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父亲的胸章(散文)
一枚胸章,金光闪闪。
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阅兵前一天,县政府给我八十八岁的父亲颁发了一枚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纪念胸章,全县只有两人得到了这枚纪念章。我庆幸父亲健在,有幸得到了这枚沉甸甸的胸章。我轻轻地打开盒子,看见盒子里装着一枚金光闪闪的胸章和黄色绶带。我把盒子递给了父亲,父亲接过盒子看着这枚胸章,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看了一会儿,父亲默默地把盒子递给了我,一脸的平静,似乎又回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战争年代。
我仔细端详着这胸章,那金光闪闪的胸章中心有抗日战士浮雕,寓含着中国人民的抗战精神;延安宝塔山,寓含着中国共产党在抗战中的中流砥柱作用;滚滚的黄河,寓含着中华儿女像黄河一样以英雄的气概保卫家园;外围有橄榄枝,象征着和平,表达对抗战壮士的崇敬;四周的关芒,象征抗战的伟大胜利,实现世界和平。
看着这枚金灿灿的胸章,我想起了父亲的那条左腿。我曾多次给父亲洗脚和腿,每次看见父亲的那只脚和那条腿,都目不忍睹。那是一条只有胳膊粗细的小腿,没有一点肌肉,只见薄如纸张的一层青紫色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头,脚踝高高凸起,膝盖和脚踝一动不动,整条腿如一根僵直的棍子。这条伤残的腿,是父亲在攻打太原时负伤致残的。父亲就是拖着这条僵直的腿拄着拐子,度过了六十六年的时光,现在仍然拖着这条伤残的腿,拄着拐子度着余生。
父亲一九四四年参军,当时只有十六岁,二十二岁因伤退伍,打了六年的仗。父亲所在部队是贺龙领导的部队,主要在山西作战,也到河南和河北打过仗。日本人入侵时期,父亲跟着部队与日本人打;日本人投降以后,跟国民党军队打。参军六年期间,父亲先当勤务兵,后来到班里担任机枪手。父亲随军打仗,足迹遍布山西。父亲退伍了,没有什么纪念物,我记得小时候看见两条黑色的绑腿布,那是父亲行军时用过的,这是父亲参军六年留下的唯一纪念物。这条绑腿布,文革大串联时我曾用它绑过腿,体验过行路的艰辛。战争年代战场上的残酷且不说,即便是行军就够艰辛的。父亲说,几天几夜的急行军是常事,不管风吹雨打,都不能阻挡行军的步伐。尤其是晚上夜深后边行军边打瞌睡,有时头碰到前面战士的枪口方才被惊醒,然后继续前行。
父亲说,打仗多年,最艰难的一仗是攻打太原时的牛驼寨一仗。解放战争时期,阎锡山统治着山西,各主要防区的防御十分坚固。解放军攻打临汾一战非常艰难,攻打太原更加艰难。当时,阎锡山秉承蒋介石的旨意,负隅顽抗,死守晋土,寸土不让。为了充实自己的战斗力,阎锡山截留了一部分日本投降后未来得及东撤的日本兵在他的部队服役,待遇是中国兵的两倍,固守牛驼寨的士兵有一部分就是日本兵。牛驼寨战斗打得极其艰难,历时二十多天,敌我双方都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牛驼寨位于太原东山,国民党守军构筑了坚固的碉堡,有明堡、暗堡和梅花堡等多种防御设施,又占据有利地形,因此易守难攻。我军多次攻打,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双方展开艰巨的拉锯战。父亲所在的十旅参加了这次战斗。父亲所在的阵地处于不利地势,要通过几个小山口才能进入进攻的有利地势。敌军用机枪死死封锁着小山口,每当小山口出现我军一个战士,就听见一声枪响;出现两个战士,就听见两声枪响;出现三个战士,就听见五声枪响,战士往往应声而倒,日本人的枪法很准。父亲就用机关枪掩护战士冲锋,不料敌人的一颗炮弹飞来,一声巨响,父亲和几个战士便倒在战壕里,父亲顿感腿部剧痛,低头发现自己的腿被炸伤了,抬头看看旁边的几个战士都被炸死了。战斗中,机枪手往往是敌人攻击的重点。敌方的炮弹充足,据说阵地上后来被炸出了两三尺厚的焦土,乃至无法构筑工事。父亲负伤后,排长让一个俘虏兵背着父亲撤下了火线。在医院,父亲得知牛驼寨这一战役打得异常艰苦惨烈,具有美式装备的傅作义起义部队也参加了这次战斗。据说我军在战斗前准备的一万三千口棺材都不够用。
那时,父亲被送到了战地医院,医院里的伤员很多,医生很少又缺少药物,四五个医生要护理四五百个伤员,医生特别辛苦。父亲的右腿中了一些弹片,伤比较轻;左腿中了很多弹片,小腿部分的肌肉几乎全被炸掉。医生给父亲做了简单处理,取出了右腿和左腿的弹片,去掉了炸伤的烂肉,左小腿只剩下一根干巴巴的骨头,然后用剩下的皮肤把小腿包裹起来。父亲躺在炕上不能动弹,整整躺了一个月,伤一天天好起来。一个多月后,医生要父亲下炕活动,不想父亲迈不开左腿,由于长时间躺在炕上不活动,左腿的膝盖不能动,脚踝也不能动,左腿变成了一根僵硬的棍。面对父亲的伤情,医生提出打开膝盖骨和踝骨,去掉长出的肉芽,由于父亲缺少医学知识,怕弄坏了这条腿,导致更严重的后果,所以没有同意做手术,这样父亲拖着这条残腿出了院。退伍后,父亲拄着拐子拖着这条伤残的腿,开始了他长达六十多年的艰苦人生。
父亲躺在医院的炕上,看见有的家长来看望战友,十分羡慕。他不知道离太原很远的爷爷是不是知道他负伤的消息,会不会来看他。后来,父亲负伤的消息传回家里,爷爷和奶奶十分担心,不知道是死是活。爷爷跟奶奶商量后决定让爷爷去看望父亲,不管死活,也要看一眼儿子。爷爷是个贫苦农民,家里有几垧地、几只羊。为了看望父亲,爷爷卖掉了仅有的几只绵羊,凑了一点盘缠,只身前往太原看望父亲。从家里到太原有五百多里的路程,爷爷肩上背着一个褡裢,褡裢里装着干粮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赶往太原。爷爷从没有出过远门,一边行路一边打问,终于赶到了太原。经过多方打听,爷爷找到了父亲所在的医院。爷爷到了医院,看见活蹦乱跳离家的父亲躺在炕上不能动弹,悲从中来,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父亲是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村子的,当担架抬到村子对面的时候,父亲一眼看到自己熟悉的家,百感交集,潸然泪下,他庆幸自己能活着回来,捡到一条活命。
父亲的伤好了,右腿留下八个伤疤,左腿残了,只能直着腿走路,行走十分不便。为了维持生计,父亲不得不拖着负伤的右腿,拖着残疾的左腿,拄着拐子到地里干活。从互助组到合作社,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从人民公社到包产到户,父亲不仅拖着两条伤残的腿上地干活,还要跑遍山野放羊,直到八十岁时,才在我的劝说下停止了干活。我不知道父亲在一步一步爬坡下坡的时候有何感想,只见他拐子一步腿一步,艰难行走着,往往常人走半小时的路,他得走一个多小时。我不知道父亲撑着僵硬的腿劳作时何等难受,只看见他弯腰锄地时腰要比常人弯很多。在母亲早逝后,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既做爹又做娘,既要干地里的活又要干家里的活。每到夏天,由于天热活重,父亲伤残的左腿就要犯病。我看见父亲紫色皮肤包裹着的左小腿有几处溃烂化脓,脓水不断从伤口溢出。父亲只好买来一点碘酒,用棉花蘸着碘酒清洗伤口,但是伤口总不见好。父亲就把钳子伸进伤口掏,经常掏出一块块生锈的弹片。原来他左腿的弹片在医院并没有全部取出来,还有一部分残留在腿里,因此溃烂化脓。直至现在,父亲的左腿依然还有未取出的弹片,这些未取出的弹片将伴随父亲的一生。近几年,由于父亲年老体衰,一根拐子已经不能支撑他衰老的身子,只好再加一条拐子。现在,父亲拄着两根拐子,一拐半步,两拐一步,艰难出入着。
我看一眼金光闪闪的胸章,再看一眼父亲那条很少示人的残腿,感慨万千。侄媳妇看着那枚金光闪闪的胸章,十分高兴,为父亲获得这枚胸章自豪。她把胸章佩戴在父亲胸前,用手机给父亲拍了一张相片。我看见父亲带着胸章,不悲不喜,神情自若,似乎思绪仍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仍在惦念着那些牺牲的战友。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硝烟弥漫中纷飞的弹片,出现了千百万冲锋陷阵的战士……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枚金光闪闪的胸章放入盒子,我想父亲一定把那枚金光闪闪的胸章深藏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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