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三叔之死(散文)
三叔有许多的力气,他能一个人用小推车推六袋水泥,也可以一次徒手搬三十块红砖。当时我以为三叔的力气都是来源于他喝的酒,当时想,酒能壮英雄胆,只是因为酒让英雄增添了力气,所以胆量才会壮起来的。三叔喝酒不像其他人那样毫没气概地用小酒杯慢慢地啜饮,而是喜欢用二大碗三口两口地一仰脖就喝干了。那份豪爽的劲头我至今没有达到,虽然我现在也喜欢大口地喝酒。
三叔有些小的洁癖,这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在我的意识中只有衣食富足,或者学富五车的人才有资格拥有洁癖的毛病。三叔一次出门打工,当时工地的伙房里肮脏不堪,饭菜里随时都会有许多的死苍蝇。别的民工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轻松地用筷子挑拣出饭菜里面的苍蝇,但三叔却无法做到,他别说吃到苍蝇了,就是看见别人一边吃饭一边挑拣着死苍蝇都会把肚子里的黄水吐出来。所以三叔每到吃饭的时候就一个人拿着几个馒头跑到老远去一个人吃饭。他只吃馒头,和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咸菜条子,但酒是必须喝的,虽然没有下酒菜,但那时他每顿都要喝下去将近一斤的劣质高度白酒。三叔是因为肝硬化死的,我想这和他毫无节制地喝酒大有关系。但我坚信影响人身体健康的第一因素就是人的心情,所以三叔的死因我只把喝酒归在了第二位,而把第一位让位给了三婶的死使我的三叔心情积郁造成的。
三婶是得糖尿病死的。按理说糖尿病是一种富贵病,像我三叔这样的家庭,应该没有理由没有条件让我三婶得上这种疾病。但她还是得上了,我不知道得这种病的人都是什么症状,但我清晰地记得我三婶那时的症状,她消瘦,所以鹰钩鼻子愈发地鹰钩了,眼睛呆滞无神,而且精神也似乎有些呆滞。三叔领她去了许多次医院,打了无数次的吊瓶,吃了无数瓶的药片,但三婶不听大夫的话,从不忌口,想吃啥还是背着我的三叔吃啥,所以她的病就愈加地严重了,以至于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三婶死后,三叔更爱喝酒了,而且总是不吃饭空腹喝。这证明他是忧愁与烦恼的,也就间接地证明了他是爱着我的三婶的,虽然我三婶在我看来不值得我三叔去爱,但我哪里会真正地理解我三叔的感受。
五、
三叔脾气急躁,其实就是脑筋不会转弯,认死理,不服输。但我现在才知道,脑筋不会转弯是一个多么高尚的品质,因为相信他人,因为拒绝旁门左道,所以一个人才会给人以这种印象,这不是愚笨,只是耿直。
三叔打工的时候因为工头拖欠大伙的工资一年都不给,于是大伙就共同商议去工头家里去要。张三说:“大伙都去,人多力量大,谁不去谁不是他娘养的。”李四说:“都去,要是工头来硬的谁也不许后退,都一起上,法不责众,谁后退谁不是爷们。”王二麻子说:“他敢动手大伙一起上,欠钱还有理了?谁不上**他八辈祖宗。”于是一行三十多人就气势汹汹地去工头家要钱了。
工头本没打算给大伙工钱,他是一个黑社会地痞,手下有一群打手。大伙正气势汹汹地围着工头的别墅要钱的时候,工头就领来了十多个手里拿着刀枪棍棒的小地痞冲了出来。三叔牢记着之前大伙的约定,马上在路边拿起了一根镐把迎着那十多个小地痞冲了过去,他当时也许是这样想的:“妈个比,就你们这十几个人,别看手里有家伙,但咋也不是我们这三四十号人的对手,操!欠钱不给还敢动硬的,那么咱们就较量一下吧。”但三叔哪里知道,当时只是他一个人孤零零而又悲壮地冲了过去,在他身后所有的人已经掉头向回跑了。
三叔孤军奋战,愤怒充斥着他的大脑,他此时的愤怒更多地是来自于对当时信誓旦旦的那些民工的痛恨和鄙视,其次才是对包工头和那些全副武装打手的仇恨。我的三叔虽然能用小推车推六袋水泥,也能一次搬三十块红砖,但他的力气无法和十多个心狠手辣的小地痞相抗衡。他只是打到了三个或四个人后就被别人打到了,棍棒和大皮鞋雨点似的不住地向他身上招呼着,他睁着欲裂的虎目,几次挣扎着要起来反抗,但最后还是昏死过去。
那次三叔受了严重的伤,浑身青紫,身上三处骨折,最让三叔觉得是奇耻大辱的,是那些小地痞的大皮鞋竟然专挑他的薄弱处,也就是男人的命根子猛踢。三叔在医院住了三天院就回家养病了。据说他下身的命根子肿的水灵灵的油光锃亮,有大人的拳头那么大。那时我去看三叔,有好几次我都出于好奇其实也是出于关心想请三叔脱下内裤好让我看看他的下身到底肿得什么样。但我最终也没有如愿,一是那时我已经十五岁了,也念了好些年的书了,因此就已经稍微具备了些大人的处世态度,另外看着三叔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就也没好意思说出口。当时三婶已经死了,他的两个女儿虽然已经十多岁了,但只是惦记着亲友们去看三叔时买的营养品,似乎三叔的受伤反倒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因为让她俩得到了美食的享受。
我三叔的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两个堂妹,都生得虎背熊腰,向日葵一样的大脸盘子,永远闪烁着满足的光芒。而且说话直来直去,从来没有绕弯的时候。她们姐俩小的时候总是相互吵架或跟三叔吵架,那意思就是她们俩因为是三叔的女儿而感到万分的沮丧,以至于错过了无数的荣华富贵。她们姐俩脑袋里装不进半点文化知识,小学没念完就纷纷退学了。
我喜欢三叔,小的时候因为没有读过书,不知道许多的英雄人物,所以那时就只能崇拜三叔。我十三岁的时候去他家吃饭,他就用小酒杯给我到一点白酒喝,当时我醉得稀里糊涂,但我还是要感谢他,因为我现在能有如此大的酒量,应该是他那时给我的熏陶,所以即使是我现在患上肝硬化,我也不后悔。我始终觉得喝酒是男人的标志,就如胡须,又如喉结。另外我吸烟的习惯也是三叔最开始给我养成的,虽然我知道即使三叔一开始不给我烟抽我长大后也会慢慢地学会吸烟,但那时却不一样。一圈大人围在一起谈论大人的事,三叔拿出烟盒挨个发烟,轮到我的时候总是不忘记给我一根,不像其他的大人,发到我的时候总是把我越过去,我当时既然能够安下心来,正襟危坐地在大人的圈子里,忍气吞声地听他们说些我不感兴趣的话题,就证明我已经长大了,所以,他们要是不给我发烟,我就会觉得那是他们对我的忽视。但三叔不是,所以我现在怀念他的原因,有许多时候是因为他那时给我倒酒,给我发烟,这是对我那颗渴望成长的心的尊重。
六、
三叔彻底地死了。我的两个堂妹忧心忡忡,不为我三叔的死,只为我三叔留下的三间大瓦房的归属,和传说中的一张存有超过一万元的存折。我三叔的棺材就停放在院子里的灵棚里,按照我们这的规矩,死了人都要停放三天。我三叔是死在炎热的夏天,我总担心他的尸体会因为炎热而腐烂甚至生出许多蠕动的蛆虫,这样就会影响三叔在我心目中伟岸的形象,所以我总是想建议早些把三叔埋进南山的坟茔地里。但我知道这规矩我无法改变,所以也只是这样想想。他们从哪弄来了许多的冰冻的矿泉水,放在三叔的尸体旁。我的堂妹每天照例要去棺材前烧两次纸钱,她俩都戴着白色的孝帽,在许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比赛着嚎哭,似乎谁哭得抑扬顿挫,谁就可以得到三间大瓦房和那张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虚无的存折。但她们只是干打雷不下雨,所以这哭声就没有任何感染力。
三天终于到了,我佩服我的三叔很坚强,即使他的肉体在失去活力的情况下,他也硬挺着没有腐烂,更没有被那些可恶的蛆虫所啃噬。
三叔是无神论者,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在家里供奉有保家仙,其实就是一张黄纸上被人写下了几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我奶奶每天早上都要虔诚地上香磕头,总是神叨叨地祈求着保家仙能够保佑全家人身体健康,升官发财。但我三叔却坚决不信,他有几次喝完了几碗烧酒就想借着酒精的力度把保家仙撕下来扔进灶坑烧掉,但那时候即使他喝了多少酒,却始终不敢违拗我奶奶的心意,所以他也只能背着我奶奶,虚张声势地要撕毁砸烂保家仙。但后来我奶奶死了,于是三叔就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轻易地把保家仙丢掉了。
我父亲和我母亲是信仰基督教的,我虽然也是无神论者,但我从来没有反对过我的父母信仰基督教。在我看来,人生够苦的了,如果心中能够有一种坚定的信仰,那么至少这虚无的信仰会让深陷苦痛中的人感到一些安慰,有着一些向往。三叔临死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对三叔说:“你信主吧,信主能得永生。”我三叔摇摇头,那意思是说:“永生有啥用,人活着就是受罪,永生就是受永远的罪。”我的父母并不甘心,要知道鼓动一个将死的人皈依基督,是信仰基督教的信徒的最大荣耀,所以父母继续说:“信主后你死了就不会下地狱去被硫磺火焚烧,被蚂蝗叮咬,而是会上天堂,有享不完的福。”我三叔沉默了一会,继而浑浊的眼里冒出了一点的光亮,可能是他真的害怕起地狱中的种种折磨,而又向往起了天堂的美好,所以就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于是父母就很高兴,似乎三叔即使死掉了也不足以让人感到悲伤,因为他终于信主了,三叔已经得到了朝闻夕死般的快慰。
三叔没有去火葬,而是直接装在棺材里埋进了我家的坟茔地。
下葬的时候,一边是我的两个堂妹虚张声势地比赛嚎哭,另一边是村里教会的唱诗班站成一排唱着赞美诗。我头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赞美诗,婉转悠扬的曲调,内容是天堂是我家。那一刻我被这赞美诗深深地打动,就希望这世上真的有天堂的存在,而我的三叔也能够进入天堂。
那一刻风很大,风迎面吹来,让我的泪水横飞在脸颊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