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书记”轶事(小说)
一惯穷极无聊老拿人家开涮的金培被这通文白夹杂的抢白弄得半晌张不开嘴了,倒是葵花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从金培身后走过来拍着他肩膀,竭力释放她那比哭还难看但常有人戏说有葵花一样灿烂的笑容,道:“怎么了?俺的书记真生气了?哎呀,俺说书记呀,大人不记小人过吧,庄户人家说说笑笑的,也没什么事儿拿来凑个乐子,就借你书记大名开开心,有什么打紧?咱们湖乡,开苞借种的古风也不知传播多少代多少年了,这哪算个事?跟你们两位明说了吧,俺那骡子男人既然晓得自己不算个男人,又想传宗接代下去,早已默许俺同人开苞,让你上你不上,怎能怪人家金培呢?你不用做出这么愤恨的样子好不。你不开人家的老婆的苞,俺给你介绍个黄花闺女,让你堂堂正正开苞、结婚、生子,快快活活,舒舒服服过日子,不行吗?“边说还边拉着书记的手反反复复的摩挲着。
“去去去,别拿这类不上台面的事儿在这里显摆卖乖。”我实在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一把扯开葵花的手,手是扯开了,可她顺势一把扑到我怀中,只觉得有软绵绵肉乎乎的两团东西贴在我身上,起起伏伏扭扭捏捏地摩擦着我的性欲。我不是柳下惠,可这时候也只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了,狠狠地一推,把她推开老远,也把自己险些无法管束的欲念推往爪哇国,然后扯着书记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对骚情组合……
不待我追问,书记跟我赌咒发誓,以卡斯特桥市长的名义,也以巴尔扎克小说《贝姨》(这是书记从她那貌似百宝箱的竹笼子里翻出来给我阅读的另一部世界名著,里面照样有不少书页的空白处爬满了他那鸡爪似的笔记)的名义。刚刚葵花这荡妇还在血口喷人,她和金培的破事儿我要是真的见证了,天打五雷轰!
我说书记息怒,这算个什么事儿?犯不上这么较真。不过有一事你倒是应该较真了,要拿个主意了:哑女看你的神情,给你擦汗、洗衣服、缝被子时那个灿烂的笑容那个痴迷的样儿,真不是我这半瓶子醋的文学爱好者所能形容得出的。我只能说他那队长老爹想让你当乘龙快婿,并不是他看上了你,愣是爱屋及乌,把他宝贝哑女的幸福挂到了你的肩上。你以前不是常说要扎根在农场吗?这不就结了?可到底爱不爱这美貌哑女村姑,到底在这里扎不扎根,你可得好好问问自己内心,然后慎重考虑哦。
书记说不用考虑,我承认是喜欢过她,并且现在也喜欢以后还会喜欢,但这绝对不是爱,不可能上升到结缡成家的层面上来。如果不是他那老爹以队长的官阶来强行拉郎配,或许我还会考虑考虑。可我天生不能落入别人的算计里,不能受制于人,沦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哪怕这个人是一队之长、一场之长甚或一市之长。至于扎不扎根,此一时彼一时也。有机会出去我一定当仁不让,实在出去不了,非要在此扎根我也不会任由他人把我的根插在埋在一个既定的类似于陷阱的泥土里。
不几天,场里来了大学招生的指标,那一年是队上推荐和考试选拔相结合的方式。首先是本人报名,然后是支书队长召集贫协研究参加考试人选,然后才是考试。
书记没放过这机会,除了把两本名著送给我,早已焚书的他撺掇我同他一道报了名,又不知从哪些渠道弄来了一堆数理化教科书让我和他一道死啃。以后的情形,各位读者大概可以想见:书记想跳出队长的掌心,脚底下抹油,开溜,没门!队长甚至连他的报名单也不给送到场部。理由嘛,冠冕堂皇:年龄限制,都快三十了还读什么书?至于老船我,一则出身不好,再加上干活虽然不赖,可总不愿苦干和加班加点地干,干完定额常常早早收工,弄得队长他们心里很不痛快却又奈何不得我。平时又不到我们这些队干部家中走走,没有感情联络,敢情还想跳出农门?不过不好公开堵死我这条路,还是让我参加了考试。自认为考得不错,可干部们经“多方综合”,还是把我“综合”下去了,“综合”上去的人选嘛,居然是……
第七章成家
这人选居然是我们的弟兄——邓鳖。幸甚,毕竟是咱弟兄上了一个。我想我们这拨知青都还年轻,既然由邓鳖开启了返城之旅,我等相继返城就不会有太多的阻力了。只是这书记,三十岁在眼门口了,招工招生基本赶不上趟了,这可如何是好?眼瞅着他日渐沉闷的神情,聊天时不敢再涉及返城之类话题了。
送邓鳖走的那天,哥几个不由得低调了一把。设法避开了书记,在出工时间悄无声息赶到场部附近的船码头。邓鳖煞有介事伫立船头做了个挥手从兹去的范儿,我等一一挥手目送机帆船掉头南去……不成想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一只挥舞的手。哦,书记,真不知这家伙是如何“飞”过来的。返回的路上,我们发现多出的人不仅仅是书记,还有一个走在他身边的陌生老人,花白头花钢针似地竖着,面若重枣,皱纹密布,刀刻斧凿一般,而身板笔挺,不像本地老农因长期肩挑背扛弄成个佝偻状。一边大踏步走着一边连呼:文化,文化,这些小伙子都是你们一个队的知青吗
谁呀?梁鳖沉不住气,遽然发问了。我听着久违的“文化”,瞅瞅书记,看看老人,顿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只是望着书记笑了笑,没吱声。书记不打哑谜,开口了:我老爹。让老妈在家里絮叨得实在坐不住了,给撵到咱这旮旯,非要当面问我为什么这返城就是返不了。还要去队上弄个明白,至少听个表态。
我和梁鳖陪书记领着阮老爹往队长支书家里都走了一遭,老爹粗壮有力的两只大手竟然空空如也进人家的门。收获自然可以想见:除了收阅几张干巴巴的笑脸和几句“以后争取”之类不着调的所谓表态之外,老爹怎么个心情来的,还是怎么个心情回去了。至于如何跟阮大妈交差,之后我问过书记,书记无奈地学着卡斯特桥市长的耸耸肩摊摊手,王顾左右而言他,支吾两句了事,反正三个月之后的过年他是不打算回去的了。
读书不成,招工也没门,书记心灰意懒,有一回竟然跟我说“随遇而安真君子,何处黄土不埋人?”然后一反常态,打破自己为人不向官求情的铁律,拉着我陪他去“觐见队上和分场的肉食者”——找各级领导死磨硬缠,要求只有一个。调离,可以不离开本分场,一定要调离本队——此事不涉及招工招生,算屁大个事?于是乎书记去了本分场五队。
我是少了一个朝夕相处的朋友,可又多了一个不时可串串队吐吐新鲜空气的去处——五队同我队相距也就区区七八里。两年后,书记结婚了,找的是五队的一个回乡知青,论相貌,无法跟哑女相提并论;论爱情,几乎还是陌生人。我惊问其缘由,其时手执一把铁锹的书记狠狠地一用力,一锹插进泥土里,说:跳不出农门,就扎根,扎根就得找个健妇,才扎得稳,以后这里黄土埋起人来也埋得深些。
我抽出这把锹,带出好些黑褐色泥土来,呸了一口道:什么黄土?你是色盲不成?还埋人呢,别尽说晦气话了,我的书记大人,把自己整喜庆些迎娶你的健妇吧。
书记喃喃着,不由得吟起了杜诗:健妇,健妇,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我立马接道:蓬门大开接书记,养在深闺好福气。他说别做美梦了,一个粗手粗脚的健妇,我还把她养在深闺?我说你没弄清我的微言大义,养在深闺的不是你的健妇,而是健妇的你。
可不?这位健妇,倒真是名符其实:比他高出半个头,浓眉大眼,粗胳膊粗腿的,身体极其健壮。性格也粗犷,像血气方刚的男人。无论从外形上还是内在气质上看,都不是书记孜孜以求的理想伴侣。可书记说都这当口了,还什么理想不理想,找个婆娘身体倍儿棒,能干粗活能生娃就远胜老杜《兵车行》里农家的生活。我就此落得个轻松,岂不美哉!
他是美了,可我不喜欢到他家去看那男人婆的脸色。去了几次,就再也没了兴致。而书记的骨气则决定了他离开我们二队之后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书记来往渐渐稀疏,当两年后我招工回城,先是通了两封信,后来我给他的回信泥牛入海之后,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在彼此的世界里都完全蒸化了一般。
几十年过去了,阮书记是当真扎根在农场,还是抓住大返城的尾巴回城了呢?不免偶有记挂,却一直无从联络。
不多说了,顺致秋安!
谢谢竹影对老船作品的支持和鼓励!问好,祝福!
很感动于千帆对老船这篇小说如此认真阅读、深入解读,并对拙作中“书记”这一人物形象进行综合分析,甚为精到。还对“我”这一配角也联系作者本人进行了微观比照,顺带把作者夸了一把,让老船真有点受宠若惊。若惊之余,觉得知不足然后能自强也,以后当继续努力,拿出点过硬些的文字,为江南的进一步繁荣一尽绵薄之力吧。
问好千帆,祝福千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