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因为家长会家长没有来，而被罚站。我站在门口给到来的家长发成绩单。那天，我竟然意外地看到哼着摇滚歌曲的他的眼角，有一滴泪。
　　 我将口袋里的手帕递过去，就匆匆地跑开了。
　　 咦，我的手帕他还我了吗？一点印象都没有，时间过去太久了。很多细节已经变得模糊。
　　 我真想问他，为何同学聚会前，一次都不找我，为何同学聚会后，要如此热烈追求，为何结婚后，待我如此冷漠……
　　 很多次，我的话都淤积在嘴边，只等他看我一眼，我就可以尽述倾诉，但他从来没有给过这样的机会。
　　 不给就算，谁离开谁还活不了吗？
　　 离婚之后，他下了乡，我很偶尔地才能听到一些他的消息，但没有一次是说，他见了女朋友，都是说，他过得很辛苦，他的世界没有人能懂。
　　 我懂吗？或许也不懂。
　　 我又开始做一个梦，梦中一个男孩拿着熟悉的花手帕擦眼泪，梦醒之后，我知道是他。我回想，他若想起我，会哭吗？
　　 他才不会哭，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中，他从来没有流过眼泪。
　　 这天，我接到宋佳慧的电话，她约我一起喝咖啡。
　　 宋佳慧有强迫症，到了咖啡店，就必须点咖啡，不准我喝橙汁。一杯咖啡，在我面前氤氲着香气，直至缓慢变冷。我都没有喝一口。宋佳慧优雅地端起咖啡，轻嗅，浅抿。看着窗外，发呆。
　　 我的眼前突然闪过步步在农家院学公鸡走路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宋佳慧仿佛被触动神经一般，啪地把咖啡杯一丢，咖啡瞬时溅出，洁白的餐巾上一片狼藉。我用餐巾纸去擦，却只能越弄越乱。
　　 宋佳慧冷笑一声：殷牧牧，我和付然离婚了，你开心了吗？
　　 什么？我的手一抖，将我的咖啡也碰倒了，褐色的液体倾洒而出，但我们谁都没有去管。
　　 殷牧牧，你不要装了，你在他们面前装清纯，在我面前没有必要，你以为，只有你这样的他们才会喜欢吗？笑话，一个女人没有能力，谁会喜欢，程正不要你，付然更不会要你。
　　 她的话将我彻底弄蒙了，若只是提到程正，我能理解，怎么会牵扯到付然，付然不是带着步步回老家了吗？他的离开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付然，付然，我，我们有什么关系？佳慧，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笑话，误会，你是真傻吗？付然一直跟我说，小鸟依人一般偎在程正后面的你，才是真的女人，你不知道吗？他一直很喜欢你，你不知道吗？你一直不和程正复婚，不也是因为付然吗？
　　 付然，我，不可能，我和程正不是因为他，我真的……
　　 你不用说了，我都一清二楚，哼，我今天叫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装清纯，可以赢得了这个世界，我要让你知道，付然是我的，步步是我的，你休想抢走他们。
　　 我，我……“我”字在我的嘴里像粘稠的粥一般，堵住了我的咽喉，一瞬间难以呼吸，竟然一时语塞。宋佳慧将杯中的咖啡恨恨地泼了我一脸，拧身而走。
　　 我……我太冤了。
　　 程正，你个坏蛋。拨通程正的手机号，当他的声音响起时，我破口大骂：程正，你滚回来，你毁我不够吗？
　　
　　 四
　　 蹲在我和程正曾经的家门口三个小时后，程正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他气急败坏地将我提溜起来，像抖一块沾满灰尘的抹布一般：殷牧牧，你要死呀！手机关机，你倒是说你在哪儿呀！
　　 死！我趁机装死。
　　 他将我拖进房门，丢在沙发上。升腾而起的尘土呛得我咳嗽不止，想装死都难。
　　 我像被踩到爪子的小狗一般，蹭地窜起来，紧紧地箍紧他的脖子：程正，你坏蛋，你凭什么这么折磨我，你凭什么把我当小丑，你凭什么如此骄傲，你凭什么如此看不起我？！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反抗，我沉浸在悲愤中，难以自拔！开始捶打他并不结实的胸膛。
　　 直至，我被他紧紧地拥住。许久许久。
　　 这个世界仿佛都停滞了，我突然想起上初中时，开家长会时，我看到他脸颊上的那滴眼泪。我拼命地推开他。
　　 难道，你是为了报复我吗？因为我曾经那么优秀，你曾经是一个痞子？！
　　 这句话对于我来说，感觉荒诞无稽，但却在一瞬间戳住了他的死穴。他怔住了。推开我。冷冷地转过身，面朝窗外。
　　 我递给你手帕，难道是死罪吗？啊……我揪住他的衣服，却无力在扯动分毫。
　　 关于付然我也不想多问，或许，只是一瞬间，就注定了程正不容辩解的定论，我的幸福竟然如此脆弱，脆弱到，只是一瞬间。
　　 我推开门，踉跄着离开，仿佛在逃离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我没有回头，我听到身后的沉寂中，是嘶吼，是摩拳擦掌。
　　 第一次，我感觉到愤怒。
　　 我逃到单位，枯坐在电脑前，机械地输入着数字。
　　 夜半，归家。门口站着久违的付然。
　　 呵呵，这还是真实的世界吗？怎么仅仅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混乱了呢？我没有理他，打开门，进入。他跟随而入。我没有拒绝。
　　 打开冰箱，摸出果汁，一饮而尽。此刻，我抽搐的胃，是抗议我对它的忽略。
　　 殷牧牧，那个宋佳慧所说的，你不要相信，我和她之间的问题，真的跟你无关，我们是性格太强了，不能在一起。她今天做的，我代她道歉。
　　 付然，你喜欢我吗？
　　 什么？
　　 付然，你爱我吗？
　　 殷牧牧？
　　 付然，不爱，不喜欢，你就滚。凭什么，你的婚姻失败了，要将罪过强加到我身上，我殷牧牧招谁惹谁了？啊，程正追我说爱我，娶我，娶我两年，他一直对我那么冷漠。这两年我多痛苦，我这也是清纯吗？付然，你、程正、宋佳慧，都太自私，你们太阴险，我诅咒你们！滚！
　　 殷牧牧，我，我……
　　 付然，你什么呀！你还有什么能说？你单亲，你儿子单亲，你不知道这是罪过吗？你凭什么让步步这么小，就缺少一半的爱，如此自私，你凭什么说爱谁？你走吧！我殷牧牧是撞鬼了，活该这么倒霉，明天，我重新开始，你们谁谁，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很低很低，低到我自己都听不清，但我确认，付然听清了。他转身离开。他的背影让我再次想到步步那天真烂漫的笑容。
　　
　　 五
　　 雨在清晨细细飘落，走在其中，看东边日出映出的霞光。这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雨中的清晨，最惹人注目的是路边的夕颜。顺着小区护栏蜿蜒向上的攀爬，风雨中，轻柔地摆动着。深深浅浅的紫色，浅浅深深的绿色。晶莹剔透的水珠。惹得我眼泪直流。
　　 风雨后，真的会是晴天吗？太阳出来，一切阴霾真的会消失不见吗？
　　 脚下是一个连一个的水洼，轻轻浅浅的水痕在一个个地晕开。我绕行而过，自言自语着：殷牧牧，你要加油，殷牧牧，你要坚强，殷牧牧，你是最棒的。
　　 工作虽说不是解毒的良药，但投身工作之中，我确实忘记了所有的困扰。当工作终于告一段落，领导主动给我三天假时，看到窗外纷飞的落叶，我竟然有种恍然隔世之惑。
　　 三天，能做什么？
　　 能谈一场感天动地的恋爱吗？
　　 不能。
　　 那能彻底地跟过去告别吗？
　　 不知道。
　　 走在路边，看到一句广告语：草原天路，属于你的天堂。
　　 我仿佛被蛊惑。一天后，我站在曾经居住过的农家院门口。一切都不是曾经的模样，原本的葱绿，此刻已经变成枯黄，之前的繁花，此刻已然飘落。
　　 农家院主人依然还记得我，他热情地将我迎进去，说：你们约好了吗？这次怎么分着来呢？
　　 我看到院子里的一群人，步步在追着公鸡跑，宋佳慧和付然宠溺地看着步步，程正拿着相机在左拍右拍。一切仿佛瞬时被拉回到曾经。我呆立，仿佛我还是那个梳着插满野花的麻花辫的姑娘。
　　 他们齐齐地看向我，我呆立着。步步飞翔状扑过来，甜甜地叫我牧牧阿姨。
　　 我不忍推开，唯有强颜欢笑着走进。
　　 一顿饭，五味杂陈。大家不约而同地给步步夹菜。步步则用他并不灵巧的筷子，一点点地转送给我们。
　　 那一夜，还是之前的格局，我们都住进上次的房间。看到付然一家手牵手进房，我想：他们终于和好如初，看来，他们之间是有爱的。
　　 山里的夜晚，不似秋的清爽，而有冬的寒冷。
　　 爬在窗台上，看窗外。又看到那一闪一闪的光。我知道，那是程正。
　　 距离上次见他，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了。说实话，再见他，我才发现，我竟然有些想念他。我习惯他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哪怕只是像朋友一样，照顾我一下。
　　 我还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如果他真的在乎我，为何要那样对我呢？
　　 是否，我们可以谈谈呢？或许，即便还不能在一起，但起码可以放下，都重新开始。
　　 我裹紧羊毛披肩，走出去，站在那点点的光面前，意外地发现，竟然不是程正。
　　
　　 六
　　 牧牧你知道吗？程正特别孤单，他上大学时，就像一个学习的机器。他唯一的快乐，就是手里攥着一块素花手帕，写从来不发出的信。我们同宿舍，我见过，是写给你。
　　 牧牧你知道吗？程正打小心里有阴影，他虽然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但他很爱她。他父亲对他的憎恨，让他认为，他所爱的，注定会因为他而受伤。
　　 他一直在问我，如何才是最好的爱护，而我，我又怎么能懂呢？我一直以为挣钱多，就是对家庭最好的爱护。但现在我才知道，女人是用疼的，只有疼她，包容她，才是最好的、最适度的。
　　 程正怕你因他受伤，他，哎，他……
　　 听过，心中很感伤，仿佛之前遭遇的冷漠是一团乌云，现在我终于看到乌云是镶嵌着金边的。但此刻，我又能抓住几多。
　　 付然，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祝贺你们重新牵手。我和程正的事情，一切随缘吧！我这次出来，就是想放下，等再回去，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
　　 听到我如此说，付然着急了：牧牧，程正是真爱你。他就是傻，不懂得如何去爱。
　　 不，我不想听了，他傻就傻吧！与我无关。说完，我小跑出院。
　　 深夜的村庄，就像一个充满神秘气息的盒子。站在一处缓坡，看那座小院。想：远离就是真爱吗？若是真爱，为何要彼此伤害呢？
　　 突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忙躲在一棵树后，看着他疯狂地向左跑，向右跑……
　　 牧牧，你在哪儿？我错了，你不要逃开我的视线。程正发来短信，我看到了，却没有勇气走出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去面对他，曾经的伤害，真的可以用真爱抚平吗？
　　 风打透我的衣衫，落光叶子的枝桠相互拍击，咔咔的，干枯的草丛互相揉搓，簌簌的。恐惧突然袭来，我想跑，却又怕程正看到。
　　 突然，不知什么将我的胳膊紧紧地束住，我浑身的汗毛瞬时竖起来，“程正，啊，救命呀……”黑漆漆的夜，像极了曾经满心的苦难，我拼命地挣扎。
　　 “牧牧，牧牧，是我，是我！”
　　 熟悉的声音，驱走缠绕我的恶魔，理智回归，我才发现，原来，环住我的，是程正。
　　 我捕捉到他眸子的闪光，还有他脸上划过的流星。突然，蹲在教室门口流泪的他清晰地呈现，我一瞬间读懂了他所有的悲伤。我不再挣扎，听他粗重的喘息声。
　　 第二天清晨，我们再次开车行至草原天路。起起伏伏间，看云卷云舒。弯弯绕绕时，看孤树遥望。
　　 曾经野花满地的草地已行成天然的大草垫。付然牵着宋佳慧和步步的手，依靠着坐在上面，每一个人都露出甜美的笑容。程正用镜头捕捉着。这次，我没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是在观察。我发现，付然拉住步步的手，宋佳慧也拉住步步的手，付然拉住宋佳慧的手，宋佳慧的手是僵直的。站在一侧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明白了很多。
　　 车行至半坡，又出现暂停的现象，想到他们曾经说过的“打眼儿”，我曾查找过资料，所谓打眼儿就是说在车滑坡时，用一块石头塞在车后轮和地面的夹角中，这样可以有效地防止溜车的事故发生。看到窗外停滞的风景，全车人呆住的神情，我笑称：打眼儿吧！你们都是老手。
　　 付然脸一僵，程正冷静地换挡、轰油门。
　　 宋佳慧指着窗外的大风车对步步说：步步，你看，大风车，最不怕风雨，因为风雨对于它来说，就是能量。
　　 停车，停车。车，稳当当地停在一处空旷地。我抓起背包下车，说：你们走吧！我们不同路。
　　 付然想说什么，宋佳慧抢着说：好，牧牧。
　　 步步说：再见，牧牧阿姨。
　　 程正一句也没有说，发动汽车，离开。
　　 秋天的草原，太阳已经不似夏天那般炙热，秋风中，裹挟着冬的寒凉。这次，我有准备，紧裹着薄棉服，但却依然很难阻挡山间的风。
　　 过了旅游旺季，这里可谓人迹罕至。
　　 走几步，不由得气喘吁吁。掏出手机，信号皆无。
　　 山，看似很高，等真的爬上，就会忘记曾经的痛疼，山，看似很高，等真的下来，就会忘记曾经的惶恐。
　　 一座又一座山爬过，我的体力几近耗尽。站在半坡上，低头，汗水滴落，抬头，被阳光刺了眼睛，瞬时，天地旋转。
　　 我只感到，一个坚实的臂膀撑住了我，一个声音在说：知道吗？这也是打眼儿。现在正是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