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鬼惑(传奇小说) ——寻求真相
这些似乎有些夸张,但我还是相信。因为,分了胜利果实后不久的一个赶场天,我就亲眼看见赖毛把分得的一件缎子毛皮夹袄,到场上换了两葫芦包谷酒。
过了两天,我从赖毛门口经过,出于好奇吧,我突然想进去看看。
门半开着,屋子里黑得像个洞。我侧着身子正要往里走,先就感到一股浓浓的酒味混杂着潮湿阴霉的怪味直扑过来。
我忙转回声,去把门全部打开。
当我再向屋里看时,却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像幽灵似的偎缩在离我约莫五尺远的地方,是赖毛。他那块脏头帕松松垮垮地从耳根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孔;一双陷得很深的小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
我愣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被吓了一跳。
赖毛终于看清了我,先开了口:“王、王同志,我,我再喝酒就是畜牲,就,就不是人养的……”
其时,我进屋那刻间赖毛正在喝酒,手上握着的酒葫芦便是证据。他之所以见了我,忙发誓、诅咒,是农会主席曾因他用毛皮夹袄换酒喝一事训斥过他。
不过,这时我已经管不得赖毛喝酒的事。因为,就在进门那刻间,我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感觉,即汪洗婆的细伢子被鬼抢走时的情景。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久久地困惑着我。谭黄氏死后,我以为这件事情无法再调查,只好不了了之。当时,我怎么没有想到赖毛呢?他在谭家呆了那么多年,既是帮工又是帮凶。如果细伢子被抢的事已谭黄氏有关,赖毛是不会不知道的。
现在,我不妨把许多不必要的话省略掉,因为,我先得与赖毛转弯抹角地谈他在谭家的那段历史。直到我觉得已经找到适当的着眼点了,才把话题转过来问道:“赖毛,那姓汪的丫头被谭黄氏赶走后,在桐木冲生了个细伢子,你晓不晓得?”
“不晓得,不晓得,哪个畜牲才晓得。”
“你再仔细想想,那是快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二百年都不晓得,我要是晓得不讲出来,就叫雷公把我劈死……”
赖毛打着哈欠,不时把眼睛瞅一下先前丢在床头上的酒葫芦。
我伸手把葫芦取过来摇了摇,里面大约还有几口酒。
“你喝吧。”我把酒葫芦递给他。
赖毛接过葫芦,怯怯地看着我,忍不住还是喝了一口。那一口酒下肚,他脸上的疲乏烦恼顿时消失了,再不哈欠连天。
我于是开导他:“赖毛,那件事情你晓得了讲出来也不要紧。汪八妹生了个细伢子,后来被抢走了,你晓得是哪个抢的么?”
“我晓得就不算是人养的……”
诅咒发誓成了赖毛的挡箭牌。我再问,他再发誓,而后捶胸顿足,指天指地。
我终于被他挡了回去。
其实,我是很不甘心的。对汪八妹的事情,赖毛不可能一无所知。可是,他却把口封得紧紧的。越是这样,我越对他产生怀疑。我想:赖毛软的不吃,我就来硬的。
第二天,我让人把赖毛传到办公室来。
赖毛准时来到,一副呆滞的样子。那脸上的表情,我依然弄不清是哭还是笑。
这回我没跟他罗嗦,很快展开攻势。我劈头就问:“赖毛,汪八妹的事你全都晓得,要老实交待!”
气氛是严肃的,可赖毛却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王同志,你这不是活天冤枉么?我赖毛要真晓得,就不是人……”
他又要诅咒发誓了。我气得猛地拍一下桌子,吼道:“你少来这一套。政府的政策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选择什么?”
赖毛愣了半晌,眼睛眨巴着,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倾刻间,眼泪鼻涕流满一脸,那膜样实在叫人恶心。他不仅哭,边哭还边发誓诅咒,声称他赖毛晓得这件事死后必定下地狱,过鬼门关下油锅五马分尸等等。
赖毛软硬不吃,我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他回去。
赖毛走后的几天,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发生错误。也许,是我找错了门,赖毛真的不知道汪八妹的细伢子被抢的事情。
工作队在龙坪镇的土改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近日来,我们一直忙着清理文件档案。在清理从谭家搜集来的一些契约、字据、家谱、照片、信件档案时,我意外发现谭家子女的几张照片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这差异主要是在三个女儿和儿子之间发生的。谭家三个女儿不管长得美也罢,丑也罢,微其脸形都是一样的扁圆,鼻子平塌,眼睛微凸出,与谭黄氏极为相似。唯独小儿子谭佩瑾,却生就一张方正国字脸,直鼻梁,眉宇清俊而有神。与那三位当姐的比较,完全是另一种模样,绝不像从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我突然产生一个怪念头---谭家儿子不是谭黄氏亲生的。这里面,会不会有鬼?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敢保证每个母亲亲生的儿女都是一模一样的呢?
我眼看就要离开龙坪镇了。但是,我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我既然已经证实了汪丫头、汪八妹就是汪洗婆,何必要半途而废,不把她儿子被抢的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呢?
我已经对赖毛失去了希望,可一时又找不到与此有关的人。龙坪镇上年纪的人我都从侧面打探过了,谁也不怀疑谭佩瑾是谭黄氏的儿子。我几乎又要绝望了。那天,我刚从一位老人家里出来,无意间却又碰见了赖毛。他站在高二爷的酒店前,馋猫似的睁着一双被饥渴烧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高二爷桌上的酒坛子。他舌头伸出来又缩回去,口水顺着唇边直往下淌。
赖毛酒瘾发了,这时肯定没有钱。
我走过去,拍拍赖毛的肩膀:“喝酒?”
“不,不……”赖毛一脸惶恐,直往后退。
我拉住赖毛,心里突然想起关于这个酒鬼的种种传说。我想,如果酒的力量可以使一个好人从恶,那么它必定可以使一个恶人从善。我决计用酒去征服赖毛了。
“高二爷,给我来五斤酒,顺便借个葫芦。”
店主人高二爷是认得我的,连声应着去办了。此时,赖毛却愣愣站在一旁看着我。那表情依然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待我接过酒葫芦,付了钱,又转身拉着赖毛的手,说:“走,到你家喝酒去。”
赖毛先是惊讶,似乎并不相信人世间还会有这等好事。当他终于看出我一脸的诚意,方才释然,全无顾忌地把我领到他的茅屋。
我们在这间又黑又臭的小屋子里促膝而坐,形同两个亲密的朋友。只是在说话时,我故意把酒葫芦握在手上并不放开。呆了一会儿,赖毛坐不住了,站起来像条狗似的在我身旁转来转去,嘴巴里还不停地喃喃着:“……我就是没有酒下菜。王同志,我们乡里人喝酒随便得很。就是没有菜,烧两角新辣椒也一样喝酒。你没听人家说过?乡里人生得恶,吃酒下辣角……”
我不动生色,心里却暗自盘算着如何掏出他的真话。
“王同志,你倒是说话呀。你要我干哪样?是不是为了汪八妹,其实那件事嘛……”
“你不晓得就算了。”我故意满不在乎。
“不,我晓得。汪八妹生细伢子的事我晓得……”
我摇摇头,说:“你晓得个屁,别哄我了。汪八妹的细伢子是在桐木冲生的,后来被鬼抢走了。”
“我咋个不晓得?鬼都是我装扮的。汪八妹的细伢子是我从桐木冲背回来的……”
终于,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这鬼就是赖毛。为了这句话,软硬都用了,软硬我都用了,他横竖不吃。今天只两葫芦酒,他就吐了真言。这真是一个可恶而又可悲的家伙啊!
“这件事都是谭世杰和谭黄氏叫我去干的。那细伢子当时还不满两岁,就是谭家少爷谭佩瑾。后来跟他大姐到省城读书,他姐夫是国军营长……”赖毛此刻简直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谭家的事,都一咕噜倒出来。
末了,我把两个酒葫芦搁在桌上,站起来对赖毛说:“好了,你明天到我办公室来找我,把这件事情从头至尾讲清楚。”
赖毛连连点头哈腰答应着。没等我前脚迈出门坎,他已捧着个酒葫芦咕噜噜干开了。
赖毛果然不失信,笫二天清早就来了,脸上还显出醉意,想必他昨晚一定喝了个抱。
这之前,我已经把事情经过向工作队长和农会主席做了汇报。赖毛来时他们在场,还有谭家三女儿谭佩琼也被传来房听。工作队长详细地向赖毛问了情况,我亲自记录。笔录的内容当众宣读后又让赖毛按了手印,参加审问的同事都一一签了名。最后,我们把这份材料归进了龙坪镇土改档案卷宗。不久,我们便离开了那地方。
赖毛贪酒。那两葫芦酒虽然给了他暂时的满足,却给他留下了刷洗不清的罪名。因为,赖毛既然招供了装鬼抢走汪八妹的细伢子,又帮过谭家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区政府最后把他划为坏分子,入了另册。
不过,赖毛好象并不在乎这些。他照样喝酒。只要手头有钱,他仍然就买酒喝。
后来,听说赖毛是在粮食困难时期死去的。那时,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酒是绝对没有的。
赖毛大概是死于没有酒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