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烟袋让二兰子这么做了，雪儿还是没醒。要不要请五四先生？雪儿的父亲看在二兰子显怀的肚子上很积极的操心雪儿的事儿。
　　 不请他吧，你还嫌咱家的事儿少吗？他那张嘴那双眼珠子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景儿。王大烟袋将烟袋锅里的灰磕在炕沿上，二兰子，不是我一个做公公的惹事，你那点风声雨声也被五四他们嚼了舌根儿，以我看，还是找孙撸荡子看看，这个人不多事儿。
　　 公公的话抽了二兰子的骨髓，在清水河畔的娘家人是二兰子的挡箭牌，就连雪儿的父亲都畏惧他们三分，加上五四拍着胸脯打保票二兰子肚子里的孩子是带把的，所以，为了王家的根，雪儿的父亲不敢动粗。
　　 雪儿的父亲按照大烟袋的意思请来孙撸荡子那黑，二兰子炒了一盘香喷喷的葱花鸡蛋，在孙撸荡子给雪儿喝了一碗姜汤水醒来后，雪儿第一眼看到饭桌上黄绿相兼的葱花炒鸡蛋。还有泥瓦盆内白花花的稻米，这是最诱惑人心的东西，就如清水河潺潺的流水在雪儿体内奔腾欢淌，她咽了下口水，并清晰的听到在家里堂屋地上长条桌子两面坐着的母亲和孙撸荡子对话，给母亲把脉的孙撸荡子沉吟了一分钟后说，是男孩。
　　 这个消息令雪儿喜忧参半，当没来得及多想，父亲叫她起来在桌子上吃晚饭，幸福瞬间在七岁的雪儿心中暖暖的惊涛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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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儿第一次觉得炒鸡蛋是那么好吃。黄色的灯影下，父亲和孙撸荡子还有爷爷的脸复杂猜不透，几个男人在为王家能填带把的兴奋不已，尤其是父亲的眼珠子都要蹦出来跳几圈舞似的。
　　 这个夜晚雪儿依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话题，或者她就是王家的陪衬。
　　 母亲的目光却在躲着她。雪儿在吃了一海碗米饭后，母亲才拿起她的碗又盛了一碗，妈，我吃饱了。
　　 雪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表示原谅了母亲，她为什么不可以放过桑椹林的一幕呢？大人之间的故事她左右的了吗？
　　 雪儿知道母亲不容易，其实母亲身上还有父亲暴力的痕迹，那些痕迹实际是一个个难以愈合的伤口，母亲的伤口在流血的时候，雪儿无法医治，她只有寻求一个途径给自己的灵魂疗伤。
　　 妈，我想读书。趟过清水河我要去那个姜家铺子小学校读书。
　　 几个人都停止了咀嚼，他们把眸子投向雪儿的时候，惊讶七岁的孩子这个读书的念头如此强烈。孙撸荡子呷了一口酒，嗯，叔啊，老弟，二兰子，雪儿有这个愿望很不错，雪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小屁股蛋上满了我的针眼，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雪儿丫头一定是王家一个响当当的人。
　　 这个夜晚对于雪儿是一生的一个回忆，回忆尽管充满苦涩，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风景，它总像一道逾越不了的暗伤在体内燃烧凝炼直至多年以后，她依旧像一场噩梦干扰着雪儿成长的道路。
　　 念呗，王大烟袋一辈子干净利索没有一笔一画的龌龊事儿，王家的闺女不能不读书，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我不赞成。我那口子虽只读了私墅，毛笔字写的不比男人差，可惜，可惜她短命。唉！
　　 好了，好了。爹，这不是挺好吗？俺妈不在也没少你吃的穿的。
　　 大概是父亲的话勾起了爷爷的伤痛，他喝醉了，跌跌撞撞被二兰子和男人搀到他房间歇息，却把一泡尿拉在裤裆里。
　　 父亲替他脱下来换了干净裤子，伺候他睡下，这边孙撸荡子提出要回家，太晚了。
　　 每次都这样，雪儿清楚的记得爷爷喝酒必醉，醉了就唱，整个屋子里乌烟瘴气。父亲偶尔骂几声说他老了老了不识好歹，管不住自己的性子。
　　 母亲没说什么，逆来顺受惯了，永远是个挨欺负的主儿，就像她不理解母亲一样，干嘛不反抗？母亲的逆来顺受也直接影响着雪儿。
　　 夜晚像一块展开的蓝色幕布，雪儿看着玻璃窗外那片天空发呆，都说月亮里有嫦娥还有伐桂树的吴刚，为什么她看不到呢？做梦吧，也许梦里就有。
　　 厦子里吱吱嘎嘎木头咬合干裂的声响，清水河流般袭来。雪儿想起那口棺木，是父亲给爷爷备好的棺材。南家铺子的男人大凡有一点能力的都要给老人准备一口棺材。王大烟袋是王姓家族的族长，他的棺木不能孬了，而且是雪儿大大为了感谢这个伯的推荐，亲自赶马车去仙人洞庙那里购买的红松，回来后在电锯上剖开，请来木匠钉做的只是还没涂红漆。
　　 雪儿睡觉的房间紧挨着厦子，所以在月亮满盈的夜里，她经常听到棺材自己嘎吧嘎吧的歌唱，每一次，她圈着小身子很恐惧的把头埋在被里。
　　 告诉母亲，母亲说，不要大惊小怪，没事。
　　 二兰子连自己都害怕，怎么能安慰住雪儿。二兰子明白，棺材在月亮底里走动，有灵魂要被收走。
　　 二兰子比任何时候希望孩子早一点落草，公公王大烟袋本性上不坏，他是长辈，婆婆过世早，他拉扯大唯一的儿子很艰难。他们父子无非就是想王家有个后人。
　　 之后的日子里，和高山有过交集，但两个人隔膜了，好像有一条银河阻隔着两个人。就这样吧，毕竟都有家庭。
　　 二兰子有时候坐在清水河畔洗衣服，想起高山这个人不由自主的笑笑，然后洗自己的衣服。
　　 她和高山与爱情无关吗？
　　 王大烟袋越来越喜欢带着雪儿出去遛遛骡子。六月的南家铺子谷物正在冉冉拔节。清水河在几场雨水的充斥下，水流很宽，水质混浊，但那些白漂鱼红刺鱼结瓜鱼都上来了，河里捞鱼的人多了起来。
　　 雪儿和爷爷在清水河畔放灰色骡子吃草，那个下午，大大家的花儿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找雪儿玩。
　　 河水很湍急，雪儿坐在沙滩上抓起身边的石头朝河水里扔，百无聊赖。
　　 南家铺子大街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女人哭嚎把雪儿的心抓的生疼，爷爷，有人哭啊！
　　 雪儿喊爷爷，爷爷说，别去看，谁打架。
　　 不是，爷爷，我听着像大大家的大妈在哭。
　　 你一个小孩子别瞎说话。
　　 雪儿纠正道，爷爷，你听真的是大妈的声音。
　　 王大烟袋把长烟袋别在腰上，站起身侧耳细听，心里一沉，雪儿说的没错！不好，这两天乌鸦老在王家祖坟转悠，难道？
　　 王大烟袋将骡子拴牢在河畔一棵柳树上，走，跟爷爷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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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家铺子那条街上第一次被围的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的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群搬家的蚂蚁。王大烟袋和雪儿挤出一道缝儿钻进去的时候，太阳是那么晃眼球。雪儿就看到一头牛的后背趴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孩子，小身子仿佛一条水淋淋的泥鳅，头发垂着嘀嗒着水，白色短衫紧紧贴在脊背，大大挥动着柳条鞭子，赶着老黄牛在道上转圈，有人喊着，王老大，你快点走几步，肚子里的水空不出来这丫头就扔了。
　　 大妈像彪了似的坐在地上不知道哭也不说话，几个女人拉扯起大妈，安慰她，花儿一定没事的，花儿不会有事。
　　 雪儿刻骨铭心的记下了那个下午的南家铺子，因为在清水河洗澡划进深水潭里被死神带走的花儿，一场暴雨瞬间席卷了南家铺子。
　　 花儿的葬礼显得淡薄冷清，一口小杨木棺材收买了她的一生。
　　 没有唢呐，没有孝衣孝帽，大大说，她还是个孩子，七岁的孩子，她的死是天意，天意难违啊！就吩咐劳力将花儿哑巴悄声的抬到一座青山谷埋了。
　　 雪儿失去了最好的伙伴，而清水河畔从此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一天到晚在河畔呼唤着:花儿跟妈回家吧，花儿妈想你了。花儿，我做梦看到你了。
　　 雪儿这一年没有再生病，也许，是花儿带走了她的所有疾病？或者她的劫数已经过了。雪儿孤独的成了清水河畔散放的山羊。
　　 这个时候的二兰子肚子越来越大，扣着一只泥瓦盆一样。穿过南家铺子那条街她最怕遇到那双眸子，事实上无论如何逃避，二兰子内心都在圈养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被她最终带进坟墓。
　　 南家铺子的人即使了解二兰子曾经越过围墙偷吃了禁果，那又怎样？谁也阻止不了故事的发展。
　　 疯掉的大妈，很多人劝大大花钱送到精神病院去治一下兴许能好。大大把一夜间花白了很多头发的脑壳摇的像波浪鼓，他在前一个月还尾巴似的追在疯女人身后生怕她落水步了花儿的后尘，被南家铺子的男女老少赞不绝口。但是，就在清水河迎来了劲风吹拂，芦苇荡扬起白花花的荻花时，人们发觉大大不管不顾疯女子的行踪，甚至女人把大便拉在裤子里，满大街刮着臭味，苍蝇围着她转悠盘旋时，大大却拎着一瓶二锅头把南家铺子那条街踩成了山路九曲十八弯。
　　 疯女人夜宿别人家的稻草剁，更多的时候是在清水河畔。
　　 她睡得很甜，早晨起来去遛骡子的王大烟袋看见，她躺在一片干净的沙滩上，脸上爬着几只蚂蚁。她浑然不觉，嘴里梦呓的喊着花儿花儿。这是一个疯女人的幸福吗？
　　 大大不管她了？大大不可以抛弃她啊！
　　 王家人都来劝大大，大大是王姓人的脸。大大嘴角抽搐，流着口水，很显然是酒精把他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高山出马了，高山是这里的领导，他不管谁管。
　　 大大坐在他家院子里的石阶上，眼珠子迷瞪着，说，高山，你想管你管，你是队长，反正我不管了，花儿死了，我也没了牵扯，我一个人吃饱了狗都不饿。
　　 大大呷一口酒，眯着眼，很惬意的样子。
　　 高山来时，南家铺子来了很多人，有王姓的也有其它几大姓儿。
　　 大大这么咬钢嚼脆的男人倒了，都很吃惊。王大烟袋，雪儿的爷爷，拿出了家长的威风，他命令几个王家壮劳力把躺在清水河畔的疯女人架着拖着弄回家，关在大大家的偏厦子里，上了一把大铁锁，告诉你，王老大，你是个男人，别做出让南家铺子所有人耻笑的事儿。你要是实在没钱去给老婆治病，高山队长，你就组织一下，一家拿个十块八块帮他把疯女人送精神病院！
　　 行，大叔。这话你老不说，我也想说。咱南家铺子不是没有人了，一人有难处众人帮！我高山第一个掏钱！
　　 高山从夹克衫兜里掏了十元钱，大叔，找个本来，还有笔，我这就收钱。
　　 王大烟袋进了王老大的堂屋找来笔和本，没想到，在场的人很踊跃，你三块，他五块。
　　 那天，南家铺子的人亲眼看着王老大雇乡里的一辆出租面包车把老婆送走了。
　　 清水河畔一时间安静下来，疯女人的身影消失了，可是，人们像生活里少了什么似的，突然怀念有疯女人傻傻的笑，露出黑黄牙齿的日子。
　　 地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停止旋转，清水河的秋天是美丽的，祥和的。南家铺子的人进入了磨刀霍霍的收割期，雪儿背着母亲灯下缝补了两个晚上的碎花布书包去了清水河畔那岸的小学。
　　 就在雪儿上学后的第三天黄昏，南家铺子下了一场很大的暴风雨，引起了暴虐的山洪，清水河水位猛涨，河水混浊。与此同时，扛着铁锨撅头出来堵截水流不让山水冲了大田苞米的人们，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在大街上，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被王老大送走的疯老婆，难道，王老大压根就没把老婆送进医院？
　　 这段时间，人们几乎没看到王老大的影子，他欺骗了所有人？
　　 人们在堵好堤坝田埂后，都不约而同朝着疯女人奔去，一起把疯女人拽回王老大家。
　　 河水上涨，一旦她自己不知深浅过河就会被汹涌的大水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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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黑帮板鞋已经破了两个窟窿眼儿，露出黑污污好几天没洗的脚趾头的大大，低着头不敢看众人。雪儿随爷爷来到大大家的院子，被暴雨冲刷过的院落坑坑洼洼积着浑水，蛙声从稻田鼓嘎鼓嘎传来，大大对被人送回来的疯女人很排斥，因为领头送回老婆的人是队长高山，他的气焰就蔫了下去。
　　 疯女人笑一阵哭一阵，身上脏的不成样子，一股子骚臭味直扑人的鼻子。老大，你个倒霉蛋，当初我东一家西一家帮你好歹凑了二千元钱叫你把老婆送医院治疗，你都做了什么？
　　 哎吗，队长，别冤枉好人啊，日头出来了，我对着日影发誓，我真真的把她送医院了，可她怎么跑出来了呢？
　　 大大把手掌一摊很委屈无辜的样子。
　　 疯女人靠近了高山，嘿嘿，你是谁？是我的花儿吗？不是，你是男的，长个吊的，哈哈哈，呀！这不是我的花儿吗？
　　 疯女人错把雪儿当成了花儿冲了过来，雪儿好怕，如果大妈没有疯掉，她一定会扑进她怀里抱抱。但是，大妈不是以前干净利索的大妈，她的世界是孤独的，雪儿走不进去，雪儿向后退躲在了爷爷身后。赶紧的，几个女人将老大的娘们弄到屋里洗洗，这股子味儿，好像清水河干涸了！王大烟袋的话还是有威力的，在清水河畔谁家请宗谱他是必不可少的人选，他给邻铺子的大仙麻姑当二神，经常给几个铺子中大邪的孩子大人跳神儿，收获来的白花花的馒头和活公鸡就成了雪儿一家人几顿的过年饭。其实，王大烟袋私下里遛骡子时偷偷告诉雪儿，那一套都是骗人的把戏，只是山里人太愚昧，把希望寄托在这些巫医邪术上，找到一时的心安罢了。
　　 多少年后，雪儿还依稀记得爷爷腰缠一只蛇皮小鼓跟在麻姑身后边跳边擂鼓振振有词说唱的情景。
　　 这一刻，雪儿觉得突然回到清水河畔的疯女人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是她带来了一场秋天不该来的暴雨吗？
　　 果园里被风雨摇掉了一层果子，大田内连腰折断了很多庄稼，菜园子的青菜叶片也满目疮痍，所幸的是苞米谷物都基本成熟了，减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