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的春天
“妈,不用,你们也一样艰难,咋能要你们的救灾款?”海棠一把推回婆婆的手。
“给你你就拿上。我们好赖都是大人,吃瞎吃好都能对付。娃小,甭叫娃受跌顿。”水壶他大说。
海棠撕揣(推辞)不过,只好接了那五十块钱。
豫西大山里,冬天来得早,春天到得晚。一冬天,光靠吃国家救济也不是个事儿。立冬前后,水壶就南下打工去了,也好给屋里挣回点补贴。一家人要吃要喝,不能坐着等救济。
水壶一走,屋里海棠就得受症(受罪),一大一小俩闺女,吃喝拉撒,有个病病灾灾的,太劳疾(劳累)人。多亏水壶他妈隔三差五往海堂屋里跑,帮着照看照看娃儿,洗洗衣裳、屎布,买个油盐酱醋。遇到大雪封山,俩老人老胳膊老腿儿,出门都艰难,他大就支应水生替他们过来照看他嫂子、侄女。眼见嫂子跟才过门儿那阵子比,就活像换了个人儿:原来有红是白的脸变得又黑又瘦,身子被肥肥厚厚的棉袄棉裤裹着,好看的线条没有了,虽然三十岁不到,看面相,真像四十多。
水生帮着嫂子担水,破柴火。水缸满了,灶火间堆满了柴火。水生对海棠说:“嫂子,我哥不在屋,你也要注意身子,甭劳累过火了,俩侄女儿还靠你照看哩!”
海棠说:“你哥不在这些日子,多亏咱大、咱妈和你了,不是你们照应,我还不知道咋过哩!”海棠说,“水生,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说媳妇了,看看谁家闺女可心,就叫媒人过去提提。”
水生说:“嫂子,你也知道,要不是遭灾,我准备今年冬天提亲哩。谁知道老天爷来这一手,这会儿连个窝都没有,谁肯嫁给我?过完年,我也准备出去打工。再等两年,等有房子了,再说不晚。”
“房子慢慢盖,可是年龄不等人,眨眼你都二十六了,搁往常娃儿都该有了,还等,等到兔子过岭了就晚了。”
水生亲了一口端午,对海棠说:“嫂子,过两年日子好了,你给我当媒人,介绍个漂亮、贤惠的给我。”说着就要出门,还留下一句话:“有啥难处,言传一声,不要一个人硬顶着。”
海棠撵到门口,水生已经没影了。
腊月间,海棠收到水壶寄回的六千块汇款和一封信。信里说,水壶过年不回屋了,过年上班给双倍工钱,他想多挣些钱,还能省下回屋往返的路费。水壶还说,海棠,我不在屋,把俩娃交给你一个人,叫你受罪了。看到这里,海棠眼窝里湿湿的,想哭。水壶还说,他很想她,做梦都梦见她,还梦见和她那个。醒来,下边湿湿的。看到这,海棠的脸红红的,羞羞的,嘴里骂着:“死鬼,不正经,谁知道你在外头想谁,说不定早跟外头的女人那个了,还蒙我!”又一笑,眼里射出狠狠的光:“敢!借你一百个胆儿你也不敢!我们娘们儿几个在屋里受的啥罪,你不知道?敢在外头胡来,回来就不要你!”
年前,逢着一个大晴天,海棠携着俩闺女上了一趟集镇,在小超市里给立春和端午各买了一身儿新衣裳,还捎带着买了一些年货。腊月二十,海棠还收到政府给送来的米面油。
年初一,娃们穿上了新衣裳,吃上了白膜、肉疙瘩(饺子),还放了一挂一千响的鞭,虽然是临时借住组里库房,可是这个年过得还是蛮好的,唯一不圆泛的,就是水壶不在屋。
海棠很知足,很可意,也很舒心。
入秋,立春上一年级,就在村小学,距离屋里也就一里的路程。端午咿咿呀呀学说话、摇摇晃晃学走路。
秋天的山里,就像一幅好看的画,五颜六色。这天,立春去上学了,端午也瞌睡了。海棠坐在门口,看着外面美美的景致,想起了心事。先是想着水壶在外打工的样子。在工厂里上班,工厂肯定很美,车间里工人肯定很忙。水壶说,他们挣的是计件工资,同样的时间里,谁完成的件数越多,谁挣的工资就越高。海棠想,要想挣高工资,就得不停地工作。所以水壶一定很忙。海棠又想到这个家。自从遭灾以后,她心里就空空的没着落。不像以前住在自个屋里踏实,总有一种不稳定的感觉,虽然没有人撵她搬家,可是老是这样也不是个长法,总得有自个的房子。
前几天,村里、乡里来人,说灾后恢复重建,上头要统一规划宅基地,既要避开泥石流,又要避开洪水,选择安全的地场统一盖房。乡里来的人还对海棠说,受灾户盖房子,上头按人口每口人补贴六千元,余下的自己筹措。海棠觉着这是好事,就填了表格。她盘算着,要是这样,国家可以给他家补贴两万四千块。要是盖一座两层的砖房子,她问了问,大概要五六万,要是盖一层,最多三万。她从箱子底儿寻出几张汇款单,一合计,三万三,两项加在一起,五万七。不过,乡里干部说,国家补贴的钱不能提前给,要等房子盖成验收后才能给,这就是说,那部分钱盖房时用不上……想来想去,盖两层楼缺口还不小,热乎乎的心,又凉了下来。
4
水壶在外打工的第三个年头的腊月间,随着农民工回家过年的返乡潮,水壶也回到屋里过年。
村口,水壶一手拉着拉杆箱,一手提着一个肥肥大大的蛇皮袋。老远,水壶就看见海棠朝他走来,一手拉着立春,一手拉着端午。
水壶加快脚步,一家四口在村边相遇。海棠接过行李。水壶一手抱起端午,一手把立春揽在怀里,一边还亲端午的小脸。立春跟端午怯怯的看着水壶,对眼前这个男人显得很生分。
海棠说:“他是你大。立春、端午,快喊大呀。”
俩娃儿再把眼盯住水壶看,就是不叫。
水壶说:“几年不见面儿,娃儿跟我生,甭强求娃儿。”又说,“海棠,你黑了,也瘦了。俩娃儿也长高了,要不是跟你一起来,我都不敢认了。”
海棠说:“我不光是黑了,瘦了,还老了,丑了哩。”
水壶说:“不老也不丑,在我眼里,我媳妇最好看。”
逗得立春跟端午也吃吃笑。
“耍贫嘴。出去几年,啥时候学的油嘴滑舌的。”
“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立春,端午,你们说对不对,你妈是不是很好看?”
“村里人都说我妈是大美女!”立春过去拉着海棠的手说。
“再胡说,看妈撕烂你的嘴!”海棠半嗔半怪。
回到屋里,水壶打开拉杆箱,取出特意给海棠买的化妆品和几件时髦衣裳。海棠在身上比划着试了试,说:“你个死鬼,我在农村,又不是大城市,你买这些我能穿出去?”
水壶说:“咋穿不出去?不露胳膊不露腿的,就是样子有些新潮不是,能穿,不碍事。”
其实海棠从内心来说还是很想穿的,嘴里说太艳扎,心里却有些美滋滋的。心想,这死鬼外出几年还没忘了我。
在水壶看来,他回屋的第一个晚上来的太慢太慢,想跟海棠亲热亲热,俩闺女在跟前没法下手。他打发立春带着端午去小店里买两袋盐。
海棠说:“屋里有盐。”
水壶说:“快过年了,再买几包。给,再多给两块,买糖疙瘩吃。”
俩闺女接过钱,一溜烟跑出去了。
海棠说:“等不及了,天黑了再说。”
水壶说:“你说对了,就是等不及了。”说着,一个饿虎扑食,把海棠搂进怀中。
海棠像一只听话的小羊娃,把脸紧紧地贴在水壶的前怀。
……
一家四口,终于在一起过了一个团圆年。
开过春,水壶并没有外出打工,而是留在屋里筹划着盖房子。宅基地统一定在村东头的一块平地上,不挨河,不靠山,远离危险区。按人口多少,海棠家分了八十平米的建房面积,虽然钱还有一些缺口,但是如果错过了灾后重建的机会,就得不到国家的补贴,不够的部分先想办法解决,等验收后领了补贴再还上。
为了省钱,水壶和海棠商量,施工不采用大包,大包省劲儿,但是费钱。小包费力劳神,能省钱。寻来工程队,立了合同,交了一部分预付款,农历二月初六开始动工。
在农村,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多少年的死规程。买水泥、钢筋、砖头,包括油盐酱醋,都由水壶负责。海棠把端午送回娘家,让她妈给照看着,自己负责给工匠做饭、送水,还在空闲时间到工地帮忙搬砖送瓦。盖房这段时间,水壶跟海棠经常是满身灰土满脸泥星子。黑了回到屋里,一个个乏得腰酸背疼,骶脑(头)一挨着枕头就睡死了,才打工回来两口子的那股子热乎劲儿全没有了。
半个月后,一层封了顶。这时,屋里的钱已经快用光了,水壶这边的力量已经用尽。
海棠说:“我回娘家问问,看我大我妈能不能帮帮咱。”
水壶说:“咱大咱妈都是农村的,又没啥收入,去跟他们张口合适不合适?”
海棠说:“关键时候还是亲大亲妈,旁人靠不住。”
早起动身,晌午就从娘家返回。海棠在工地见到了水壶,说:“咱大咱妈这回算是给咱凑急了,他们把给自己留下做板(棺木)、买老衣的钱都借给咱盖房。我给他们说,房子一盖成就还他。”
水壶太感动了,差点没流出泪来:“太感谢老丈人、老丈母了,等咱以后光景好过了,一定好好孝敬他们。”
海棠说:“啥老丈人、老丈母,难听,叫大叫妈!以后孝敬不孝敬,就看你了。”
水壶说:“嘴上说的不算,你就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海棠说:“一个女婿半个儿。看你这半个儿到时候起不起作用。”
“那你就看好吧!”水壶说着,就去忙着搬运水泥去了。
那个春天,老天爷特别照顾,晴天多,雨天少,工程进展很快。一个月后,一座两层小楼房就起来了,和其他受灾户的房子排成一排,连成一片,齐齐整整。临路的地场还竖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后坡灾民安置点。
灾民安置点的水、电、路由县里的技术人员统一规划,统一施工。经过简单的粉刷、装饰,水壶和海棠的新屋已经初步成型。
四月间,县里来人对各家各户新盖的房子进行统一验收。不到一个月,补贴款就到了。柳笛镇领导和镇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到后坡村现场办公,受灾户户主在签字、盖章之后,各自领到了属于自己的补贴款。
水壶和海棠两口子拿到补贴款,马上就去了海棠的娘家,把两万块钱还上。为了表示感谢,水壶还特意给两位老人买了老年补品。
“啥时候搬家说一声,我跟你妈可要去凑凑热闹,给你们燎燎锅底,起码得吃碗疙瘩吧?”海棠她大说。
“房子还没有拾掇好,等拾掇好了,时间定下来一定通知你。”海棠说。
5
海棠搬家的日子定在五月十六。这天,亲朋好友、四邻五舍闻信儿都来给她家燎锅底儿。在豫西山区,谁家搬家,大家一起去祝贺,包疙瘩、吃疙瘩、喝酒,就是燎锅底儿,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民间风俗。当然,燎锅底儿是要上“货”的。早先只是拿两瓶酒,或者是拿一条纸烟,也有上个五块钱、十块钱的。改革开放后,大家都约定俗成,清一色的上票子不上东西。一开始五块、十块,后来增加到五十,现如今都是一百往上,直近亲戚成百上千的都有,祖辈传下来的燎锅底儿就变了味儿了。
海棠和水壶提前给亲戚朋友捎信儿,燎锅底儿不收礼,大家来了图个热闹。海棠说:“村里遭灾,大家伙光景过得都不宽裕,今儿搬家只是图个高兴、喜庆。这几年,大家伙都没少帮我和水虎,今儿请大家来,吃疙瘩,喝酒,就是趁搬家的机会,表示感谢,所以大家一定不要多心。空手来,欢迎!上礼,不收!”
听了海棠这么一说,准备上礼的人也都打消了上礼的念头。大家伙一起热热闹闹包疙瘩、吃疙瘩,喜气洋洋划拳喝酒,直到日头西沉、明月东升才散伙。
热闹了一天,客人一走,海棠和水壶在水生和双方大、妈的帮助下收拾好残局。这时困乏来袭,正想瞌睡,海棠忽然想起俩闺女,一天忙活得很少顾及她俩,好在有立春照看着端午。院子里没有俩娃儿,客厅也没有。寻到里间,只见立春已经倒在床上睡着,旁边却不见端午。满屋都寻遍了,没有。叫醒立春。立春揉着眼窝,说后晌她俩在村头耍,她叫端午回,端午和几个邻居家的娃们在树下逮蚂蚁,不回,她就一个人回来了。回来时天快黑,她就睡着了。海棠很熊了立春一顿,立春吓得哇哇哭。一家六七个人满院子、满村子寻,还是没有。又寻到最后跟端午一起耍的几个娃儿,都说天快黑时,看见端午往回走,走到半路上,一个女人在逗端午耍,好像还给端午糖吃,后来就不清楚了。
海棠和水壶一听,吓出一身冷汗来。根据娃们反映的情况看,端午恐怕是叫人给拐骗走了。海棠瘫坐在地上,大哭。
“报警,快报警。”水壶说。
“对呀,赶紧报警。”水壶他大他妈、海棠他大他妈几乎同时说。
水壶到村里小卖铺桂花那里,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水生骑着摩托车,到柳笛派出所报了案,还录了笔录。
第二天,端午被拐骗的消息在后坡村传开,男女老少几百人自愿组成寻人小分队,在方圆十里之内挨村挨户搜寻一切可能的线索。
海棠受到刺激,一天精神恍惚,哭哭啼啼。水壶死盯着海棠,寸步不离,生怕她再有个好歹。端午的爷、奶,外爷、外奶也都哭的泪人儿一样,喊着端午的名字,四处奔走,四下打听,逢人就描述一番端午的个子高低、外貌长相。
后晌,派出所的民警向返回村里的村民收集情况,其中一位村民反映,在夜儿个黄昏时分,邻村的几个收工回屋的农民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娃,往前坡方向走去。当时都以为她抱的是她的娃儿,没人在意。听说后坡有小娃没了,细发一想,当时那个女人还是有点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