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击鼓(小说)
悠悠淇水还在向东流淌,矗立的山川依然静立,临淇村的春天即将结束,素日的平静被官兵的车马声敲碎。很多青壮年村民被带走,简装跋涉到国都,修筑城墙、深挖护城河,半年不能归家,季参也在其中。离家那天,季参的妻儿拉着他的衣襟久久不松手,哭得撕心裂肺,季参也一步三回头,泪湿衣襟,仿佛此去就是永别。离别的情绪在村子上空盘旋,如同一团乌云,遮挡了丽日,暗淡了这个春天最后一抹风景。我和雅鱼都明白,我们的这一天,不久也会到来。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将军的任命送达我的手中。欲坠的夕阳落在布帛上,我如同捧着一个火球,它燃烧着我体内的血液,也吞噬了我平静的生活。
夜色低沉,我与雅鱼相拥而坐,合首相望,我仿佛看见所有的星星都落在面前,灼灼其华。雅鱼如一朵洁白的梨花,飘落在我的掌心。我们的眼泪、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灵魂全都融为一体,热烈,缠绵,我真想就此死去。没有战争,没有远行,没有离别,没有明天,就这样相拥着走向铺满鲜花的天堂……
天,这么快就亮了。我细细端详熟睡的雅鱼,把她刻在心里,莫失莫忘。握紧手心里的那块佩玉,然后小心地放在贴身的衣服里收好。自此离别,有它相伴,宛如雅鱼就在身边。轻吻她的额头,心中默言:“我的雅鱼,珍重,等我回来。”
轻掩房门,向村口走去。微亮的晨曦里,公孙子仲站在淇河岸边,背影有些落寞。不远处,两名亲兵牵着骏马,手捧盔甲、长矛。同是离乡远征人,不问何去与何从。眼睛酸涩疼痛,流下泪来,我掩饰着说:“风真大,一粒沙吹进眼里。”
“秦将军,夫人,她没有送你?”一名亲兵望望我的身后,小心地说。他上次和公孙一起来,我认识他。
公孙子仲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亲兵忙闭口不敢再言。我勉强挤出一丝笑:“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多谢公孙兄宽容一晚,让秦冉有时间道别。”
亲兵为我换上盔甲,牵过白马。再回头,我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梨树,它在晨曦里静立着,二十年来,开花、结果,春去秋来,未曾离开这片土地。它目睹过太多离人的背影,聆听过无数泪雨飘飞的哭诉,今天,我将从此启程。一跃上马:“公孙大将军,走吧。”
风冷,拂过葳蕤草木;水凉,流动离人别绪;东边,朝阳将升,燕雀双飞,落英成行。从此一别,道阻且长,相见无期。雅鱼,我的雅鱼,我如此渴望见她最后一眼,又如此害怕她来送别。悄然离开,就是不想让送别成为一场残忍的相望与锥心,悲莫悲兮生离别,离之痛,要比思念深很多。不敢回头,怕有双含泪的眼睛在我身后,目送我策马远去。可我分明感到,梨树后有人泣涕如雨,那,可是我的雅鱼?
八
到国都已经十天了,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练兵,以待训练一支精锐先锋,择日征战。练兵场在城外三里之外,是一片开阔地,三面树林,一面小河环绕,河岸上遍植芭蕉。这样的秀美之地,现在却是杀气腾腾。三百精兵身着战甲,背负箭袋,斜挎战弓,手握长矛,阳光照在矛尖上,烁烁生寒。
我严苛地对每一个士兵,也让自己精疲力竭,用身体的极度疲乏来减轻对雅鱼的思念。然而,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却辗转难眠,雅鱼充盈着我的每一个脑细胞,到处都是她的笑声,她的伤心,她弹琴时的静,她陪伴时的柔。我拼命控制着疯狂的思念,不去当逃兵。
今天是训练的最后一天。穿戴好盔甲走出营帐,却接到公孙子仲派人送来的口信,让我尽快到将军府,有事磋商。
“公孙子仲原定今天来阅兵,不但没来,还让我过去,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思忖着,策马前往。
正是早晨,城门处加派人手严守加盘查。本该热闹的大街显得异常冷清,茶室、酒楼等店铺房门紧闭,集市上只有几个卖早点的商贩,摊位前无人津。一队队挎刀的官兵巡视走过,都城内外加强了戒备。乱世空城,金秋空山,都潜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将军府。公孙子仲神情严肃。我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紧张。仆人退下,关闭门窗,公孙子仲说:“最近几日,都城频繁有刺客夜袭,无论是士卒还是无辜百姓,都不放过。这很有可能是郑人所为,讨伐郑国已迫在眉睫。”
去往将军府的路上,我已经觉察到了一股肃杀之气,感觉果然正确。我胸有成竹:“属下三百精兵本就强悍,再加十日集训,更是锐不可挡,将士们都做好了出征的准备,随时听候将军调遣。”
公孙子仲摇摇头:“出征一事日后再议。这次找你来,是另有要事,思来想去,唯有你才能担此重任。”
停顿一下,公孙子仲说:“石大人要出使陈国,以期联合。但现在都城内外都有刺客埋伏,为避开耳目,避免节外生枝。我们商议决定,下午石大人假借到练兵场阅兵,只待夜晚,从此出发,前往陈国。你要平安把他送到通往陈国的路口。”
至此,我方明白公孙子仲找我来的目的。虽未曾见过石厚,但有关他的传闻人尽皆知。他与州吁狼狈为奸,帮助州吁弑君篡位,口碑极差。大肆征兵筑城,发动战事也是石厚的主意。
“请大将军放心,定当全力安排此事。”虽然心中对石厚很不屑,但既已为将,就要服从。何况,我内心一直盼望着早日出征,战事结束后即可还家,与雅鱼朝夕相伴。
“石大人是国之智囊,兹事体大,不能出一点闪失。”送我出来,公孙子仲再次叮嘱。我答应着,转头假装看水中的睡莲,嘴角扬起鄙夷的笑。最可悲的莫过于效忠一个卑劣小人,公孙子仲比我更悲哀。
夜色渐起,兵士们各守其位,轮流休息、巡视。火把点燃起来,欲划开渐浓的夜色,扑朔迷离。两乘马车缓缓驶出练兵场,向南而行,穿过树林,再翻过一个山坡,就是通往陈国的道路。这片杨树林一眼望不见尽头,穿过树林后有一片开阔地,前方不远处就是杂草丛生的山坡。虽然荒凉,但是懂战术的人都明白,这个地势非常适合伏击。桓公时,曾有郑国士兵多次在此埋伏,突破树林后,直击都城,屡屡得手。公孙子仲任主将后,将练兵场移至这里,说是练兵场,其实是都城安危的第一道防线。
四周一片寂静,昏暗的月光未能照亮这片静寂的树林,反倒平添了一方深幽。远处营帐的灯光若隐若现,没有什么异常,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进入树林走了不到一百米,风吹来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给这个微凉的夜带来了一丝温情。越向里走,花香越浓。突然感觉有些异样,我勒住马缰绳,示意后面的车马停下。
公孙子仲打开车门:“怎么停下了?什么情况?”
我皱眉,又闻了闻,说:“奇怪了,这里是一大片的杨树林,怎会有花香?”
公孙子仲随口答道:“正是秋天,百花怒放,自然会有花香了。快走吧。”
我没有动身,询问身边的两个兵士,白天巡视时是否发现这里有大片花丛?
两个士兵迟疑着答道:“树林太大,里面是否有大片的野花就不知道了,不过白天经过这里,这四周也没看见有花啊!”
“将军,花香如此浓烈,像是鲜花堆在一起发出的香气。”
士兵的话无意中提醒了我,再仔细闻风中的香味,低声问公孙子仲:“大将军,你闻一闻,这是盛开的花发出的香味还是被采摘后的花堆放在一起的香味?”
公孙子仲一笑:“秦将军,怎么你也留心起花香来了?是想夫人了吧。所谓的闻香识女人,哈哈。”他正要关上马车门,忽然迟疑了一下:“对啊,就算这树林深处有许多花,可这香味也不会如此浓郁。”
我突然感觉不好,望了眼深不可测的树林,想起树林对面的那处山坡,急呼道:“大将军,命令所有人撤离树林,快!”
我跳下马来,一个箭步冲到石厚坐的马车前,拉过缰绳掉转马车方向,大喊一声“坐好了”,狠狠向马背上抽了一鞭,马车向树林外狂奔而去。士兵们不敢迟疑,催马加鞭也向树林外奔去。刚跑出去,就见树林上方有火光隐约闪动,一排裹着点燃油布的利箭从山坡上射下,天女散花般直击杨树林。火箭射入树林,干燥的树枝见火即燃,树林顷刻间燃成一片火海,烟随风走越来越浓,劈里啪啦树木爆裂的声响接踵而起,刺鼻难闻的松油味在空气中弥漫。
将士们惊恐地看着这片火海,唏嘘感叹。火势如此迅猛,若不是撤离及时,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树林中的浓烟和火蛇。正惊魂未定时,探兵回报,说小山坡上有五十多名伏兵,准备趁乱逃走。公孙子仲道:“秦将军,不要放过坡上伏兵,集合你们的弓箭阵拦截!”
我顿时醒悟,急喝道:“弓箭手准备,别让他们跑了!”我拉开弓箭,上前几步,对准小山坡方向就是一阵猛射。从惊变中恢复神智的弓箭手也拉开弓箭,密集的箭雨扑向整座山坡。
公孙子仲长吁出一口气:“好险!差点被郑国伏兵暗算,秦将军,你是怎么猜到这儿有埋伏的?”
众人听了公孙子仲的话也一起呆呆地望向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会凭着一股花香就察觉出异状的。
“我曾布过火阵,要掩盖松油的刺鼻之味,必须用另一种特殊的气味,但要排除引人警觉的味道,比如臭味、酸味等等,而香味,尤其是花香,最容易被人忽视,后我用香味掩盖屡得成功。所以方才听士兵说这里花香浓烈时就有所警觉,猜到这是伏兵采摘了大量鲜花放在林中以掩盖引火之物的异味。”
连夜查明,这些埋伏在山坡上的人正是郑国刺客布下的杀招,接连几天城内的袭击均是他们所为。郑国刺客得到消息,石厚要穿过树林出城,从下午起就隐藏在山坡上,只等车马入林,立即用火箭点燃这片杨树林,把石厚等人烧死在林中,可他们没料到我竟然识破陷阱,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我们的弓箭阵竟能射得这么远。
九
树林夜袭事件后,石厚放弃了到陈国游说的行动,连夜回到都城。卫州吁气极败坏,上任后他两次派兵攻打郑国,皆无功而返。此次又险遭郑国伏击,州吁气极之下发布征战令。任命公孙子仲为主帅,我为偏将军,两日内起程,路上联合陈国与宋国,讨伐郑国。
战事来得如此之快,我没有想到。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石厚要亲自召见我。这是我第一次踏进相府,高墙深宅,坚硬的青石拼接无缝,光洁如镜,透着森严,府内亭台楼榭,假山流水,华贵的气势咄咄逼人。石厚威然而坐,遇袭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天,他依然一付惊魂未定的样子,坐在椅子上不时用衣袖擦拭额头的汗水。
公孙子仲毕恭毕敬地拜见石厚,继而介绍说:“大人,他就是秦冉。”
“果然如人所言,才貌皆备。好,好,我喜欢!”石厚面露喜色,眼睛一直盯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昨夜幸得秦将军发现异常,方转危为安。有勇有谋,国之栋梁啊。”
“这是秦冉的本分,大人不必记挂心上。”
“护卫有功,理应重赏,君上已封你为将军。我想与将军做媒,就是不知秦将军婚配否?”
“回大人,秦冉已有婚配,谢大人挂怀。”
“大人有所不知,秦将军的夫人是前朝郡守姜尚召的女儿,姜雅鱼,不但知书达礼,而且貌若天仙,与秦将军郎才女貌,令人艳羡啊。”公孙子仲在一旁插言道。
“姜尚召的女儿?雅鱼,雅鱼,好名字啊,不是常说人如其名嘛,秦将军可请夫人前来,府中一叙。”石厚很好奇,眼神中流露着迫切。
“乡野村妇,登不得大雅之堂。”本就对石厚厌恶,再听到从他嘴里说出雅鱼的名字,觉得有辱雅鱼的圣洁。我的雅鱼是最纯洁的莲花,盛开在澄澈的湖面,亭亭净植,岂容鼠蝇观瞻。简单应付着问话,不愿意与他谈及家室,立即转移话题:“战事要紧,明日即要远征,愿闻大人嘱托。”
石厚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虽然稍纵即逝,但我还是察觉到了。暗自抱怨公孙子仲多言,大战在即,还言及家室婚配,实在是不妥,可又不好责怪。相府森严,一言不妥,就会埋下祸患,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石厚没有说话,神情凝滞,场面沉寂下来。公孙子仲看我一眼,意在责备我打断了石厚正浓的谈兴,旋即帮忙解围:“秦将军如此急于拜闻大人高见,看来对大人佩服之极!”
石厚面露尴尬,继而干笑两声:“有了你们这些年轻将士,国之无忧,君之无忧,我更无忧啊,哈哈。”说完吩咐人上酒菜,预祝我们凯旋而归。
我像个说错话的孩子,看上去很胆怯,不再多言,石厚讲的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觉得自己也卑鄙了,急于想逃离这个肮脏的府邸,它让人生厌。还好我只是一个武将,单纯到只有战场,不用费尽心力去勾心斗角,也不用整日小心翼翼地观望附和,更没有伴君如伴虎的左右侍侧。我又对公孙子仲心生怜悯了。
从石府出来,辞别公孙子仲回到兵营。明天就要远征宛丘,将士们整理行装,喝辞别酒。我在军营里来回踱步,心中烦躁,从见到石厚的第一眼到席间饮酒,他都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颤栗,就如明知敌人隐藏在暗处,你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向你射出暗箭。头顶,天空晦暗,铅云低垂,想要把天坠破,却始终挣脱不开最后的羁绊,晃悠悠挂在半空。这样的阴霾,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真想策马冲到山上,伸手把天撕开一个口,透下点阳光,或者下一场大雨。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击鼓,声声入耳,场面恢弘,语言更是出奇的好。小说在笔法上更有质的飞跃。
给朵朵点赞!
我有些贪玩,懒散,以致波及文字。这篇文写了好久,检讨。
现代与古代的场景与人物切换很平缓,没有突兀的感觉,情节衔接无痕。
言语很精致,现代有现代的特色,古代有古代的韵味。
很难想象这样的小说出自年轻的一朵之手。
学习。
其实用震撼来形容对《击鼓》的感觉远远不够,惊艳于一朵对于历史的熟谙,以及对于当下的参透。
《击鼓》里很多场景,真如聆听击鼓,鼓声阵阵,心潮澎湃。
看过很多穿越的片子,一朵的《击鼓》,虽是主人公展宇飞穿越到春秋时期的卫国,化身秦冉,与雅鱼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情。
小说却无穿越剧的斧凿痕迹,转承自然,读者便完全深陷其中。
仰视勤奋优秀的一朵,我相信《击鼓》只是一个转折点,一朵会更优秀!
有句话说:做不出决定的时候,顺其自然。这话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而往往很多事不由天定,关键于心的抉择。我写到最后的时候,给展宇飞这样一个安排,有点残忍。如果写人即映射作者内心,于我为展宇飞,第一次是为了避风雪,无意中到了前世的所在,这次,虽遍寻山洞,或许是寻一份寄托,一份逃避。现实中有诸多无奈,也有留恋,梦幻中有未了的牵挂,也有苦痛的折磨。亦梦亦幻,亦假亦真,谁又能穿越过时间的安排?
如果是你,你会再进那个山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