中笑谈生死,马革裹尸。但一想到雅鱼,想起梨树下的等待,所有的将军梦英雄气瞬间化为虚无。
脱下盔甲,收起长矛,踱步窗前。沉重的夜吞噬了最后的暮色,树梢里的一抹弯月试图划开黑暗,却是徒劳。庭院寂寞深锁,心上压着一块磐石。突然听到琴声传来,悠远绵长。开始很慢,像初春的山泉冰融雪化,顺着山谷慢慢流了,隐隐回响。水一路跳跃、汇集,越集越多,水声急迫,一个急转,如瀑布涌入崖底深潭,撞击出千万个激流汇成的漩涡,交织在一起,如戈矛相击。水声越来越高,高到极处时,宛如战马嘶鸣,刀剑相碰,火花四溅,此起彼伏。
琴音渐渐低沉,杀伐之声远去,滴水之音重现。我似乎听到花开的声音,渐渐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宛然一个锦绣春日,其中更夹着金雀低鸣,随着百鸟展翅飞走,雨声滴落,春尽花残,终于万籁俱静,尘埃落定。
循着琴音,穿过走廊,来到花园小亭。悬挂的灯笼下,雅鱼端坐瑶琴旁,纤纤玉指置于琴弦之上,沉于其中若有所思,或许是因了夜色的缘故,背影略显凄凉。我走到她身后,抚着她的肩膀:“夫人,这曲《击鼓》,你已经弹得如火纯青了。”
曲终弦收,余音袅袅。
“将军是否已经决定了?”雅鱼微锁眉头,缓缓起身。烛光虽弱,但我看得到了她眼中的忧伤。她已经知道了公孙子仲此行的目的,虽然席间没有提及出征一事,从公孙子仲留下的盔甲与长矛,还有我掩饰不住的烦躁,以她的聪慧,早已明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把她拥在怀里,她的长发顺滑地贴着我的脸,更让我留恋和不舍:“征战沙场,生死由命。征战苦,亲人等待更苦。雅鱼,我已经让你苦等了三个月,怎能再负?”
“雅鱼渴望与将军朝夕相伴,不离不分。但雅鱼并非不明事理的女子,颇知家国之义。刚才你在书房,我看到了穿上盔甲飒爽英姿的将军。”
我不禁一惊,她什么时候到的书房?我轻叹一声:“纵然有杀敌报国志,怎奈新君无道,让人心寒。”
雅鱼站起身:“你生于军旅世家,三代名将,父亲从小就教你习武,尚武精神早已融入你的血液。鹰要博击长空,鱼要遨游于海,男儿立于天地,要心怀天下,心系国家存亡,百姓安危。雅鱼觉得,将军的天空很辽远,绝非井底一片天。”
我心中一震,没想到雅鱼的眼界如此高远。知我者,莫若雅鱼。我告诉她,沙场能成就盖世功勋,却也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有多少夫妻阴阳永隔,更不知埋藏了多少美丽的誓言。一朝分别,或许就是永别。
雅鱼眼中盈满泪水:“有征战就有生离死别,这些雅鱼都知道。无论多久,雅鱼都等你回来。毂则异室,死则同穴。”
“别这么讲。”我打断她的话:“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雅鱼的眼中闪着光芒,重复着。
“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双手紧握,都怕这是一场梦,松手,梦即醒,一切成空。
月半弯,暗夜中一片霜白。我没有做出决定,但雅鱼和我心里都清楚,从公孙子仲到访那一刻起,出征就已注定,我别无选择。在别离没有到来时,形影不离,把分分秒秒都雕琢成长久而美丽的记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击鼓,声声入耳,场面恢弘,语言更是出奇的好。小说在笔法上更有质的飞跃。
给朵朵点赞!
我有些贪玩,懒散,以致波及文字。这篇文写了好久,检讨。
现代与古代的场景与人物切换很平缓,没有突兀的感觉,情节衔接无痕。
言语很精致,现代有现代的特色,古代有古代的韵味。
很难想象这样的小说出自年轻的一朵之手。
学习。
其实用震撼来形容对《击鼓》的感觉远远不够,惊艳于一朵对于历史的熟谙,以及对于当下的参透。
《击鼓》里很多场景,真如聆听击鼓,鼓声阵阵,心潮澎湃。
看过很多穿越的片子,一朵的《击鼓》,虽是主人公展宇飞穿越到春秋时期的卫国,化身秦冉,与雅鱼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情。
小说却无穿越剧的斧凿痕迹,转承自然,读者便完全深陷其中。
仰视勤奋优秀的一朵,我相信《击鼓》只是一个转折点,一朵会更优秀!
有句话说:做不出决定的时候,顺其自然。这话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而往往很多事不由天定,关键于心的抉择。我写到最后的时候,给展宇飞这样一个安排,有点残忍。如果写人即映射作者内心,于我为展宇飞,第一次是为了避风雪,无意中到了前世的所在,这次,虽遍寻山洞,或许是寻一份寄托,一份逃避。现实中有诸多无奈,也有留恋,梦幻中有未了的牵挂,也有苦痛的折磨。亦梦亦幻,亦假亦真,谁又能穿越过时间的安排?
如果是你,你会再进那个山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