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逆子(小说)
夜,又开始访问杨所长了。
有了黑暗的掩护,又有他家背靠山、左右空地的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夜便很慷慨地送给他许多特殊的礼物。
客厅里,沙坡镇一个姓龚的乡村干部正和杨所长兴高采烈地谈世界杯网球赛,话题与他来的意图全然无关——他来,是向杨所长报告:那件事已经摆平了。那件事,就是他所管辖的村有十多个村民,去年被政府修高速公路征地各三至四亩,因为政府赔偿村民的五十多万元征地费没到位,前些天村民们准备趁省领导在本市视察旅游景点之机集体请愿。村干部唯恐事发影响所有市、乡领导以及发展本市旅游业,所以曾特来拜访过杨所长并请所长解决此事。当然,村干部不可能空手来报告此事,在那五十万元的征地费里面,也有杨所长的一份。
沙发质地不错,二人显然坐着也很舒坦;茶几高档,而所长泡的茶更清香,促使二人兴味更浓……
一双天真的眼睛照例透过门缝望着这一切。那是出生乡村、在贫穷环境中长大的、沙坡镇派出所杨所长全部的希望和梦想寄托的人——儿子。儿子名叫杨冠,刚十岁,目前正读市小五年级。
天很热,但是装有空调的房间根本感觉不到这一点。不过,杨冠有了夏天作理由,时不时到客厅的冰箱里拿冰冻西瓜吃。趁妈妈又在外面搓麻将、爸爸与来访者正边看电视直播边热烈讨论谁胜谁负时,杨冠照例偷空跑到外面去买旺旺冰淇淋吃。
十一点整,杨所长送来人出门后,返身到儿子的房间,看他作业写完没有,睡觉没有。
“人呢?”他站在客厅大声喊:“冠冠!”
“这小东西,准是又出去买冰淇淋吃了!”
他边收拾客厅,边等儿子回来。十一点半,儿子还没回来。
他跑到楼下,对着下面的冰淇淋摊点喊:“冠冠,冠冠!”
没有听到像往天一样的回答:“来啦!”
杨所长有点慌了,赶紧给妻子打电话,看儿子是否在那儿。可是,妻子的回答让他的心猛地收紧了,他大声吼道:“你快回来,找儿子!”
自己立刻到卖冰淇淋处问,老太婆回答:“冠冠十点左右来买过冰淇淋,还站在这棵桅子花树下玩了一会。”
杨所长忽然感觉不妙,一面通知自己的下属,一面又给市110报警。
110呼啸而来,他的下属们也迅速投入到调查中,却查无线索。唯有卖冰淇淋的老太婆说的那点线索。可是她说,十一点左右,那孩子还站在这儿吃冰淇淋的,一会儿后,没注意他到哪儿去了。
“你今晚看没看到什么异样情况?”杨所长与110警察几次问老太婆。
“没有!乘凉的人那么多,哪能看到什么情况?”老太婆揉着睡眼,补充说,“冠冠我认识,他天天都下来买冰淇淋吃。”
110警察留下一名张姓的警察在周围调查情况,其他的全部到各车站把守。杨所长指挥手下将附近住房几乎所有人叫醒了,由110一一询问。结果是:茫无头绪!
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尽管杨所长心慌意乱甚至绝望,尽管亲朋好友、邻居、同事一一出动,仍然没有一点关于孩子的线索。
如果说他是被人绑架了,那么绑架者一定会打电话到家中来。然而,一直没有任何相关的电话打进来;唯有被人贩子弄走,那么,才会音信全无。看来,儿子可能遇到了人贩子。杨所长一家人都这么判断。
让所有人心悬的孩子到底在哪里呢?
此刻的杨冠,正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他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外面有鸟的叫声、狗的叫声,以及风吹树林的沙沙声。
“你这个坏蛋,快放我出去!”他对着黑暗大声喊叫。
电灯瞬间亮起,那个被称为坏蛋的人拿着一部数码相机走进屋来。
杨冠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因为,几天前,就是这个人把他从桅子花树下用口袋装来的。他要么是人贩子,要么是绑架的坏人。因此,杨冠大脑一直在飞速运转:是否能逃走!
“你不用想着逃跑,那是白费劲。在这里,四周没有住户,也没有人来。”
“你这个坏蛋,为什么要关我?快放我出去!”
“坏蛋,你爸爸才是真正的坏蛋呢!我如果是坏蛋,十年前你的爸爸就比我坏一万倍!今天是我向他讨还血债的时候了!”
“血债?我爸爸欠你什么血债?”
“好吧。我让你死个明白。让你知道,你的死,是你爸爸作恶太多的报应!”
听好!十年前的今天,我爸就死在你爸的脚下!
那天,你爸亲率警察奔赴我村,警车、挖机横冲直闯。一时间,庄稼被毁,血流遍地……十余村民受伤,其中重伤数人,其中二人被带走非法拘留,至今二人生死不明,三位老人被暴力铐走。他们抢走村民的手机、相机毁掉罪证后扬长而去。我的爸爸就在其中,先是被殴打,后是被关挨饿。当他叫救命时,你爸说我爸是癞皮狗,一脚踢中他的心脏,这一打一饿又一踢,我爸当场死亡……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相关法规定,征收基本农田必须由国务院批准,并将征地用途、征地补偿和安置方案进行公告,还举行听证、听取农民意见,让农民有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和管理权,实行“公平、公正、公开、自愿”的原则。可是你爸爸,只讲讲欺诈、只讲暴力,死在你爸爸淫威之下的,还有许多无权无势无钱的农民!
现在,你明白了吧!
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面说,一面将像机固定在窗台上,让镜头对着杨冠。
为了活命,冠冠想到了缓兵之计,他急忙叫道:“你不会用法律作武器吗?”
他说:“呸,法律是你爸的武器。凡有村民上访的,结果都是被关押、被打击;有一个村的村民,通过在外打工的儿子,找来南方的一名记者。然而,就在进村的途中,遭到威胁与殴打,差点丢了命……为此村民们白白浪费了血汗钱。你说,谁还敢公开告他?有他挡着,哪个农民的状告资料能够顺利进入执政者手上?告倒你爸,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怪我狠毒,只怪你有这样的坏爸爸!你,去死吧!”他咬着牙,狠狠地说。
他高高地举起寒光闪闪的宰牛刀,准确地对着杨冠的头——杨冠这才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他“啊”的尖叫一声,同时闭上了那双清纯的眼睛……
正当寻找冠冠未果时,一盘录相带到了杨所长的手中。
当杨所长、110的警察以及亲朋好友、邻居、同事,都在外面奔忙时,杨所长的妻子打电话说,发现信箱里有一盘录相带。
大家赶回杨所长的家,将那盘录相带,插进VCD里播放。
一开始,就是寒光闪闪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在杨冠的头上,他小小的脑袋被劈成了两半……接下来,是一段录音:
“杨所长,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还记得十年前的夜晚吗?还记得你踢死一个身体虚弱的农民吗?你让人殴打他,你让他挨饿,你最后一脚踢中他的心脏,你让一个与你儿子一般大的就我失去了我最亲爱的爸爸!现在,请看看你的儿子,你的心肝宝贝,他是如何惨死的,再请你品尝品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连续几天的奔走,杨所长累了,本来坐在沙发上;并且在播放录相带之前,他误以为一定是绑架者索要赎金的,因而内心比较放松。当看到冠的脑袋分成了两半时,他忽然站了起来!再听到录音后,他绝望了,又“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他的思维还在旋转不停:儿子曾是自己努力奋斗的理由,为了儿子,他不惜一切贿赂上级领导,捉奸、抓牌、栽赃陷害等,千方百计地整倒竞争者。为了儿子,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捞钱。只要有了钱,儿子就可以接受更高等的教育,甚至留学,甚至出国定居。一切的一切,他都是为了儿子,因为儿子,就是他全部的希望啊!
然而,儿子没了,没了,他还活着干什么?
有人拼命掐他的人中,杨所长苏醒过来,可是,录相仍在往下播放,临死前小冠冠在叫救命,一如十多年前那个农民叫救命的表情一样。被刀劈前小冠冠绝望地在叫“爸爸”,被劈后小冠冠血淋淋的身子倒在地上。倒在地上的小小身体又被砍成一块一块的,如同市场堆放的排骨……一张张血淋淋的画面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无限扩大,他只觉得头部血在涌。
——他如一截木桩再一次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少天,人们叫醒了他:
“冠冠回来了,你的儿子回来了!”
杨所长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活生生的儿子。
“这是什么回事?”杨所长一把抱住了儿子。冠冠挣脱了爸爸的拥抱。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问那盘录相带吗?那是我录制的,就是用来惩罚你的!”
“什么,你录制的?”杨所长的头嗡的一下如炸弹爆炸般,昏昏的、混乱异常。
“儿子,我的儿子死了!”他双眼发呆,反复地念着这句话。
冠冠并没注意爸爸的反映,他又开始播放录相带,并说:
“看,这是我录制的!”
录相的画面再次出现在杨所长眼前,他的面色开始发紫,继而发白。他的意识开始混乱,在混乱的意识里,儿子好象已经死了,又好象是儿子要把他弄死。他理不清这一切,一瞬间,头部热血一次次奔涌,一次比一次汹涌,涌向他的心脏、涌向他的全身——他倒在了床上。
他的妻子去试他的鼻息,发现杨所长死了。可怜的女人,刚刚儿子失而复得,没料到又失去丈夫。她昏倒在地。
只有冠冠,他却平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葬礼由市公安局领导主持,悼词是镇派出所副所长写的,他对杨所长评价,非常感动人:“……他是称职的人民干警、人民公仆……”
花圈把所有的空地都占满了,前来哀悼的,有市公安局所有干警;有镇派出所所有干警;有市部分领导,有镇部分领导;有很多发改委领导和规划系统人员……还有杨所长的所有亲朋好友,以及妻子的娘家人。
警车在楼下的路上排了很长很长;名牌轿车也是一辆挨一辆;鞭炮声一直不断,哀乐一直未停……
冠冠的母亲痛不欲生,他却忽闪着明亮的眼睛,表情复杂地望着杨所长的脸。一直以来,熟识的人们总会夸赞杨所长长相英俊,但在此刻的冠冠看来,爸爸紧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前一分钟,他是活的,是爸爸;后一分钟,他死了,他是恐惧的代名词。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冠冠的爸爸啦。
一幅幅画面,电影一般,在他眼前播放:杨所长骑自行车送他上幼儿园,一面亲他,一面开心地笑着;杨所长开摩托车送他上小学,拥抱他,笑着说:宝贝,上课听讲哦!杨所长开着警车送儿子和妻子上动车,去参加夏令营,去风景区避暑,去钱塘江观潮……儿子懒在被窝里,他已经做好了早餐,叫道:狗冠,起床啦;儿子骂他臭爸爸,他哈哈大笑;去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参观时,他一直将儿子顶在头顶上,他说,让儿子先来认认路……
人们都在安慰他的妈妈,没有人会关注他的感受。在哀乐的世界里,在混乱的嘈杂里,在烟雾似隐似现里,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他哭了,哭得惊天动地。
一个月后,妈妈总算平静了一些。她问:“冠冠,录相带真的是你制作的?”
“妈妈,他不是个好人,他杀人杀得理直气壮,杀得让外人看来合理合法!”他振振有词地说,同时向妈妈讲了许多事。
妈妈听得目瞪口呆。她问:“这些话你怎么会说?这些事你又如何知道的?”
“法律不会惩罚他,因为他是执法者;老百姓告了也是白告,上面一无所知。就在十几天前他还在帮助姓龚的干部侵占农民的血汗!”冠冠继续说,“于他而言,这种死法最体面!”冠冠继续说。
他没有告诉妈妈,自己叫鹦鹦学舌,原话来自那个绑架者;他也没有告诉妈妈,当那个人高高举起刀,当杨冠绝望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刀却掉落在地上。那个人说:
“杀害无辜的你,我做不到!”他给冠冠松了绑,说,“你走吧,不许告知任何人。否则,我真的会对你不客气的!”。
冠冠站起来,走了几步远,他又反转回来。
“叔叔,我,有办法帮你报仇!”他俯下身子,在青年耳边说了一会。
“这可是一箭双雕!”青年有些迟疑地说。
冠冠问:“你会不会摄像、剪辑?”
青年说:“我在深圳干的就是这个!”
因此,在冠冠的配合下,一盘精心制作的光盘就寄到了冠冠的家中。
“不,不对,你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告诉我,谁在背后指使你干的?”妈妈生气地问,她首先想到的,是杨所长的政敌。
“谁也没有!”冠冠一口否定。
除了那个举刀的青年,再也无人会知道,这个十岁的孩子的话来自哪里,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十二天!
比那些无病呻吟,华丽辞藻堆砌的文字,金贵一百倍。就这样写,很有深度的作品!
愿意与玉珠共勉!
非常乐意向老师们取经!
小说题目明贬实褒,赞美了一个孩童大义灭亲的正义之举,鞭笞了一些执法者的罪恶行为,写出了百姓内心对法律公正公平的强烈渴望。
个别处有点小疑惑,文中多次提到十年前,而文中又说“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而年轻人录相带中又说他父亲遭遇厄运时自己仅仅八岁,如此年龄不相吻合,建议修改一下。
小说构思巧妙,开篇便设悬念,引人入胜。作者驾驭文字能力强,才思敏捷,语言功底深厚。欣赏学习,感谢作者赐稿流年。
最底层的老百姓,利益受侵害的时候,往往得不到及时的保护,甚至有些机关和部门糊弄百姓,更有甚者从老百姓身上发财,杨所长就是这样一个发财的人。最终死在了自己儿子与他人合伙的一场骗局中。
文章背后隐藏着无奈,为什么这样的人不能正常受到查处?!为什么老百姓的利益维护起来怎么这么难?!
问候玉珠,欢迎常来流年做客!
开篇写了黑暗下的交易,作恶多端的杨所长又在接受贿赂,他们胆大妄为,五十万赔偿村民的 征地费他和村干部敢私吞。
人在做,不仅仅是天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也在看,这个孩子是富有正义感的,可能他受到了学校的正面教育。也许他为这样的父亲捏一把汗,提心吊胆的生活着。
接着就是失踪,绑架,暗杀,所长播放恐怖的录像带,我都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作者又让小冠冠起死回生, 父债子还,在这里太残忍。那个受害的者不愿意伤害这个无辜的孩子,体现了人性善良的一面 。
杨所长被吓死了,也算是死有余辜,作者为那些受害者出了口恶气。对于小冠冠来说是件好事,所长这样的死是最体面的,死了,一了百了。比有一天东窗事发,作为贪官绳之以法要好得多,小冠冠再也不用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读着这篇文字,感受作者用一枝笔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伸张正义,用这枝笔作为武器,鞭挞那些丑恶的现象,同时作者又在称赞人性善良的一面。
问好作者!创作愉快!
多谢您切题、独到的精彩解析。
问候五月小丫老师,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