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在张家山驻村的日子里(散文)
1988年春,我刚从乡镇调到局机关,满以为就能享受一下“一张报纸一杯茶,一屁股坐到日西斜”的舒适机关生活,没想到职小位卑的我,一下子被打发到一个叫张家山村的旮旯里当了个驻村干部。
张家山,离县城五十多公里,位于湖北省东北部,与安徽省毗连,属峡谷地形,两边山岗到谷底落差近千米,一条省际公路在谷底穿峡而过。全村幅员面积辽阔,三百多户人家中,有一半居住在两边高山上,一半居住在山脚下,如果沿着这个村的边缘行走,一天也走不完。
初春的一天,随单位领导一起,乘车赶往张家山村。车近张家山时,我特地下车走了段路程,抬头朝村两侧的高山望去,只见山里树木葱郁,山顶白云缠绕,潺潺溪水欢快地向下游张家咀水库流去,这真是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并不是原先想象的穷山恶水般的山旮旯。
张家山村有很多个自然村落,其中最大的一个自然村落就叫张家山,村委会也在这个村子里。车子从公路左拐,跨过山溪上的石拱桥,行过一段畈间大路就来到村前。村前水塘边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树身很粗,我和司机走到树前,两个人伸臂合围也没将树身完全环抱着。这棵白果树树冠高大,刚劲有力的枝桠伸向路旁,似乎在招手欢迎每一个进村的客人。
这儿之所以名谓张家山,是因为这个村居住的人家大多姓张。我也姓张,家乡有句俗话,“同姓之间,一笔难写两姓,一姓之间,五百年前是一家。”初到村子后的一天,我有意和村子里张姓之人攀起了家门,闲谈之间,念起了本家辈分口诀:“一元光绪国,大世养于纯。”
这时只听村中一老者接口道:“宜家思树本,时在万年春。”他念完口诀接着问我:“张同志,你是什么辈分?”
“我是宜字辈。”我如实的回答。
老者听完大笑着说:“你辈分太高了,我得叫你细爹啊!“
我听了他的话笑着回答:“我们才是真正的家门啊!”
深山里的人家非常朴实,也很认亲,一番熟络之后,这些同姓家门,有的称我为细爹,有的叫我为细叔,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只好请他们还是称我为张同志,这样叫着才通俗大方。
80年代末,农村已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原来的集体田地都分到农户,这个时期的干部驻村,一般很少参加生产劳动了。所谓的进村扶贫,我当时认为是派个干部到村子应应景,做个样子罢了。特别是像我这样无官无职无资历的“三无”干部又能做什么呢!
村子离县城太远了,我不可能天天早到晚归,好在来时已经带了被子、床帐等生活行李,在一个叫“三奶”的农户家住了下来。一日三餐的生活是由村里安排在农户吃,大山里的人还是很厚道、好客的,何况我还是很多农户的同宗家门。吃着农家可口的饭菜,享受着农家的热情招待,在无所事事的头段日子里,我逐渐感到不自在起来,难道我真的是来应景的吗!可我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我怎么样得才会弄点“政绩”,在这山旮旯里放一炮,好为初进机关打开局面!这几个问题确实让我困扰了很多时,晚上睡在床上碾转反侧,终不得要领。
孔子曰:“仁者乐山。”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仁者,但我确实喜欢山,喜欢山的宏伟,喜欢山的厚重,还喜欢山的灵秀。一日早饭后,我抛弃了所有的烦恼,顺着住户旁边的山溪往山上走去,没多时来到一处深潭边,只见潭面平静如镜,潭水清亮见底,用手捧了点水喝进嘴里,味道清洌且带一丝甘咸,多好的水质啊!这时我起身向村边望去,看到村前一里多路的河边,有往家挑水的村民,也有村姑嫂子在洗衣洗菜的。
深潭、村庄、河边,三点一线的景况触发了我的想象,为了村子里人的生活方便,何不如这样。一想到此茅塞顿开,这时突然感觉到这小旮旯上空的一线天好象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了。
第二天,我掏钱买了几包香烟,邀了村主任和几个村民来到潭边,他们还以为我是邀他们来逛山的,一个二个的望着我,且还带点不耐烦的表情,那意思分明是说,张同志,我们可没闲心陪你逛山。
望着他们呆滞、疑惑的表情,我开始问了起来:“你们想吃自来水不?就像城里人一样,水龙头一扭,水就自动流进家里了。
这时,村主任说:”你是说在我们村安装自来水。“到底是村干部头脑反映快点。
“对!就是让我们村里人用上自来水。”我信誓坦坦的回答。
一老者疑惑的问:“张同志,么样让我们吃上自来水?”
“将这个深潭外边进一步加高,从深潭出口安装自来水管道接到下面住户人家,利用深潭与村子的落差,让水自然流进住户,就成了自来水了。”我将我的设想告诉了他们,消除了他们的疑惑,大家众说纷纭般议论起来,一致认为真是个好法子。
在村里统一了看法后,我将情况向单位领导作了汇报,只听局长说:“局里经费困难,哪有钱为他们装自来水啊!”
真是“响鼓不用重敲。”我在局长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局长的眼睛慢慢变亮了,随即合上面前的笔记本,摘下了眼镜,面对着我严肃的拍板道:“好,小张,就这样搞!”
局里很快的落实了资金,购置了改水材料,在专业改水人员技术指导下,经两个多月的努力,让山脚下两百多户人家吃上了自来水。后来每到一家吃饭时,每当嫂子婶子们扭开水龙头放水,我总是不自觉的问:“怎么样,现在不用挑水过日子了吧!”她们都是几乎一样的回答:“真感谢张同志给我们装了自来水,让家务事轻松了好多。”听她们回答的口气,看她们喜悦的表情,真有一种“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感恩味。
还是因为“乐山”的原因,一天我坐在山岗一处岩石上环望四周,山川薄雾飘忽,林中阴凉草绿,我用小棍子挑开履在地上的厚厚烂草叶,发现里面泥土乌黑,且有一股腐烂的气味。如此高海拔,气温低,土质肥厚之地,多么适合种植药材啊!我自己也是学过药学专业的,对药材种植知识有一些了解。于是,和村里的干部商量,通过宣传动员,农户对这件事也有认识,意识到种植药材也是致富的一条门路。在随后的几年里,药材种植确实为农户增加了一笔可观的经济收入。
在这个深山村子里,因一种特别的爱好,我找到另一种生活乐趣,这就是做根雕和盆景。这儿地处大别山主峰附近,随处可以找到适合作盆景的矮丛灌木。在春夏之间,遇有欣赏价值灌木植物,就将它挖出来,放在土里寄养一段时间,成活后,稍作修剪造型,就可入盆做盆景了。村子里的人见到我修剪造型的“小树”非常别致,纷纷“讨”了去用泥盆栽上。望着盘根错节、亭亭如盖的小树,这些人家总是喜欢向他们家的来客介绍说:“这是张同志专门给我家做的。”言语中还带着沾沾自喜的味道。
记得在这个村里改造茶园时,挖出了很多百年以上的枯树老根,村里人准备将其烧掉。我对根雕有些兴趣,于是在这些“朽木”中,找了些适合做根雕的枯根,经去皮清污、构思造型、雕刻成型后,用砂布细细打磨,然后买些清漆进行上光,经如此一番精雕细刻,细心打造,原本被他们认为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烂木,经我如此一加工,变成了造型别致、栩栩如生的根雕工艺品了。村民见我做的根雕非常有趣又好看,又是纷纷向我讨要。我心里想,这原本就是你们土地上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只是我归还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这儿的山真是太美了,春夏的雨后,流动的云雾象瀑布一样从高山流向深谷,深谷中腾起的薄雾缓缓漫过山冈,高处流下的云与低处上升的云雾碰在一起后,形成浓浓的云团再向天空、向远处遁走;这儿的树林太美了,有时走进林中,会冷不丁的飞起一只长着凤凰尾巴一样的山鸡,在不同的季节里,在林子里还能摘到弥猴桃、山楂、毛粟和山梨等野生果子;这儿的水太美了,山溪之中,几寸长的娃娃鱼潜在清亮的静水处,即是用手指触动它,它也只是慵懒的摆下肉乎乎的尾巴;这儿的梯田也很美,夏天插秧前,每一级梯田灌满水后,象是几十块不规则镜子顺着山川向上摞去,平静的水面里照映出空中的云彩。这儿的山美、水美、森林美,但真正美的,是山里人的朴实美、勤劳美和善良美。
我自己生长在农村,熟悉农村生活习惯,知道农村生活的艰难苦涩,很多农活儿我也会做,因此更容易拉近与农民群众的距离。深山里的人家非常朴实厚道,住上一段时间后,与他们的感情非常融洽。
在这个深山小村里,若是在寒冷的冬天,不必着急会冻着自己,特别是在下雪天,每家专门辟有烤火的屋,屋中间燃着一堆树兜子火,火堆上还吊着个煮肉的铁罐子。吃饭时,揭开罐子,里面煮的是香喷喷的山中野味,喝的是苞谷酒,边吃边喝,边喝边聊。这就是深山人家在大雪封山时过的日子,他能让你在酒的酣醉中,炉火的热照中,体会主人家的诚挚和热情,让人感到无比的温暖,无比的幸福。
在张家山驻村两年里,我一直住在三奶家里。三奶在村子张姓人家中辈分最高,但仍比我小了一层辈分,尽管如此,我还是象村里人一样喊她为三奶。三奶年龄比我大整二十岁,儿子先她而去,儿媳改嫁它乡,只有一孙女与她一起过日子。在她家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早晨起来一杯茶,晚上回来一盆水,夏天为我赶尽床帐中的蚊子,冬天晚上为我烧一个暖暖的烘笼,她对我象对待儿子一样周到,我也从三奶的关爱中感受着她那母爱般的情怀。
在这驻村两年里,我熟悉了这里三百多户人家,认识村里每一个人,还知道每家有哪些“难念的经”;哪家有喜事了,我去帮忙写对联;哪家有孕妇要生孩子了,因为我在卫生工作,会帮他们联系医生;哪家有老人万寿了,我会去参加庆寿;哪家有人老(去世)了,我也去参与吊唁;我就是这样将自己的身心、情感和生活完全融入到那份”乡情“中,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也成为他们心中认可的值得相敬相爱的外乡人。
两年后,单位因工作岗位调整,我要回单位工作了。辞别张家山的那一天,我是多么的依依不舍,这儿有我辛勤工作的成果,有我与深山人家建立的深厚感情,还有我在这儿找到的生活乐趣。这段生活和工作经历,将是我人生历程重要的一页,也会成为终生难忘的记忆。
在送行的鞭炮烟雾中,在众乡亲的招手致意中,随着那棵高大的白果树渐渐的在眼前消失,我心里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回这儿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