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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乡村教师列记(散文四题)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50发表时间:2015-09-13 23:06:41


   一开始,我们觉得这可能是杜老师是村里唯一公办老师的缘故。守家在地,靠泥土和山坡生活的人多数不识字,没文化,但都知道学文化重要,更清楚供养自家孩子上学的终极目的。尊重老师,是想老师尽心教好自家孩子,自己孩子好有出息;至于杜老师的一贯脸色,农人们觉得,人家是老师,一个月工资都比自己一年收入多。当然有资格对人爱理不理。
   我们不仅尊敬杜老师,还特别怕他。杜老师经常劈头盖脸地呵斥我们。有时候我们做得对,他不表扬;做错了,也不当场呵斥。常常在下课时间,我们正在校园里尘土狼烟地玩得高兴,杜老师平地冒出,一声断喝,把我们吓得魂都没了,呆怔怔地看着他。杜老师见我们都静下来了,嘴巴嘬住过滤嘴香烟狠狠吸一口,然后用两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头夹住烟屁股,食指使劲一弹,赤裸的过滤嘴飞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冒烟的弧线,落在不远处。吐一口唾液,然后大声呵斥说:你们自己说说,我教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学生有啥用?整天就知道个玩啊玩,一个个不在学习上用功,就知道在嬉笑打闹上你追我赶,白吃家里的饭,白花爹娘的钱,都是大混蛋!
   久而久之,我们意外发现,凡杜老师无故发火,肯定是在家里受了憋屈,对着老婆不敢发,只能到学校找我们撒气。再后来,我们从大人们嘴里得知,杜老师的老婆是乡长的亲妹子。前几年民办转公办,全乡十多个就杜老师独一个儿赶上了趟。到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也深刻理解了杜老师无故发火的因由,心里也有些同情他。他再骂,我们就关住耳朵听着,他转身离开,就再继续疯玩。小学三年级开学,杜爱民就加入了进来。每次上课,杜爱民都举着长颈鹿脑袋认真听,我们写作业他也低头在纸上用功。可每次考试,杜爱民无一例外地用超级恐龙蛋回报他做老师的父亲。杜老师恨铁不成钢,白天黑夜教,杜爱民也还是不知道36乘以21等于多少,也不知道“鬼子”的“鬼”到底怎么写。
   自己孩子不争气,甚至还不如我们这些爹娘都是一脸尘土的学生,杜老师的沮丧和失望可想而知。有几次,一个要好的同学私下嘀咕说,要是俺爹是老师,我肯定能考全班第一!我们几个冷笑三声,嘲笑他说,就你那榆木疙瘩脑袋,别说爹是老师,就是娘也是老师,肯定也是一个烧不开的泥茶壶!尽管这样说,但在心里也想过,假若自己是杜爱民多好,爹是老师,可以学习好,舅舅是乡长,走到哪儿人都得巴着脸向上看……这是我们最伤心的一件心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爹娘的苦难,以及出身农门的坚韧与善良。这当然不是说杜老师狐假虎威。那时候我们尽管小,可也知道,这一切都不怪杜老师甚至他当乡长的大舅哥,所有的俗世荣耀和尊重,不是他们要的,而是像我们父母那样的人主动赠予他的。
   一场雪后,再开学,杜爱民个子忽然又蹿高了几个厘米,站在我们中间,就像是一头长颈鹿和一群羊。他自己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主动坐在最后一排。下课,也等其他同学都出去了,他才摇晃着迈出教室门槛。有几次,杜爱民刚出教室,就被站在教室门侧抽烟的杜老师叫到了自己办公室。门是关着的,听不清里面的声音。但从语气可以判断出杜老师正在发火。几分钟后,门开了,杜爱民细如春天柳枝的身子忽悠一下,从他爹的办公室转到教室里。通常,我们进教室,无意看到杜爱民,发现他总是把腰背弄成一张弓,侧着脸趴在桌子上。
   五月,乡村的麦子大面积成熟,我们也有了升级考试的压力。测试成绩一出,大家都正襟危坐,听杜老师宣布各自的成绩。听了半天,每个学生都念到了,就差杜爱民。杜老师先是在讲台上低着头走了两圈,然后又“蹦”出了教室,在院子里转了两分钟左右,再风一样旋进来,干咳几声,三角眼怒箭箭地射向杜爱民,怒吼说,杜爱民,赶紧滚,跟你娘下地割麦子,再不要给老子丢人现眼!
   杜爱民一声没吭,把桌上的书本装进书包,大摇大摆地走到讲台前,正要出门,一直眼睛喷火的杜老师突然冲到杜爱民跟前,抬起脚,朝杜爱民屁股上狠踢了几脚。杜爱民可能也怒了,回头盯着比自己稍微矮一点的杜老师,鼻孔里的粗气好像鼓风机。我们都吓呆了,大气不敢出,也不知道该咋办。幸好,和杜老师对峙了几十秒钟后,杜爱民转身快步走出教室,然后上了马路。怔在原地的杜老师仍旧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盯着渐去渐远的杜爱民,然后转身,上到讲台上,抓起一张卷子,狠狠地撕扯了一顿,又冲到教室门口,使劲儿扬了出去。
  
   【女老师】
   进校园,感觉就有些异常,很特别,但一时又说不清楚。院子里的核桃树叶子开始泛黄,一枚枚往下掉;先前满树的核桃也早被人摘下,洗干净,卖给了大小贩子。在教室收拾好东西,再参与搞卫生。我和另一个同学一人提了木棍,一人提着水桶,晃晃悠悠往河沟走。到校门口,忽然听到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这笑声明显发自女性,这在我们属于穷乡僻壤的石盆中学,史上从没出现过如此叫人耳朵叮当作响的笑声。忍不住扭头张望,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的,上身一件红色运动衣,下身一件蓝裤子,头上翘着一根马尾巴,正从张校长房间出来。
   我“咦”一声,那位同学也“咦”了一声,然后眼睛不约而同对在一起,并一齐收住脚步。俩人脸上的惊异要是刮下来,估计得有两斤多重。我首先迈开腿,扛着木棍摇头摆脑地下了小路。另一个同学也提着吱扭乱响的铁水桶走了下来。在河边舀水的时候,我俩先就那位女子的来历和目的进行了一番猜测,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即,我们这所从来都是粗嗓门大嘴巴占主导地位的边远乡村中学,不可能有女教师入驻并任教。俩人信心满满地抬着一桶水刚进教室,素有嘴似机关枪,牙如石英石之称的白和平就把臭嘴凑上来说,你俩傻货知道不,咱校又来了一个女老师!那个漂亮啊,恁全村闺女加起来也不如人家的一根汗毛!
   要是搁在平常,对白和平这番话,我起码要给予坚决彻底的回击和痛击,让他嘴张千回也说不出一句话。可在那时候,我全然淡漠了白和平对我们全村闺女们的嘲讽,看了看一起抬水的同学,再看看白和平红柿子一样的鼻子,说,真的,这是真的?白和平哈哈笑着站起身,一脸得意地看着我们说,瞧瞧,就你俩抬水的还不知道吧?如此重大消息,还不叩谢隆恩?我说叩你个猪头啊,我们一开始就发现了,你这是马后炮、倒栽葱,你应当向俺俩叩谢皇上大恩才是!白和平眨巴了几下眼睛,哼了一声,转身,拿着抹布狠狠擦起桌子来。
   下午有生理卫生、生物和地理课。我们在课桌上昏睡了一个中午,正在迷迷瞪瞪,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同学们好!”一下子就把歪斜的脑袋旗杆一样竖了起来。几十双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眼睛一齐射向讲台。只见讲台上一个女子,穿着一身蓝西装,保留了马尾辫,脸白得可以当纸用,小巧的鼻梁上横着一架蓝边眼镜。“哇”,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发出赞叹,然后才恍然大悟,参差不齐地喊了一声老师好。女老师笑笑,开始自我介绍,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写下“段玉英”三字。
   下午放学,还没到家,乡亲遇到我们就问:听说你们学校来了个女老师?我们说:可不就是的!语气里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和自豪,仿佛来了一个女老师,我们的中学就成全国重点一样。有几次,白和平等人也举着一脸兴奋说,我最喜欢段老师的课了;并且说,听段老师讲课,就像是喝蜂蜜水,甜得听不到下课铃响。我们笑话他说,还以为你找不到茅房,拉裤子里了呢?白和平歪着脑袋说,你们这些没意思的人,就是不知道个好歹,说正经的,你们胡扯;胡扯的,你们偏偏要装成个人,没意思,不好玩。我们反击他说,不好玩,有本事你别和我们玩啊,上牙对下牙,谁怕谁!
   其实,我的心情也和白和平一样,特别喜欢段老师讲课。段老师声音细柔,好像夜里的小河水,有一种说不出但能明确感觉到的韵味。尤其是她那态度,与粗枝大叶,靠粉笔头、书脊和大声吼叫为主要特征的男老师比起来,一个是水泊梁山,一个是红楼一梦。
   很快,我们就意识到,段老师可能会遇到一个难题,即生理卫生课当中男女生殖器构造那一节。白和平等人“认为”,段老师是城里人,思想观念超前,肯定会讲。我们几个断定,段老师就是北京城里的,也会把那一节翻过不讲。两派意见争执不下,最终决定,要是段老师讲了,我们给白和平等人买一包方便面。如我们说对了,他们则给我们每人买一包。
   秋天随着风的力度而逐渐扩大和加深,忽有一日,早上起来,满山坡都是白的。白和平说那像白糖,还趴在地上用舌尖舔了一下。往学校路上,白和平向我暴露了他的一个秘密。他说他早就翻看了生理卫生课本当中那一节,还有图,挺好看。以前问爹娘自己从哪里来的,娘一直说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要不就是在大马路上捡来的。长大后,他觉得只有孙悟空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其他人不可能。假如真的是马路上捡来的,爹娘不会对他这么好。看了生理卫生课本上的那一节,他觉得很神奇,也忽然明白了很多。有一个中午,他趴在学校背后的玉米地里,悄悄地往女生厕所看。
   我大惊,虽然那时候不知道这叫偷窥,但觉得不好,同时又觉得新奇。就追着问白和平看到啥了?白和平支支吾吾地说,啥也没看到,就俩白屁股,和咱的没啥两样。快到学校时候,白和平叮嘱我说,这事打死都不能说出去。一说出去,他这辈子就完了。我说我绝对是一顶一、二顶二的革命英雄,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竹签扎指头也不会出卖朋友!白和平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说,哥们,好好给俺保守这个秘密,明天,我把俺家最好的板栗炒熟了给你带来。
   终于要讲那一节了,我们格外兴奋,早早坐好,眼睛盯着教室门,盼着段老师早点出现。可等了几分钟,段老师没来。教英语的黄老师来了。站在讲台上,他说,段老师家里有点事,请假回去了,这一课由他暂时顶替一下。我们一听,一个个像蔫了的葫芦,心里的失望,好像大冬天喝了三瓢凉水。
   越来越天寒地冻,枯败的乡野在严酷的冬季显示出大地与事物最绝情的一面。因为距离学校路程远,我们都在亲戚家寻空闲的房子住下,也像附近村里的同学一样参加早读和晚自习。有天早上,我和白和平拿着书本到教室背后的土坡上去朗读,途经连成一排的教师办公室兼宿舍时,无意中看到黄老师和段老师使劲抱在一起亲吻。我和白和平赶紧猫下腰,轻手轻脚地溜了过去。
   黄老师也是二十多岁,还没对象,追段老师算正常“课业”,无可厚非。我和白和平说好,谁也不能把这件事讲出去,除非毕业以后。可还没等到我们毕业,黄老师就调回了市七中任教。次年,段老师也回到了市里中学当老师。我们黯然了一些日子,也就中学毕业了。辍学的辍学,上学的各奔各校。高一年级时的秋天,我从市里回家,走到原来的中学外面,忍不住看了几眼,看到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正坐在办公室兼宿舍门口朝这边看。我急忙收回目光。低头一想,觉得那位妇女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快到家时候,忽然想起,那年轻妇女就是段玉英老师。
   段老师不是调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而且还抱着孩子,是他和黄老师的吗?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几天,最终就被繁重的课业代替了。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段老师的爱人到底是不是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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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半截粉笔头》写了教英语的曹老师喜欢用半截粉笔头教训上课不专心听讲的学生,“我”就尝到了曹老师的粉笔头子弹的滋味。中学毕业后,“我”当了兵,上了部队学校,回乡探亲时,看望了中学老师,看到曹老师带病坚持工作,就将随身携带的“白加黑”感冒药给曹老师吃,曹老师逢人就说“我”出息了。多年后,“我”再次回乡探亲,却得知曹老师的妻女被人砸成植物人,曹老师也变成了一个“瘦若玉米秸秆、头发如蓬草的老年男人”,不由得令“我”心疼不已。一个乡村教师的遭遇,唤起了“我”深深的痛惜。《哈喇子张》,写了睡觉爱流哈喇子的张老师,对失去父爱母爱的学生曹五路给予了深深的同情和关爱,并利用休息时间给曹五路补课。张老师有庄稼地,忙碌的秋收时刻,学生帮他忙,他却不让。张老师虽然出身农村,土生土长,却是一位品质优秀的好老师。《师生父子》写得极为形象。杜老师和杜爱民既是父子又是师生关系,然而,一向居高临下的杜老师,却被老是考试不争气的儿子气得七窍生烟,父子动辄动怒,甚至老子对儿子大打出手,恨铁不成钢的形象跃然纸上。《女老师》写出了学校新来的叫段玉英的女老师,带给大家的与那些乡村男教师迥然不同的感觉,同学们都喜欢这位女老师的课,女老师好像阳春白雪般婉约迷人的做派,引起大家极高的兴致。后来,这位女老师的工作和生活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是做学生的“我”们不能一一了解的了。全篇以一个学生的视角来观察自己的各位老师,实事求是的描述老师们工作和生活中的故事,将老师的言谈举止、外貌性格,刻画得活灵活现,同时将同学们的不同形态也作了生动的描写,人物形象呼之欲出,不失为一篇好文!【编辑:蓝月悠悠】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915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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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蓝月悠悠        2015-09-13 23:17:39
  作者以白描的手法,朴素的语言,叙述了几位个性鲜明的乡村教师的故事,平实中可见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取材于生活,还原于生活,真实地再现了作者当年所看见的乡村教师工作和生活的情景,不乏生动传神之感。问好,欢迎作者继续赐稿流年!
蓝月悠悠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9-15 08:05:0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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