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过几天，村子传出消息：好好的村子，都是因为北坡动了土，伤了龙脉，才出了大事。
　　 消息似乎越传越真，越说越神。意思是如若北坡继续勘察并施工，龙坂村今后还会出现更大更厉害的事情。
　　
　　 四
　　 村主任李虎这些天因为北坡勘察的事情忙得团团转，一天天早饭吃到中午，午饭推到半夜。妻子冬菊免不了嘟囔，谁让你当了？现在这村干部你以为好当？选举的时候，我死活劝你你就是不听，瞪着眼窝还和我抽嘴怪脸了几天，好像我要害你似地。老百姓选你，不是看中你李虎有多大本事，老百姓就看中你有几个糟糟钱，你当了村长，你会用你的钱给村里修路铺巷，给村里盖学校唱戏，你不信你试试，你试试收老百姓几个钱，看村里人不祖宗十八代的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哩！
　　 哎，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不说话是怕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冬菊说得正起劲，冷不防李虎瞪着眼睛凉凉地呛了冬菊一句，冬菊愣了愣，气得剜了李虎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李虎知道老婆说的是实情。李虎高中毕业后就去省城打拼了，他卖家电，做推销，后来自己投资办了化工建材公司，汗水从身上滚下摔成八瓣和成了泥，风里雨里辛勤挣了钱，村干部一任接一任来了，村里要修路哩!村里要修学校哩！李虎你是咱龙坂的成功人士，有钱就给咱龙坂百姓造个福吧！每次李虎都慷慨解囊。去年村里换届，一帮子朋友专门到省城劝说李虎竞选，李虎说自己没那能力，一帮子朋友左说你行右说你行，只要你答应，其他事情你李虎就别管了。那就试试吧！李虎最后答应了。连李虎自己都没想到，最后自己竟高票当选了。
　　 李虎正想安静地抽支烟，手机响了，他从茶几上拿起手机，一看来电，电话是政府郑镇长打来的。
　　 什么？胡球闹！李虎对着电话骂了一句。冬菊听见李虎声音老高，刺溜一下从里屋出来。
　　 怎么啦？你又怎么啦？
　　 仁义巷秀花的亲戚和受伤死人的家属去镇政府闹事去了。这不，郑镇长打电话让我赶紧到镇政府想法把闹事告状的人弄回村里。
　　 这都出怪事了，你自己家埋人出了事故，倒找政府麻烦了？政府给你叫救护车，政府给你医药费全免，政府的头头脑脑三天两头跑医院看望慰问，这还狗屙到桑条堆——打扫不利啦！
　　 冬菊自己说着，才发现李虎人已出了院子。
　　 李虎，李虎，记着，别和村里人喊叫，别和村里人喊叫。冬菊小跑几步，对着开着车已经远去的李虎喊着。
　　 镇政府的院子围满了一群龙坂村闹事告状的人，有的哭哭啼啼穿着孝衣，有的瞪着眼睛喊着，把镇长围在中间，一声接一声要镇长给个说法。
　　 你们要什么说法？事故是你们自己不小心发生的，镇上和县上已做了最大的努力，该免的医药费全部免了，难道还要政府怎么做？郑镇长苦笑不得。
　　 不行！反正死了人，你们是人民政府，既然是人们政府就得管人民的死活!
　　 说啥也不行，反正我家的人受伤了，地里的农活没人做了，政府你得管！
　　 咋不关政府的事，要不是政府在我们北坡勘察修路，动了我们村的龙脉，我们村能出事吗？
　　 闹事的人群乱轰轰的，你一句他一句，郑镇长看见李虎过来，仿佛看见一颗救命的稻草。大家别喊叫了，别喊叫了，你们的李主任来了，你们有啥就给李主任反映反映吧。
　　 李虎站在人群中，似乎考虑了一会，然后掏出香烟一支一支递给大家。
　　 大家既然选我当了咱村村主任，就听我几句，首先我告诉大家，咱村出了重大事故，镇上和县上以及一些职能部门做的很好，这一点说良心话，大家那天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至于人命大事，一家承担却有困难，我会和镇上去找县上民政及有关部门，争取一些政府照顾补助以及社会爱心人士的募捐和帮扶。
　　 人群似乎安静了许多。
　　 另外，刚才听到有人说咱村出的事故与北坡勘察修路动土有关，说什么动了咱村的龙脉，泄了地气，说实话，这条路是省上的重大工程，是我们市里连接西安的一条最短最快的干线公路，这条路一通，我们去镇上去县城去省城再不会绕南边多走几十里了，我们去西安的路程会缩短三分之二。
　　 闹事的人群中有人拍响掌声，拍了几下，又似乎感觉场合不太适宜，赶紧红了脸，两手笑着搓了搓，没趣地停了。
　　 哈哈哈，有人禁不住地笑。
　　 大家回吧，回吧！李虎说着，又掏出烟一支一支递给大家。
　　 围观闹事的人慢慢散了。
　　 郑镇长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的人咋都这样了？郑镇长点着了一支烟。
　　 百姓嘛！有大树的地方都想乘乘凉。不过，有的事你说开了讲明了大多数人还是辨是非明事理的。李虎说着和郑镇长一起去了郑镇长的办公室。
　　 天很快黑了，镇上的广场放响了《最炫民族风》的音乐。三三两两镇上的中老年人和年轻的媳妇一群一伙说着笑着厮跟着往镇上的广场走。
　　
　　 五
　　 北坡勘察、打桩结束不久，机械施工的队伍驻进了龙坂村。李虎没黑没明地忙活了几天，一切安排妥当后，李虎忽然觉得这段日子忘了一件事。
　　 李虎觉得疏忽了一个人
　　 他觉得应该见一见刘老爷子。
　　 刘老爷子没想到村主任李虎会来到他家。刘老爷子刚从村广场亭子那儿回到家，屁股刚坐在沙发上，李虎就进了刘家北屋的大客厅。
　　 老爷子好，老爷子越来越精神了。李虎一进刘家客厅，就笑着看着刘老爷子说。
　　 好啥哩！七老八十了，阎王也不说派个小鬼把我叫去。唉，不行了不行了，没几年活头了。
　　 老爷子身体硬朗着哩，再活他个一二十年一点不成问题。李虎说着，便掏出烟给刘老爷子递。
　　 虎娃，来来来，抽叔的，到叔屋里了，还掏你的烟？刘老爷子说着把一盒好烟从茶几上推到李虎面前。
　　 李虎没有急着抽烟，站起来拿起暖壶，给刘老爷子深茶色的宜兴杯倒满了水。
　　 虎娃，有事？
　　 没事没事，好久没来看叔了，今个闲了就过来看看叔。另外，北坡修路开始了，我过来给老村长叔汇报汇报。李虎点着一支烟，递到刘老爷子手里。
　　 刘老爷子嘶溜嘶溜了几口茶水，放下宜兴杯。
　　 汇报啥哩，修路是好事，是好事呀。不过，村里有些老年人想不通，说北坡是咱龙坂村的龙背龙脉，担心动了北坡的龙脉会连累到各家各户的平安日子。不过，这都是迷信了，现在早不讲究这个了。至于那些担心的，这都好说，毕竟是个别人，你虎娃做做工作就没事了。刘老爷子温和地笑着说。
　　 老村长，我年轻，没工作经验，有些工作还要靠叔多指点多帮助。李虎又站起来给刘老爷子续上茶水。
　　 没问题，没问题。有啥困难虎娃到时你给叔说。刘老爷子还是一副温和的笑脸。
　　 李虎在刘老爷子的客厅坐了个把钟头，刘老爷子一字也没提北坡刘家祖坟搬迁以及一些私人承包地赔偿的事。
　　 李虎其实知道上面定的有关征地的赔偿和有关迁移陵墓的补助村里老百姓私下议论不少，都说国家赔偿价格太低，虽然都是一抹子斜坡地，但那斜坡地栽种果树也不比平地收入少多少呀!村子更有一些人，平时嫌弃北坡地投资不够收入，早撂荒了坡地，几乎在一夜之间，像一阵风似地到外面买了果树苗木，连夜栽到了长满蒿草的荒地里。还有那迁陵墓补助，一座坟墓补贴六百元，都不够挖一个墓坑钱。可刘老爷子就是只字没提。
　　 李虎心里感到一阵阵不安。
　　 道路土方施工开始第二天，龙坂村的一伙老年人像是安排好似的，哗啦啦一下上去了一二十个，坐的坐，躺的躺，有的干脆倒在运载车的轮子下，机械轰鸣的施工现场一下子瘫痪了。
　　 施工方急得哇哇大叫。一帮子老头老太太骂不得打不得推不得喊不得，这年头，误工就是意味着赔一沓沓红刷刷的票子呀！
　　 县政府的领导来了。
　　 镇政府郑镇长来了。
　　 随后还来了十多个警察。
　　 警察来了咋了？现在的人没几个怕警察，我不偷不抢不嫖不赌毒不吸黄不染警察能咋的？别说是人了，上了公路，现在连牲畜胆子也大了，见了人见了车任凭你喇叭打得把小孩都能吓哭，那帮牲畜照样理也不理漫不经心地走它的路欣赏它眼中关于人和草的风景。你敢动一动试试，现在爱艺术的拍客多得去了，冷不防，你的不当行为就会上了视频，晒死你！
　　 几个警察微笑着去扶一个躺在车轮前面的老头，老头瞪着眼睛喊：谁动？谁动？谁动我心脏病犯了谁负责！一句话吓得几个警察赶紧缩回了手。
　　 县政府镇政府领导喊哑了嗓子讲着有关政策，但老头老太太闭上眼睛，都像是睡着了。
　　 施工现场一直僵持了大半天。
　　 李虎气得把自己的手机狠狠地砸在地上：我还就不信了！说着，自己独自沿着北坡弯弯曲曲的小路回了村。
　　 不多会，村子来了一帮年轻人，一个个骑着电瓶三轮车。
　　 李虎站在一块土梁上：来的年轻人大家都看到了，在这儿我李虎放下一句话，咱龙坂村要是因为修了这条路今后谁家出了啥大事，事出到那我李虎赔到那！至于其他土地和迁坟赔偿我会和有关部门积极沟通，保证给咱龙坂村百姓一个满意的结局。弟兄们要是相信我李虎，那就听我的，马上把各自的老爹老娘抱到三轮车上拉回家，要是不信我，那我现在马上辞职，明天就回省城办我的厂子。
　　 一帮子年轻人抱的抱背的背，转眼间，工地现场闹事的老人没了一个人影。
　　 施工现场又响起轰隆隆的机械声。
　　
　　 六
　　 村子北边那一抹子斜坡被道路施工方一下削掉了三分之二，龙坂村似乎一下敞亮了许多。
　　 省级公路建设按期限完工并交付使用。在北坡省道建设期间，李虎筹集了资金打通了龙坂村从北坡去镇上的道路，一条宽敞的水泥路从村子主巷道开始，穿过省道的涵洞一直连接到镇上，连接到县城，连接到市里，连接到省城。
　　 村子中心广场的亭子比以往多了许多人。
　　 刘老爷子还是经常去亭子，还是端着他的那只深茶色的宜兴杯，拿着档次较高的香烟，只是亭子聊天扯闲的人说推掉了北坡真好早知道这么好咱就该早推掉的话时，刘老爷子笑着不多插话，端着他的深茶色宜兴杯嘶溜嘶溜的喝茶。
　　 偶尔刘老爷子会在人们说话停顿时说上一句但愿村子以后能平平安安的话。
　　 李虎对北坡各类型坡地的处理也非常到位，跑上跑下地硬是让有关部门在以往确定的土地赔偿款的数额上每亩加了两千元，北坡的祖坟没有多少，基本就都是刘老爷子家族的，刘老爷子也没去祖坟看，就告诉李虎说大小有不到二十座吧，李虎就说那就按二十座算吧，迁坟补助也由原来的六百元增到了两千元。刘老爷子的迁坟补助一下从镇上领回了四万元。
　　 村子里似乎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
　　 果子收获季节的时候，村子竟意外看到有三三两两的果客带着货车破天荒地来到了龙坂村。龙坂村的苹果再不用一户一户自己拉着绕南边的道路往北边镇上的果库送了。
　　 不久，县城发往镇上的中巴客车又延伸到龙坂村中心广场。
　　 日子一下子艳阳了许多。
　　 村北的省道正式剪彩通车的时候，龙坂村唱了三天大戏。村里各家各户十村八村地都去叫亲戚，在外工作的打工的也都像过大年的从外面赶回来，一家一户地都好热闹。剧团是本县的蒲剧团，多数是熟悉的剧目，熟悉的演员，但龙坂村的人似乎都觉得好久从没有这么舒心地看过这么好的戏了。
　　 唱戏的头一天，戏还没有开演，刘老爷子的一位本家侄子在舞台旁边的墙上替刘老爷子贴了一张大红纸书写的喜报，大意是说感谢村党支部、村委会的辛勤工作，他自己拿出四万元的迁坟补助款捐给龙坂村前些时期那些被砸伤的村民，算是对这些家庭雇工劳作的一点补助。
　　 村子又是一番轰动。
　　 到底是老村长!到底是老党员老干部!看看，看看人家！
　　 领到补助款的村民大多数眼泪蛋子激动得直往下滚。
　　 李虎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刘老爷子要捐款的消息，连忙开车去了一趟镇上，让镇上的牌匾店赶制了一块木匾，叫了一班乐队，敲锣打鼓地热闹了一番，把牌匾送到了刘家。
　　 龙坂村风调雨顺的，日子一直艳阳着。
　　 只是那年后季，村里玩着智能手机的汉子和婆姨从微信上早早获悉，说是刘老爷子在省城当官的儿子被省纪检监察部门在开会现场带走了。
　　 冬季的太阳暖暖地照着，亭子下坐着一圈圈晒暖暖的老人，刘老爷子的竹藤椅安静地放在亭子下，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