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旁有块儿藏在地下的花岗岩，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的头，一脸粗糙的杂白，还带着山峦似的棱角。岩石周围的土很坚硬。也许岩石的岁数要比老屋还要大，是这块土地上最早的“居民”。所以它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呆在土里不出来，这片土也用着最大的力量拥抱它，所以平整而又结实。
　　 我曾在它上面摔过不少跤，白嫩的膝盖破皮流血掺进了沙粒，看着就觉得心疼。我对母亲抱怨它的坚硬，眼泪一滴滴地掉落，间隔却是越来越长。最后，那眼泪就在母亲的安慰声中流进了骨髓里，结实了骨头，丰足了气血，小男孩也便成了大男孩。
　　
　　 四、老屋
　　 老屋老矣，在我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开始筹划盖新房了。新房上梁那天，父亲请来帮忙的村民来家里吃饭，饭桌上热热闹闹的，有香喷喷的菜肴美酒，杯子碰撞间发出的清脆交响，还有四散飘飞的香烟。老屋外却安安静静的，秋天的矮草乖巧地贴伏在墙脚，有着和老墙一样的衰黄。房檐上的稻草染了沉闷的暗黑，与金灿灿的阳光显得格格不入。
　　 新房子真好啊，新装的牡丹花窗帘，有着煎饼似的黄，沉沉的垂挂在挨窗的白墙上。更加宽敞的院子，更为明亮的灯光，还有开关便利的白漆铁大门，鳞片般的红瓦铺展在新房顶与蓝天下，目光灼灼地望着村庄上空将要远行的浮云。那时的我真的沉迷于新房子的“新”与“美”了。
　　 老屋的影子在我生涩的心里慢慢被时间稀释，在时代的进程中，老屋被新房落在了后头，那嶙峋的身子停滞在人们身后的路上，当人们面着朝阳行走时，它颓败的墙上还会照上踉跄的影。
　　 印象里，到了新家后我几乎没有再回去正面看看老屋，只是站在依旧茂密的篱栅外端详独自在那里发呆的老屋的后背，前面是什么样的面孔，看不到，后面的墙土在潮湿处剥落了几片，老屋更见倾颓了。那时的我好像只要一撇眼就能看穿一切似的，竟能耐的不肯去推那要费些力气才能打开的院门！
　　 村庄夏天的雨繁而烈，还透着能冲破暑气的清寒。夜里，雨声拍打在新房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急促生硬的啪啪声。我猫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露出半个脑袋望着拉门外身穿雨衣的父亲，看着他顶着雨钻进无尽的黑暗。母亲说“老屋处在低洼处，夏天一下大雨就积水，那水涨得老高，要是不快点排出去那墙就要泡烂了。”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事！母亲还说“你都忘了，你小时候还趴在炕头玩被地下的雨水浮起来的拖鞋呢！”清晨被遮在未拉开的窗帘外，我的身边已多躺了一人，父亲昨晚回来时，我早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如今我想，当时的那座老屋已经没人住了，在那样的天气里，老屋与父亲的邂逅总该是充满潮湿的吧，而这份潮湿中，必然溶有让人悸动的深情。
　　 山楂树什么时候被砍了，还有那从不打药的沙果树什么时候枯死了，我都记不得了。依稀记得，那红樱桃在新家初建成的那年结得依旧丰硕，母亲在老屋与新房之间运输着血液般的生灵，来来回回中，完成了那年最后的“交接仪式”。
　　 去年冬，北方天气严寒，乔木上的阔叶尽数凋落，徒留下干瘦的枝骨。北京的天空依旧是昏沉沉的，父母来这里有三年了，三年里，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见得超过了365天。杂乱的车鸣萦绕在林立的高楼间，没过了不怕人的鸟的鸣啼。
　　 那年，我和母亲一起去内环的舅舅家看望姥姥。西四北三条胡同口的铁栏杆，被雪装点成家乡的长白山那白色的峰峦。胡同两旁种着榆树和杨树，也有静固住柔软枝条的柳树，小路有着微妙的弯曲，被两旁古色的高墙挤的略窄些，仿佛在那拐角后要有什么更加惊奇的事发生，但又舍不得一下看个究竟。我们母子俩，就携着这种心情，安静地走在被旧时光精心雕刻过的悠长小巷里，目光柔情地抚摸着历史的款文。
　　 行至半路，看到一扇绿漆木门半掩着红门槛，门把手指向院内的白石板，像一位正值壮年的管家，在波浪似的门楣下显得遒劲有力。母亲说要进去看看，还说北京这地方的老屋子已经少之又少，只有内环保护的相对完好，还可住人。四合院至少有3000多年的历史，在各种四合院中，北京的四合院是典型。北京四合院是由东、西、南、北四面房子围合起来形成的内院式住宅。我们从院子的西北角迈入，母亲的步子有些急，所以我扶着她下了顶高的石阶。
　　 我们站在积雪的石板上，被风雨侵蚀凹陷的屋檐下，黑石砖堆砌的墙壁间，母亲伸手挽起我的胳膊说：“这儿有没有咱家老屋子好？”我说：“没得比，不是一类房子。”说完，我就感到不妥，因为母亲不懂这个，我以前也没跟她说过这个。母亲又说：“那老屋拆的时候，妈就站在后道上，哭了，咋说也是个生活十几年的家，你说是不是？”我觉的有些冷，握住母亲的手，很暖和。
　　 离开时，主人硬塞给我们两根煮熟的黏玉米，说“天冷，拿着，没事儿哈，没事儿您就常来哪，客气什么？您说是不是……”
　　 出来后，我看到西侧略矮的墙上用红漆喷写着“危险”二字，心便有些怅然了。
　　 后来，我查资料念给母亲听。“四合院虽为居住建筑，却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载体。四合院的营建极讲究风水学说，实际是中国古代的建筑环境学，是中国传统建筑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四合院的装修、雕饰、彩绘也处处体现着民俗民风和传统文化，表现出人们对幸福、美好、富裕、吉祥的追求，如以蝙蝠、寿字组成的图案，寓意‘福寿双全’；以花瓶内安插月季花的图案寓意‘四季平安’；而嵌于门簪、门头上的吉辞祥语，附在抱柱上的楹联，以及悬挂在室内的书画佳作，更是集贤哲之古训，采古今之名句，或颂山川之美，或铭处世之学，或咏鸿鹄之志，风雅备至，充满浓郁的文化气息，有如一座中国传统文化的殿堂。”我不清楚北京的四合院还能受的住多少现代化浪潮的冲击，是否会像搁浅在红尘一偶的老屋一样，退了岁月的颜色，被封存在薄薄的时光扉页中。
　　 现在想想，父母的心里应该早已赋予了老屋和四合院相近的文化内涵，所以他们在老屋的筋骨还未塌败时修缮被秋风刮破的木门，夏雨浇透的屋顶，让没了黄革的沙泥炕上没有多余的土尘，没了衣被的红木柜里没有完整的蛛网。而对急行于现代高速道路的我而言，老屋仿佛只是纸上写来的愈见飘渺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