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秋之恋征文】叔叔.爸爸(小说)
那段时光里的玲子有恨意,恨把疾病带给妈妈的叔叔。于是,她把妈妈照顾得无微不至,却对同样需要照顾的叔叔晾在一旁。
有人说,叔叔刚回家的时候,因为没有力气,是一步一歇摸索着爬上了二楼的房间。
有人说,叔叔刚回家的时候,对着空荡荡的家,望着冷冷清清的灶台,流下了大颗的泪。
更多的人是说,叔叔很想念妈妈。常常一个人孤寂地站在家门口,往外婆家的方向张望。
“玲子,让妈妈回家吧。叔叔一个人很可怜的。”其时,妈妈剃了个大光头,一道长长的伤疤从脑门的左上方横穿而下。蜿蜒的形,肉红的色,像一条扭曲的蚯蚓。说这话的时候,妈妈努力把她的右眼睁得大大的。
两只眼睛如此突兀,一睁一闭,直直地戳向玲子的视线。玲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泪一颗一颗滚落……
“妈妈,你不想自己好了吗?就不怕又受到叔叔的刺激再发病吗?”玲子有着玲子的担忧。
“唉。好吧,等再过些时候吧。”
而此时的叔叔,正站在二楼的房间前,看着明晃晃的月光被桂树的枝条一块一块地切割。一地破碎的影子,块状,条形,冷冷的,落寞的。
2.
秋天到了。
屋门前的桂花开了。小小的米粒一样,金黄的香味一簇一簇喷涌,拽了人的心一波一波地晃漾着。
妈妈终于回家了。
她看到了站在桂花树下等候她的叔叔,两人都是容颜消瘦,两人都是步履蹒跚,两人都是泪流满面……
那些苦痛,那些思念,那些难熬的时光,在紧紧握住的两双手里,一再握紧,再握紧,最后变成手心里一团温温的暖意……
“回来就好。”叔叔说。
“回来就好了。”妈妈也说。
两个苦难的老人,因为有了相互的陪伴,竟笑得泪花灼灼……
有风吹来,一粒粒桂花儿轻轻洒下,一树金色的花朵,在两人的身后铺洒出明丽的背景。
玲子第一次见到手术后的叔叔。花白的头发,横七竖八地戳起;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弯弯的弧度;五官分明的脸庞,刻满伤痛后的痕迹。深深浅浅的皱纹,像一道道坎,凿在脸庞上。
他才四十岁啊!生病前的他高大潇洒、虎虎生气。一个夏天,叔叔的老态击中玲子内心的柔软,所有的恨意土崩瓦解。
她哽咽着,是这段时间对叔叔漠然的悔恨。
“好了,玲子,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好的。”叔叔说。
“恩,在一起就是好的。”玲子也说。那些金黄会飞的花朵,从桂树上继续簌簌地落着,阳光穿过香味,把花朵飞翔的姿势抱在怀中,以琥珀的姿势,融化,凝固……
3.
时光真是快啊!它骑着轮子,从日升日落的光阴里飞速地跑。
转眼,玲子的女儿丫丫五岁了。
叔叔一天两次骑着自行车,接送丫丫上幼儿园。
丫丫站在车子中间的横杠上,伸出双臂,像只展翅的燕子。叔叔一手抱着丫丫,一手扶着车把子飞快地骑着。猎猎的风把丫丫的裙子兠得鼓鼓囊囊的。
“哦,我们飞啦!”丫丫总是快乐地叫嚷着,“外公好棒啊!”
叔叔笑了,丫丫笑了。叔叔花白的头发,丫丫飞舞的红裙子,在阳光下烁烁发亮。
只是谁又能知道,在那样的笑声下,埋伏在叔叔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了、扩散了。
那天,他念叨着要帮玲子将装修的新房挑最好的木板,一口稀饭却咽住了。
玲子忘不了,叔叔伸长脖子努力吞咽的样子,像是一只鸬鹚,被渔人紧紧捏住。
医生说:“最多半年,少则两三个月。做好安排后事的准备吧。”
死亡的日子一步一步逼近,每一天都充满悲怆的意味。
而玲子的新房在这样阴暗的日子里装修好了。
叔叔久病的身子,因为这个消息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其时,他的脸色已经不同常人,总是铁青铁青的,头发是彻底地白了,脖子上方一个凸起,是转移癌症的淋巴结。
叔叔想,能亲眼看着玲子搬入新房也是好的。他竟像第一次进城的娃娃,早早地准备了最好的衣裳、最好的红包。
在上车的那一刻,他却玲子的亲戚们赶下来了,大家说,温州太远,你这样的身体还是在家休息吧。
聪明的叔叔怎么会看不出大家的意图。一个临死的人,是让所有的人嫌弃的。
若干年后,玲子依然记得叔叔下车时的背影。微微佝偻的弧度,凌乱且踉跄的步伐,夕阳下的他,一个人一步一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如此孤单,如此落寞,那背影,永远走不出玲子的视线。
可是,当时玲子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她居然听信了亲戚们的话,怕临死的叔叔给自己的新房带来不祥的预兆。为了所谓的迷信,眼睁睁地看着大家把叔叔毫不留情地赶走。
“我只是想,这次如果不去,以后是再也看不到玲子的新房子了。”叔叔喃喃地为自己辩解。这句话,无数年后,依然一句一句嵌在了玲子的心中,钉子一般。
4.
秋天又到了,凉凉的,瑟瑟的,落叶满天飞。
那个晚上,一口血涌上叔叔的心头。他捧着汹涌而出的鲜血,来不及叫醒睡着的妈妈,镇定地开了楼梯的灯,飞快地从二楼飞奔而下。一路的楼梯满是叔叔胸口涌出的血,红艳艳,热腾腾,一路洒下来。
在一楼的外间,叔叔转了一下,找到一张竹椅,把自己放倒。嘴里的血不断地涌出来,染红了身下的竹椅,不到两分钟,他就彻底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去了!
邻居都诧异,一个临死的人怎能从楼上飞奔而下?
是啊,为何?为何?只因在玲子的家乡有个习俗,人死在楼上是不吉祥的。
叔叔不愿给玲子和妈妈带来不吉祥,在临死前的最后几个晚上随时准备一个手电筒,只要有痰咳出便要照一照。那晚照见了痰里的血,就飞奔着下楼。
这些都是玲子后来听妈妈说的。
等玲子赶到的时候,叔叔已经躺在冰冷的竹椅上了,鲜血像一朵鬼魅的花,红惨惨地渗透了叔叔的胸膛。
玲子不可置信地望着,眼睛干涩地流不出一颗泪。
所有的情感空荡荡成一股风,玲子只觉得周遭的人、周遭的物,都是虚幻的。等死亡的真实逼近玲玲的视线,所有的人都听到玲子一声崩溃的呼喊:“爸爸!爸爸!爸爸!”
一声又一声“爸爸”像从玲玲的胸口蹦出来,怆然凄厉,仿佛还是热腾腾的,仿佛还连着血,仿佛还带着肉……
5.
很多年,一个梦,总是困扰着玲子。
梦中,叔叔总是频临死亡的模样,玲子一次又一次地感受那种死亡临近的气息,无数的心疼,无数的怜悯,在梦中狠狠辗转着。
梦中的玲子总是想为叔叔做点事情,一会儿把自己结婚的大床让出来给叔叔睡,一会儿是拼命奔跑着要给叔叔买一个苹果,一会儿是小心翼翼地为叔叔端来一碗点心。
每一个晚上的梦境都不一样,一样的却是那颗想为叔叔做点事的心情,酸酸涩涩,苦苦钝钝,难过,钻心,疼痛。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叔叔在玲子的心中以“爸爸”的形象存在已然根深蒂固。她一直悔恨自己在他生病的时候没有好好照顾他,一直悔恨自己没同意叔叔来自己的新房子看一看。
于是,总是无数次地梦见叔叔。在梦中,玲子总说:“爸爸,你想吃什么?爸爸,你想穿什么?爸爸,我的新房好看吗?”在梦中,玲子总是在奔跑,奔跑着为叔叔买吃的,奔跑着为叔叔找医生,奔跑着为叔叔送衣裳……
而叔叔呢?他永远地微笑在天堂,一杯黄土掩埋了曾经英俊潇洒的他。黄土尖尖,面朝绿水,背靠青山,旁边还有无数的绿竹婆娑。
每年清明,玲子都会带着丫丫去看叔叔。
一棵竹笋不知什么时候从坟头长出,窜成高高的竹子,绿叶繁密,翠竹青青。
风吹叶动,簌簌响着。
玲子仰头望着高高的翠竹大声地哭喊:“爸爸——爸爸——”
玲子的声音,一声,一声,又一声,回声荡漾在竹林里。满山竹叶悉悉索索,那是玲子的呼喊声,在阳光下回响,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