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想找孩子办个补习班？”善解人意的同事益民看良子舌头粘住了似的，吐不出一句话来，便主动地询问。
　　 “是啊！是啊！”两个连接的“是啊”，把良子埂在喉咙里的骨头一口气吐了出来，终于喘了口气。
　　 “你小子终于开窍了！那晚的酒没白喝，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帮你每个班问过去。”益民的热心肠让良子感动得差点流下热泪来。
　　
　　 10.
　　 补习班终于初步规模了。
　　 同事益民帮良子介绍了十来个学生，周六上午学习半天的时间。一个学生一学期交200块钱，十个学生就是2000块了。在九十年末，这样的数字，是很大的一笔收入了。
　　 虽然教育局明文规定，不能私自偷办补习班，良子迫于生活还是偷偷地进行。幸好，良子的学校在极其偏远的小乡镇，没有告发，没人举报。就是这样，良子还是惴惴不安，每次去补习的时候，犹如一只惊弓之鸟。
　　 夏天看着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实在心疼。她想减轻良子的负担，毫不犹豫地加入挣钱的行列。从工厂里拿回一大筐需要加工的鞋面，钉上珠子，踩上边脚。一个鞋面加工完，三毛钱。夏天的眼睛，长时间注视着这样细密的活，有时酸得流泪。她的手，捏针拉线，更是粗糙红肿。
　　 就是如此，夫妻两还是有滋有味地把生活经营下去。
　　 日复一日，存折里的存款一点一点增加，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心里的念想一年一年地成熟。
　　
　　 11.
　　 “夏天，我们的存折上有五万元了。”五年后，良子对着埋头干活的夏天说。
　　 这时，屋内灯光明亮，如一盏柠檬，晃晃悬挂着。
　　 “是吗？有这么多了呀？”夏天的声音缓缓传来，依然是一枚穿破夜色的萤火虫，安宁，柔和，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
　　 “明天，咱们看房子去吧。”良子说完，不忘捏了捏那本存折，厚实沉稳，的确是一笔存款，真真实实的。
　　 “哎，好！”夏天终于抬起了头，她的微笑在唇角绽放，像风中的一朵花儿。
　　 那天的风吹得情意绵绵、饱满温柔，夏天和良子走在看房的路上，良子忍不住地哼上了小调：“春风，春风，吻上了你的脸……”夏天“噗嗤”一声笑了，漫坡跑的风，良子哼的曲，还有大把大把免费的阳光哗啦啦地展开。
　　 “什么？这样的房子要20万？”小镇的房子中介所里，良子的声音愤怒而尖锐。小小中介所，在良子的质疑声中，晃了三晃。
　　 “是的呀，房子涨价了，你不知道吗？如果买不起，就别看了。”房主人的声音那样的淡定，一句一句，无波无澜。
　　 “怎么可能？怎么会涨得这么快？前几年不是只要八九万吗？”是夏天的声音，那样多的吃惊，以至于声线颤抖。
　　 “你也说了，是前几年啊，世道早变了，房价自然也变了。”房主人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
　　 “疯了吧。这个世界真是疯了！房子说涨就涨，我做一双鞋面才3毛钱，房子却一下子涨了十来万。”夏天抱着存折，委屈得满眼泪水，啪啪滚落的泪，打湿了红红的存折……
　　 原来啊，2000年后房子在无良商人的炒作下，年年攀着梯子涨。一晃，快涨到天上去了。
　　 而夏天和良子这几年在闷声不响地埋头赚钱存钱，没想到，存再多的钱，也赶不上房价上涨的幅度。
　　 来时跃跃欲飞的喜悦，已经如烫杀了羽毛的不死鸟。一双黑黑的眼，睁着圆圆的愤怒，不甘心，不甘心。
　　 许久，良子捧着夏天的手。
　　 他细细地看去，这双手，短短几年，缝了多少鞋面，扯了多少线。此刻，每一道肌肤的纹理都嵌着劳作的粗糙。
　　 他再捧着那张红红的存折，果然轻飘，一丝分量都没有。原来那么多的努力，只是一个笑话。良子的心里的酸酸涩涩，变成了一只只含着泪的血泡，只这一刻，那大大小小的血泡一齐流下了伤心的泪……
　　 “回家吧。”夏天说。
　　 “回家吧。”良子也说。
　　 夕阳中，良子牵着夏天的手，慢慢地走回去。
　　 背影有点荒凉，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余晖里……
　　
　　 12.
　　 攀岩的凌霄花，眼看要到达崖顶，却忽然拦腰被人斩断。希望，是空荡荡的藤条，不着天，不着地，赤裸裸地悬挂着。那样的虚空，一如良子目前的心境。以前，拼命存钱，是为了买房。因为买房，日子显得有滋有味，有奔头。即使贫苦，即使艰难，一想到心中的希望，便如一颗藏了许久的糖，只需偷偷舔一口，所有的忍耐都能熬成甜蜜的时光。可是，现在呢？
　　 存钱还有意义吗？存钱的速度与房价上涨的速度，好比蜗牛的爬行与火车的疾驰。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反差，绝望到让良子看不到未来的路在哪里。
　　 很长的时间里，良子成了一棵萎缩的植物。蓬乱的头发，发呆的眼神，泛紫的肤色，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狭小的宿舍，夏天正咔嚓咔嚓地踩着缝纫机，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活存钱。缝纫机的声音在狭小的宿舍翻转个身，咔嚓咔嚓的反弹就乒乒乓乓撞落一地，声音以物体的形状，充斥这个狭小的空间，连同地上满满当当的杂物，一起水漫一般，不由分说地向良子逼仄而来。忽的，良子觉得自己成了一条逼上岸的鱼，呼吸的困难，如涨潮的水，一股一股地吞没着他。
　　 “良子，回来了，我们快吃饭吧。”夏天抬头，微笑，她依然从容，一地的鸡毛般的家庭琐事，无法沾染她半分的清凉。比如，此刻，她的笑容是一朵轻盈的花，在鞋面堆积的杂物里，显得温柔安定。
　　 “对不起，夏天。让你受苦了。”端着碗，嚼着饭粒的良子，莫名地说出一句话。
　　 “什么苦不苦，咱们有饭吃有衣穿，哪来的苦？”夏天噗嗤一声笑了，笑声清脆，逗得他们三岁的儿子兜兜也跟着笑。
　　 良子在这样的笑声里呆呆地发愣，恍惚，想起多年前，他拉着夏天的手说：“会的，咱们一定会有自己的房。”
　　 而现实是，房子攀着不可逆转的价格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峰。收入？房价？那是天空和大地的距离，渺小如良子无法丈量它们的辽阔。
　　 “来，别发呆了，喝口汤吧。”夏天伸手送来一勺汤，那递过来的手，被每日的劳作一点一点侵蚀，它粗糙的纹路，一条一条烙在良子的心上，良子觉得硬得生疼……
　　 愧疚，像良子眼镜前喷涌而来的热汤上的雾，一层一层包裹着良子的心……
　　
　　 13.
　　 “我昨天买的那支股，涨停啦！”同事小张在办公室里激动得手舞足蹈，洪亮的声音像一束饱满的水柱，直直地向良子的耳膜逼迫而来。
　　 “一下子，我就赚了五千啊！天啊，只要一天，就赚了五千！”小张的声音像怒放的花朵，满满的激动是掩盖不住的春色满园。
　　 什么？良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五千？那是他好几个月的收入。
　　 “来，来，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股票？”小张兴奋地朝良子招了招手。
　　 办公桌前，良子和小张两只脑袋凑在一起，时而频频点头，时而密密靠拢，说话的声音激昂、热烈、明快，有着火一般的滚烫。
　　 “连捡垃圾的阿公都知道要去买股票，良子啊，你真是太落伍了！”末了，小张悲悯地总结一句，顺带摇了摇他硕大的脑袋。
　　 买股票？挣钱！良子的脑袋被无数可能实现的幻想充斥着，涨潮般的激情，正顺着汩汩加速的血液，奔流到他身体的细枝末节。他走着笑着，眼睛亮闪闪，手脚按捺不住地抖动。止不住的激动，在可能存在的幻想现里结结实实地侧了个身。房子，高大漂亮的房子，稳稳当当地坐落在良子美丽的遐想中。
　　 “夏天——夏天——”未进门，良子的叫声便一路地窜进来。这叫喊声很不一样，响亮，激动，还带着未知的快乐。
　　 “啥事啊？”夏天的脑袋从缝纫机里抬起了头。
　　 良子一五一十地转述了小张关于股票的行情，末了，斩钉截铁地加一句：“我决定了，明儿起加入炒股的大潮。”
　　 “这，这，可靠吗？万一股票跌了怎么办？我们的钱可是一分一分省出来的。”夏天有点迟疑。
　　 “大家都在炒股，你放心，我一定要赚一幢房子给你。只要赚够了首付，我就不再玩股票。”良子信誓旦旦。
　　 “好吧。”夏天同意了。当她拿出那本薄薄的存折时，心，分明抖了一下。
　　
　　 14.
　　 那些钱，那些夏天和良子辛辛苦苦省下的钱，良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部分，买进一部分股票。
　　 自此，良子捧着电脑仿佛捧着神明，他把日复一日的幻想依附在跌跌荡荡的走势图里，希望那些甜蜜骄人的梦，能从起起伏伏的股票走势中变出来，变成现实中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涨了！涨了！”良子双眼发光，手舞足蹈。“2000元变成5000元了，夏天，夏天！”
　　 夏天正在踩鞋包，缝纫机咔嚓咔嚓地转着，良子的声音如一朵怒放的花，那些多的激动，那么多的喜悦，哗啦哗啦地满出来。
　　 “真的？怎么可能？”夏天在良子因为激动而焕发光彩的双眸里看到自己惊讶的面庞。
　　 “哎呀，你还踩什么鞋包，快来看看我的股票！”良子一把拽过夏天，那样快，如同风，斗志昂扬的风。
　　 弯弯曲曲的线，起起伏伏的交错，如同一座座布满迷宫的山丘。夏天不懂，涨上去的那一丁点高度，居然就是现实里白花花的钱。隔着屏幕，仿佛隔着虚幻。良子对着夏天兴奋地讲解，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夏天的迷惘落在那嘴巴上，“是真的吗？赚钱真的就这么容易？”那些多的疑惑，在夏天的心里来来回回地走，一脚高一脚低，犹如踩在棉花的柔软里，是一种失真的喜悦。
　　 良子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惊愕的夏天，满怀信心地说：“夏天，请相信我，我们很快就能拥有自己的房！”良子的话有着滚烫的郑重。良子的心跳，一声一声又一声，如同承诺，燃着真诚的火，只怕一个不小心，那心跳就会捅破了胸膛，跳到夏天的面前。
　　 夏天依偎着良子的心跳声，不禁眼泪迷蒙。那样的心跳，急切热烈，仿佛飞蛾，不顾一切地扑向火苗的光芒。天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么迫切地要给夏天一个现世安稳、花好月圆的日子。
　　 虽然怀疑这样的股票就能变成所谓的钱，但，夏天也被良子的热情感染了。或许，好日子真的就在前头。靠在良子的胸前，夏天也沾染了良子的喜悦，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那笑，裹在花苞里的美好，饱含着希冀向往，还有一丝丝的甜蜜。
　　
　　 15.
　　 当良子第一次把股票里的投资换成现实里一张张红艳艳的钞票时，踩在云端里一般，亦真亦幻的不真实地腾云驾雾一般。捏了捏钞票，捏了捏脸颊。“真的，真的......”良子一连串的喃喃细语，每一句都是话语都蘸着欢欢的快乐，如糖一般滚过良子的唇。
　　 “先给孩子买一辆电动的玩具小车，娃可是盼了很久，再给夏天买一件漂亮的羽绒服，她可是五年未买新衣裳。”良子暗暗地盘算着。
　　 钞票，多么俗气的代名词。当它实现着寻常人家的盼，比春花还美。
　　 当兜兜骑着电动玩具小车兴奋地来回开，当夏天穿上那件轻软的羽绒服甜甜的笑。良子更是坚定了一个信心，一定要继续学习炒股，通过股票炒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一段日子之后，良子已然是一只嗅觉灵敏的狼，他在股票的森林里寻找着，每一只潜力股都是良子优质的猎物。
　　 买进，卖出。卖出，买进。鼠标一点，大把的钱丢了，鼠标再一点，大把的钱又赢了。没有当初的心慌意乱，良子已然成了战场的老将，他瞅准时机，一点一点地把存折里的钱投进。一支支股票，仿佛良子种下的庄稼。每天盼着它快快长大，等它长到顶峰的时候，当机立断，挥镰一割。良子喜欢这样的快感，仿佛统筹千军万马的将领，他沉浸在果断睿智带来的丰收里。
　　 存折里的钱，已经番了好几番了。
　　 股票以燎原之势席卷泱泱大国的蚁民。上到权贵，下到清洁工人，阿姨保姆，人们开口闭口就是股票。
　　 “今天涨了吗？昨天你赚了多少?”人人闭口开口谈的都是股票。股票是龙卷风，疯狂地刮着。
　　 良子被这股风吹得眼红心跳，他把股票的线放得长长的，希望的风筝高高地飞翔。在全民皆股的那一刻，谁会知道，暴风雨已经酝酿多时，它的一泄如注，它的地动山摇，崩盘的那一刻，迟早会全面爆发。
　　 危险在悄悄逼近，而良子和大多人沉浸股票中的人一样，依然为每天的涨停疯狂叫好。
　　 这一天，来得毫无预兆。所有的股票一路下跌，跌，跌，跌。满屏的绿线，像疯狂生长的藤，心慌意乱的人们还来不及全身而退，就已经全面陷入藤的缠绕包围中。
　　 股市的森林，树倒鸟飞，只有那绿色的藤漫天漫地，毫不留情地套住里面的人。挣扎，期待……当所有的祈祷都变成现实里冰冷冷的绝望之时，良子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钱被股票套住，越勒越紧，越勒越紧，一天一天地少了，一天一天地薄了，一天一天地瘦了……
　　 那些钱，良子和夏天省吃俭用的钱，在股票的森林里迷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远成一个背影，远成一个点，最后连那个点也变成了小小的尖……
　　
　　 16.
　　 “夏天，夏天，怎么办？怎么办？钱都赔进去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此刻的良子泪流满面，犹如走投无路的困兽，他咆哮，他低吼、绝望、悲哀、迷惘、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