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放暑假，西坠的太阳像一块烙铁，把晚霞烙得红红的。方雨航来到了苏彩云的租住房，苏彩云的女儿和儿子，像一对欢乐的小鸭嘎叫了过去。特别是儿子，伯伯长和伯伯短地喊个不停。苏彩云说雨航哥，你看这孩子，怎么见了你，就像一家人似的。方雨航有点热，脱下短褂时一乐，这就对了嘛，咱们本就一家人，要是你姐在世……
　　 说到此方雨航一愕，自知漏了嘴，赶忙停顿打住。两个孩子哪知在这个世上，原来在以前还有一个大姨，那个时候还远远地没有他们。苏彩云叹了口气，黯然地走进厨房，方雨航跟了进去。
　　 外面开始天黑，苏彩云揿亮了电灯往锅里放饺子。立时升腾的蒸汽，出现了一种旖旎的折射效果。折射中玲珑的苏彩云显出一种忧郁美。苏彩云本是位乐观女子，打从认识她姐就知她的性格开朗奔放。可生活是台打磨机，它能打掉人的快乐，磨去人的活泼，用不着二十年，就把苏彩云的乐观打磨掉了。方雨航心叹了一声，爱怜地瞧着她。
　　 饺子煮好后，苏彩云盛了一大碗递给方雨航，方雨航赶忙取了双筷子便吃——看得出来，他是非常爱吃饺子的。苏彩云不接着盛给自己，也不急着喊做作业的女儿和儿子，就那样看着方雨航将一只只饺子送进嘴里，脸上露出一种幸福。方雨航边吃边不好意思地提醒，苏彩云虽口里答应，身子却未动。看到方雨航的碗里所剩无几，苏彩云又捞起一勺放到他的碗里。方雨航想躲，可当看到苏彩云的哀哀眼神，又觉不忍拂意，只好将碗迎了上去。苏彩云终于欣慰而温柔地漾了漾，雨航哥，我知道你喜欢吃饺子，多吃一点。停了停，继似有意无意地问，雨航哥，要是我与江一帆离婚，你会高兴吗？
　　 方雨航唬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碗筷落下地去。他忘了吞咽口里的饺子，愕住浅黑较瘦的脸，半张圆嘴，大张着浓眉下的眼睛。苏彩云见了不由苦笑，怎么啦？是不是把你吓着了？说罢咬咬牙，转身从壁柜里取出两只小碗，哽咽地喊女儿和儿子来吃饺子。
　　 终于一家人吃完了，夜幕也完全降临了。只是在县城没有夜的，此时又换上了夜的内容。广场那边音响四溢，和每晚一样，男女老少都不少来跳舞，传出了舒适悦耳的旋律。方雨航无心欣赏，抽着烟只从阳台上望了一眼，便回到屋里同苏彩云商量她工作调动的事情。
　　 其实方雨航也没有好的办法，同苏彩云一样，工作在乡下，县城里没什么熟人。但他说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县中的罗校长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现在的社会似乎都是金钱社会，我们能不能来个霸王硬上弓，今晚就探路试一试？
　　 苏彩云将一把小椅递给方雨航，担忧地问这样能行吗？要是他拒不收礼怎么办？方雨航在厅与阳台的交界处坐下，彩云，不管成不成，都要去碰碰运气，听天命，尽人意。我虽不愿求人，宁愿在乡下工作，但是为了你，只好要破例。苏彩云的眼里涌出泪花，方雨航看了疼在心里。彩云，你放心，当官的都是爱财又怕出事情，只要我们表示出诚意，相信会有希望的。
　　 于是乎苏彩云真的拿出两万元钱，再拿出麦片什么的几样礼品，方雨航找出只大黑塑料袋，将其用带子捆成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包。苏彩云的一双儿女拍着小手笑，儿子说伯伯，这玩具好像我课文里的炸药包，你是要学董存瑞吗？两人听了也笑。笑了一下苏彩云却止住了，眼里露出宛宛深情，雨航哥，还是别去算了，我怕看你粉身碎骨。方雨航说没事，我们快走吧，今晚星期五，兴许那罗校长就在家里。
　　 就真的嘱咐了两个小鬼头自己睡，下楼往罗校长家的方向走去。
　　 大街正处一片夜的热烈。尽管是县城，看来只要一沾上“城”字，就毫不逊白天，甚至是显得更加漂亮热闹。万家灯火和载歌载舞就不用说了，有一处构思奇特的广告牌挺有意思，图案上一位笑睡着的古装老人，怀里抱着只酒瓶，旁边两句霓虹诗：“千年难醉醒，至今笑梦里”。显然在做某酒广告。两人懒得看，穿过广场，直往前行。
　　 来到罗校长楼下，方雨航上前按响了504室门铃，可是按了半天，没人开门。方雨航只好拨响罗校长的手机，罗校长说正在开会，要很晚回家，有事礼拜一到办公室谈。方雨航说没关系，我就等着您好了。
　　 为怕引人注意，方雨航将手里的“炸药包”放到大门后的暗处。两人不敢走远，就在楼前的花圃边上坐了下来。夏夜月挂中天，繁星闪烁，一双双眼睛望着他们。时间随着两人的聊天流逝，不觉到了半夜。下露了，微带凉，方雨航脱下短褂，披到只穿了短裙的苏彩云身上。苏彩云投过来感激温柔的目光，不觉将身子坐近了许多。
　　 方雨航将坐近的苏彩云轻轻揽住了，聊着话儿，不免聊到了当年往事。他说彩云，如果你姐还在，不知我俩的生活什么样子？苏彩云微抬头，说肯定不错。你为人这么好，这么重情义，一定生活得很幸福。苏彩云说完叹了口轻气，唉，只好可惜，姐姐没有这种福分。方雨航说你错了，没有福分的应该是我，就是对你，也同样没有这种福分。
　　 苏彩云没生反感，反而感同地点点头。说是啊，记得姐死那年，我刚入师范，毕业后不知怎的，我竟不意等了三年。到底等什么，我不知道。爹妈催我结婚，遇到合适的就嫁，我却满脑子是你的影子，谁追我都会拿你去作比较。即使在我念书期间，寝室的同学也都知道，我有个心里想和嘴里念的男人，这男人就是我过去的姐夫。我像一个祥林嫂，反复地唠叨你和姐姐的故事。而你倒好，和父亲送我上了学，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不再来学校看我，我毕业了也不与我联系，就是去港岭，也总拣着我不在家。那时侯我是真的好想见你，想不通你为啥不来看我，坦率说有点怨你。直到我一年年失望，终于被江一帆闯进了我的生活。
　　 晚风把白天的热气吹净了，何况尚属初夏，又已夜深，竟还使人在露天觉点寒。方雨航坐在那儿默默地听，连续地抽着烟。明明灭灭的烟火，明明灭灭地照亮两人的脸，也明明灭灭地照亮两人的心。他的脑海里不禁浮出了二十年前的惨状，和她父亲说的那些绝情话，多想对她说，我不是不想看你，而是不能去看你，看了怕你的父亲疑我抱有目的。可今晚苏彩云的倾吐意味什么？意味着方雨航办了傻事。方雨航觉得有股悔意内疚升起，如果那时侯不管不顾地找了她，两人就也许不是今天的结局。真是既别离何相逢，没有这别后重逢，哪会有如此言深交心，只稀里糊涂地带进棺材去见她的姐姐苏彩虹算了。
　　 百味俱全的方雨航从花坛边站起，深深仰空呼了口气。他正想对苏彩云说点什么，却见有雪白的光柱从远射来。随着微隆的摩托声响，罗校长在他们的面前刹车跨下了身子。罗校长将车推进车棚，不好意思啊方医生，今晚的会开得实在太晚，让你们吹了半夜的凉风，真的久等了。他再风趣而热情地握了握两人的手，来吧，快随我上楼坐。
　　
　　 第三章阴阳两茫
　　 若说县里在热天有啥好去处，应该算城外的鄱阳湖边。那儿有风景秀丽的南山，有开人心胸的湖天，傍晚后沿湖漫步，听湖浪细奏潺曲，拥抱凉风习习，一身臭汗会马上干了，一颗躁心也立时静了。
　　 方雨航没少和苏彩云来过这里，有时候两人，有时候带着她的一双小精灵。本来这浪漫属于自家人的，携手爱人领着自己的孩子，可方雨航的妻子似乎天生就没有这种浪漫细胞，勤劳做工她行，哪怕是再苦再累的活，但若说到玩，哪儿都不去。儿女也已念高初中，过了想随大人的天真烂漫年龄。况且他现在与苏彩云，几天不见会闷得慌，因此只要到县城休假，就先想到她了。
　　 转眼夏天过去，秋花凋零，冬天也蹒跚地踏着季节的脚步来了。而冬天不宜游湖的，湖边风冷，景象萧索，只有到家里，或者寻一处温暖的茶座，继续欢度两人的浪漫岁月。
　　 这天是苏彩云的生日，方雨航早早地来到了县城，在一家“醉心阁”里订了间小包厢，中午十一点，准时把苏彩云和她的一双儿女约了过来。本来按平时休假，方雨航在昨晚该到县里家中过夜的，但他怕妻子追问他的今日去向，就干脆今日早饭后来了。
　　 不过，方雨航并未让苏彩云马上感到惊喜，而是让她来到后先“凉”了一会，等到服务员将菜上了桌，才叫苏彩云闭上眼，魔术似地从桌底下拿出了一盒生日蛋糕。苏彩云在一片“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睁开眼睛，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瞬间泪珠滚了下来。
　　 苏彩云由衷地说了声谢谢！然后饱含深情地望着他，雨航哥，你真是块木炭。方雨航问怎么说？苏彩云好柔好柔地，你知道吗雨航哥，从没有人给我这么认真地过生日，我都快遗忘自己的生日了，一家人也很久没有这么温暖过，你是我雪中的木炭。苏彩云的儿子赶忙纠正，你错了妈，是雪中送炭，不是木炭。苏彩云瞪了儿子一眼，破泪为笑，好，是妈错了，就你会说，行了吧？说罢往儿子的碗中夹了块狗肉，
　　 方雨航也笑，带头端起了酒杯。一杯下去，他又变戏法似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精美的小长盒，打开盒盖，一条晶莹玉润的珍珠项链躺在里面。他双手捧给苏彩云，彩云，再次祝你生日快乐！苏彩云忍不住轻叫，哇，好漂亮的项链！方雨航微笑地，喜欢吗？苏彩云不由点点头。方雨航温柔地盯着她脸，喜欢你就再看下面。苏彩云狐疑地接盒取出项链，原来在底下压着一张粉红色的纸条，展开看只见上面漂亮地写着：珠玑数颗，愿君晶莹剔透；心香一瓣，祝你幸福无数。
　　 女人在两种情况下情感最脆弱，一是感激，二是悲痛，其结果一致，都易导致落泪。苏彩云的泪水再度涌出，似有千言万语，只不知道怎么说。她将泪水在包厢温馨的灯光下织成旖旎雾网，如梦似幻地望着方雨航。雨航哥，你别对我太好，我怕消受不了。我和我姐，都没有和你好的福分。方雨航收笑黯然了一下，彩云，你别这么说，其实我们都有缘的。如果和你姐没缘，二十年前怎么相爱？如果和你没缘，今日又怎么坐在这里？只是缘分长短，爱有早晚。苏彩云说那就是了，你和姐姐的缘份只短无长，和我也是只晚没早，这种短和晚的缘，其实就是空缘一场。
　　 这些话引动了两人心思，不免把欢乐的气氛冷却了下来。方雨航抽起了烟，苏彩云盯住手中的玻璃杯，眼神痴痴的。一对鬼精灵可不依，女儿问妈妈，怎么就突然和伯伯不高兴了？儿子撅撅嘴，说我还没敬伯伯的酒呢。苏彩云像梦魇中扯回，对，我们都要敬伯伯的酒，说罢举起杯来，同一双儿女向方雨航伸去。
　　 这顿饭吃了很久，离店后方雨航又到苏彩云的租住楼坐了一阵，等到了傍晚，再像平时样地赶回家去。
　　 可当方雨航上楼掏钥匙开了门，心中却倏地一沉。只见妻子独自在家，挂着一脸寒霜，罩着满身乌云，也没开灯和电视，就那样戚戚地沙发上坐着。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显然已哭过。妻子见他进屋也没起身，只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幽怨，终于回来啦？生日过得不错吧？
　　 生日？什么生日？方雨航心沉到底，嘴里却只能装糊涂。妻子的眼泪重新流下来，雨航，我们都十几年的夫妻了，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敢说没和彩云过生日？
　　 真是知夫莫若妻，方雨航暗喊一声苦。这才想起，原来因为苏彩云和妻子同岁，有一次妻子和苏彩云比大小，他无意透露了苏彩云的生辰日子，没诚想妻子竟然记住了。方雨航只觉得像个做贼的人被人逮了个正着，于是索性昂昂头，不就是和她过个生日吗？值得你这样？
　　 妻子楚楚地抹了把眼泪，雨航，我不是不准你和彩云过生日，彩云过得也不好，但你可以把她光明正大地请到家中来呀，这样偷偷摸摸，把我看成了什么？方雨航听了一怔，走过去开了灯，不觉在妻子的旁边坐了下来。妻子纹丝未动，雨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应该放下架子和自尊去找她呀，免得今天大家都痛苦。
　　 冬天的黄昏寒意加重，寒风从窗户缝里挤进屋，方雨航觉到了冷。他只好无语，深知心虚没有底气。妻子不能不说是个好女人，温婉贤德，通情达理，既是好人母，更是好人妻。且不说跟他的这十几年，风里雨里吃了不少苦，单就她的度量，男人都难及。别看她没有工作是个农女，有的文化人也比不上。当初方雨航不知不觉地爱上她，就是因为她的善良包容。记得当年订婚前，方雨航将与苏彩虹的故事和盘托给她听，想探探她对自己的过去是否在乎，准备接受她的拂袖而去。谁知妻子竟感动得流泪，说本来多好的婚事啊，老天怎么不眷顾。她赞成方雨航去继续走动看望苏彩虹的家人，说做人就要这种样子，不能人死灯灭，缘了情亡。婚后方雨航将与苏彩虹的所有照片和信件当面烧毁，妻子要拦，方雨航说现在我有了你，如果还留着这些，对不起你。妻子说何必呢？烧掉的只是纸，烧不掉的才是心。如果你那么容易烧掉和忘掉彩虹姐，那么说不定今后哪一天，也会同样地把我给烧掉和忘掉。许多年后方雨航才知，妻子在那一次，趁他没注意，竟偷偷从火中抢出了两张照片。这两张照片，现在到了苏彩云手里。
　　 与苏彩云重逢接触后，妻子也没生啥气。苏彩云到过方雨航的家，妻子盛情款待，姊妹样地聊天。苏彩云在学校教英语，有一次还帮方雨航的一双儿女加以辅导，妻子连声道谢。然而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度，丈夫和这个女人正常交往可以，但想出轨，再是好秉性的人也熟不可忍。方雨航不是薄情郎，当然知道这样做对妻子不公，让妻子刚脱离苦海，又把她推进了深渊。或许下午苏彩云说得对，短和晚的缘，只能算空缘。缘分这东西，就像搭班车，前班车走了，你没赶上，就只能乘二班车。方雨航想到这里，不由长叹了口气，起身颓废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