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保持沉默，只好让伪善者的形象暂且出没在书记心中。
　　 不久，书记就搬出了我们寝室，尽管我同他还在一个组上干活，他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同我搭档了，尽管他同我搭档要比同其他人默契许多，愉快许多。而且，据邓鳖好几个夜晚的“侦察”，在毕大姐闺房前下跪的狼狗夜影再也没出现过了。
　　
　　 四、友情
　　
　　 书记偶尔一次的暴怒，当然改变不了他喜欢争执，喜欢被人围困，喜欢结结巴巴地当他的孔乙己的秉性。他仍然不时处于人圈的中心，但人圈中再没有我老船的加盟。
　　 那本《卡斯特桥市长》，自然要完璧归赵，可书记姿态挺高，起先不肯接，勉强接过了乘我不备，把书朝我后项窝一插，居然不苟言笑地克隆了他自己先前的“书记腔”：“既赐予尔，该书权属亦归尔矣，朕若果当真乃君临天下之皇帝佬儿，对此位“市长”阁下昭告一百道圣旨，令彼速速回到朕的手中，彼亦会以沉默之态抗命不从。尔自可安心收入囊中矣。休得烦朕！”
　　 然而，那本书“不烦朕”，却烦我了，没多久就不翼而飞了。那些欧化的句式，近乎别别扭扭的文字，在我们这帮小伙伴中，除了我，应该没人会感兴趣了，不大可能是哪个知青拿去“学习”了，它的命运恐怕不会比那位市长先生强多少。若干年后，每每一想到这本书的命运，总有点不胜唏嘘之感。倒不是真替那本书失踪而惋惜，主要是书眉书脚边书记的那些鸡爪子笔记，如今要是还在，该是多么珍贵的纪念！
　　 月夜里还在嗟叹卡斯特桥市长亨察尔的悲剧命运，朝阳升起的时候就闻到了扑鼻的稻花香。转眼间又到了秋收时分，田里功夫照例一通好忙。一场人与庄稼的博弈开始了。
　　 那时还是人力打稻机，从泥巴盖脚面的田里抓一把沉甸甸的稻穗上机，单脚猛踩踏板，双手紧紧抓住禾把子往钉着无数个钢丝弯钩的滚筒上转动着，让一粒粒子弹似的金黄谷粒在棒桶内飞溅。这个活计，不光是要力气，最关键的还是在于踩踏板要有节奏感，要充分激发并利用踏板做功时的势能。要用巧劲，否则就容易带反拖，不但不能利用其势能，反而把人家激发的势能冲减不少。以往我同书记都是巧蹬踏板的“好脚”，蹬在踏板上简直就是一种器乐的演奏，只是下来到田里搂禾把子的时候，才感觉弯腰有点累。现在我们不在一起了，各自的搭档虽然不是那种带反拖的角色，但到底没有那等轻松默契。加上心情的缘故，干这份伙计感觉不大舒畅了。
　　 更不舒畅的是我的搭档邓鳖干着干着突然晕倒了，大概是这小子几个晚上贪凉没盖被子和衣而卧受了凉没胃口，好几天没怎么吃饭的原因吧。我连忙把他背上，在烂泥盖脚面的的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不知为何平时担着一担两百来斤的水谷子也不太吃力的我，那天背着个不到一百三的邓鳖，却像巨型石头压迫着脊梁，沉重的难以抬脚。脑海里颇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很犯忌的比喻：这哪是背人，简直就是背死尸嘛。也许邓鳖是不容诅咒的，老天立马惩罚了我，突然感到脚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手脚一软，邓鳖立马从我的背上滑下来，两人一块坐到烂泥里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把邓鳖连拉带扯弄上田垄，顾不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忙不迭看自己的脚心。
　　 脚心被灰褐色烂泥裹着，烂泥中有一股殷红的泉水不断沁出。扒开烂泥，哟，好大好深一条口子！鲜血一路撒在田里不留什么痕迹了，可洒在田埂上的，浸润着黄黄绿绿的野草，煞是显眼，八成是踩着蚌壳或者打稻机上掉下的铁钉之类物件了。怎么办，一个犯晕的病号，一个流血的伤员？我紧紧掐住自己脚脖子，再从邓鳖口袋里掏出一把烟丝堵上伤口，渐渐地止血了，但还是不能动，一动又会出血。我求救似的环顾四周，呼叫人们来救护，可那辰光这一大片田里就只有两张打稻机。那一张还相隔老远。怎不能让邓鳖这样在田垄上干耗着吧。
　　 这时候终于出现了救星，救星就是从那长相隔老远的打稻机上跑来的阮书记和他的搭档——一位回乡知青。后者还兼任队上的赤脚医生，随身背着一个急救箱。看到这一病一伤，书记朗声吟诵了两句鲁迅诗：“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一任倏忽而起的西风恣意摆弄和蹂躏他那一头三个月没修理的近乎丐帮护法长老模样的长头发，然后双手叉腰，目光坚毅而专注地铆在我和邓鳖这对残兵败将身上，一反平时游移躲闪之状，果断地说：“邓鳖只能送到场部医院，船鳖的脚伤问题不大，药箱里有药。就这样吧，别无选择，赤脚医生，船鳖交给你了；邓鳖，算我的。”
　　 我坐在毛草绒绒的田埂上，听任赤脚医生给我清洗创口、碘酒消毒，上药包扎，目光却没在自己伤脚上做一秒钟停留，而是恭送书记背着邓鳖蹒跚前行的背影。说实在的，望着书记那么个体重不足一百斤人，用那瘦小的脊梁背负着中等身材的邓鳖艰难行进的样子，一股酸酸的涩涩的感觉从我心里直冲出来，无形之中化作液态的珠子在眼眶里滚动，赤脚医生感觉有水滴凌空而下，落在他操作的手上，不禁嘀咕了一句“下雨了？刚起一阵风，这么快雨就来了？难不成见风就是雨吗？”
　　 瘦小的书记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踉跄，把相对壮实的邓鳖背了两里多路，背到了队上那台专跑运输的拖拉机上，一路颠颠簸簸，到了场部医院。
　　 邓鳖患的是严重贫血，需要在场部医院住院，书记、梁鳖和我轮换着照护，此时早已把以往的恩恩怨怨涣然冰释。邓鳖感激不尽，特别是对书记愧悔有加，激动中禁不住承认了自己是恶作剧的“主犯”，梁鳖只是“从犯”，而船鳖完全是被我们蒙在鼓里的冤大头。
　　 书记不断梭巡的眼光怔怔地望着我，好半天才开口：“我怎么会错怪你了呢？怪你，就要怪我自己这个猪脑壳。本质上，你我都是一类人，怎么会同类相残呢？”说着，还在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我连忙抓起他的手说，你言重了，不是“相残”，只是整蛊一下，拿别人的痛苦和尴尬来开心一回而已。可是到头来不但没有开心，反落得个弟兄失和，大家都闹心。太不上算。
　　 没想到书记淡然一笑，又回复了退隐好久的书记腔模式：“天地间原本无人，因冥冥中滋生了需要，便有了人；人际间原本无涉更遑论友情，因人字之形状实乃相互支撑，便有了友情，便有了《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都能道出的台词‘友情为重友情为重’。友情何为者？无乃乎能共患难，能相互整蛊，方能于开怀大笑中坐拥同一口大铁，饕餮锅内芳香氤氲之大米饭者乎？友情者，情义无价也！"
　　 没有笑声，没有喝彩，没有叫好声。只有我和书记久久地相互凝视互不避让的目光，还有邓鳖那厮荡漾于病床上的越来越响亮的鼾声……
　　
　　
　　 五、梦寐
　　
　　 第二年春上，书记被调到分场的砖窑脱砖坯去了。不过，分场离自己队上很近，脱坯回来，还是同我们几个厮混在一起。
　　 书记还是那么个书记，还是不吃狗肉爱吃羊肉却老也吃不到的主儿，只能是在梦游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时候方可大快朵颐一番，梦醒后下意识地舔舐自己十个手指头，然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一个夜晚，书记同我说了这个梦。
　　 梦里完全是那首歌里的意境；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不仅有在马儿跑，还有更多的羊羔儿在蹦蹦跳跳撒着欢儿。感觉是洁白的云朵直接窜到绿草地，这里一朵那里一团地同丰茂的水草以及点缀其间的鲜花嬉戏着，俄而又幻变出一幅幅白白的脸蛋——或白皙秀丽、或白白胖胖、或白肉里面现红肉红肉里面隐现青春勃发的血丝子……
　　 那秀丽的是毕大姐，白胖的是于葵花，至于青春勃发的则是队长家那个哑女。这些云朵似的女人一个个向书记投怀送抱，毕大姐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莞尔一笑，于葵花是宽衣解带之后像葵花般大笑靠近他，然后赤裸裸地来个风骚入骨的熊抱，至于哑女哇啦哇啦扭捏而娇笑着，慢慢靠拢来，用红酥手外加红嫩脸轻轻地却是动情地摩挲着自己的嘴脸和身子。艳福不浅的书记迷醉在温柔美艳乡，这个搂搂，那个吻吻，只觉得身上有个部位异常雄起，可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还没容他理清头绪，那几张白云似的笑脸连同白云一起集体玩失踪了。此时眼前突兀现此物——一大锅鲜香无比的羊肉汤热气腾腾，氤氲在他眼前和鼻翼里，他抄起大铁勺舀了一勺汤就往嘴边送，不仅一点也不烫嘴，而且那幸福的感觉立刻布满了整个舌尖味蕾，再去捞一大块羊排，可怎么也捞不起，索性“五爪进城”，从汤锅里抓起来就啃，更觉得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鲜美的东西。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明明像饿狼似的咀嚼吞咽，可手里口里的羊排怎么也不见少。这可奇了怪了，从口里拔出来定睛细看，哪里是羊排？分明是一只瞪着眼睛张开尖利獠牙的狗头。打寒战一般哆嗦半天，朝天一扔，不知头落何方。顿时，一阵呕心裂肺，把刚刚吞咽下去的美味连同苦苦的胆汁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可谁能想到刚扔掉狗头的右手掌心突然握住了一条鸡腿，恐怕又是造化弄人，正要再次投掷出去，又听到吐空了的胃在命令自己的牙齿狠狠啃咬。咬下去不是鸡肉，还是羊肉那包裹着淡淡膻味的鲜美。再举起手中物，果然是一条羊腿，还没熟透，丝丝缕缕肌肉之间还渗着殷红的血丝。朦朦胧胧中听得有人说吃羊肉就要吃这种带血的，那才叫一个鲜，鲜透了。鲜酥了，鲜醉了呢！书记这下可吃了定心丸，不会再有狗头作祟了，于是乎放心大嚼，感觉到自己顷刻间长了一嘴锋利无比的犬牙，撕咬起羊腿来，就像把无数钢刀在所向披靡地切割着生鲜的全羊，正欲美美地大快朵颐，可刚嚼了几口，就被一个拖着两条长长鼻涕虫的叫花老头子给一把夺了去，拔腿便追，可哪里追得上？甚至不知道朝那一个方向追，因为刚瞥了一眼老头儿，一眨眼就不见了，无端蒸化了。一声喟然长叹，书记便这样醒来了，然后是下意识地吮吸手指头，仿佛那上面仍然有羊肉的余鲜。
　　 书记说梦给我听，无非是让我帮着分析分析这里头可有什么预兆。我说兆你个头，兆你妻妾如云，像皇帝一样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美味佳肴吃到你恶心皱眉？见他的鬼去吧！梦就是梦，就是迷走神经不肯好好休息，偏要瞎鼓捣一些离奇虚幻的家伙让你兴奋兴奋而已。哪有什么预兆？你这个自诩为学富五车的家伙，怎么像目不识丁的莽汉一样自己唬弄自己了？不过也许有一点还是可以确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几个女人，让你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你又要装君子，又要做骑士，可骨子里还是想做凡夫俗子，饮食男女。我看君子也好，骑士也罢，均可休矣，在当今之世不会为你开辟一个桃花源。你还是入乡随俗，打破成见，改变习惯，没羊肉，何不改弦易辙吃狗肉呢？狗肉不常有，可打狗的人一到冬天总会有所斩获呢。
　　 书记说他也知道狗肉的营养无可比拟，以后凡是有知青打了狗，就让他们提着狗头来见我吧，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正视淋漓的狗血，直面惨淡的狗生，条件反射次数多了，相信自己一定能战胜恐吃狗肉症的。饮食问题就不要说了，那么男女方面呢，船老弟可有何高见？
　　 我说高见没有，低见总有一点吧。毕大姐推荐读大学去了，在你的视野里是泥牛入海了，人海茫茫你怎么去寻找，即便找到，你凭什么硬件去跟人家未婚夫决斗，赢得大姐的芳心？至于那个让金培当你的面开了苞的于葵花，难不成你还想着那肥嘟嘟软乎乎的肉体？给你煮熟的鸭子，你自己让它飞了，难不成还想拾掇起来，啃人家吃剩的馍？好了，你早没那份心劲了，很好，队长的千金，你到底看上没有？她又是怎么进入你梦境的？
　　 书记说，个中的缘由你不是早就门儿清了吗？队长照顾我去砖窑脱坯，干的是技术活，还是个吊吊工，又轻松工分又高，哪里是良心发现看我是老知青的关系？醉翁之意不在酒，队长之意不在我，而在他那大龄哑女也。你想吧，一个25岁的乖妹子，虽然是个哑巴，要嫁人早就嫁出去了吧？可她就是……就是……
　　 我说你书记爽快一点好不，这么吞吞吐吐的，还是然我替你直截了当地竹筒倒豆子一并倒出来吧。
　　 “倒什么倒，倒什么倒？说来听听。”猛可里有两个人走过我们身边，饶有兴趣地打听道。我和书记循声一看，原来是他们……
　　
　　
　　 六、发怒
　　
　　 循声一看，幽幽月光下依依偎偎走来的，原来是把书记弄得好些日子下不来台、颇有些声名狼藉况味的金培、于葵花这对开苞组合，身后不远处是一片广袤的油菜地，我分明看见他们身上沾上了点点金粉和淡绿汁液，所从何来作何娱乐当然不言自明了。
　　 不知是仗着有我在身边，还是在砖窑期间借队长的光受人尊重些了，因而平添了几分生气，抑或是别的什么缘由，反正，这时候的书记可不是原来那个逆来顺受的书记了。看到他们手拉着手一点也不避讳的亲热状，也不知生的哪门子气，瓮声瓮气地说道：“没倒什么，不就是倒你们这对公狗母狗的骚水儿吗？你们到处寻快活，倒给我堂堂书记泼污水。我什么时候看你们蚕豆地里野合开苞啦？你一个大字不识几箩筐的角色能用开苞为诱饵牵引我同一个村妇野合吗？笑话，天大的笑话！天方夜谭也没有这么乱谈的？凭空污人清白，就凭你，污得了吗？老实告诉你们吧，我阮书记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像你一样帮人开苞帮人受精留种？你居然还恬不知耻美其名曰学雷锋做好事延续人家子嗣。真是卑鄙至极，只会让人笑掉大牙，再把你们钉上历史的耻辱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