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街上一看到秋红的身影，李铁嘴就会立马转身逃掉。为什么要逃，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敢面对这个曾经让他销魂的女人。是怕？是恐惧？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躺在土炕上，李铁嘴一遍又一遍回味那天晚上的每一处细节。秋红的身体是那么光滑，那么温热，那么柔软。一种强大的保护欲，从他瘦长的身体里鼓胀开来。原来就是想报复一下邵家，就是想替死去的弟弟和父亲出口恶气，就是想让急于生子的邵老大戴顶绿帽子。而如今对秋红那种想见又不敢见的情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李铁嘴进城去了好几天，说是有人请去看住宅的风水。他进城是真，看风水是假。得知秋红怀孕的消息后，李铁嘴坐不住了。掐指一算日子不差分毫，看来一切都是天意啊。老李家终于有后了！他在心里大声狂呼。虽然那个孩子不可能姓李，虽然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叫他一声儿子，可是那又有什么呢？反正都是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只要能看到孩子，他李铁嘴就心满意足了。在服装店里反复挑选后他买了一条粉红色的围巾，这是他给秋红选的。一个漫长的冬季过去了，李铁嘴每晚都把那条围巾拿出来看。他不敢把围巾送给自己心中的女人，巨大的失落和思念时时折磨着这个中年汉子。他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恨邵家的人了，这种转变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几年李铁嘴变着法儿地捉弄邵家的哥仨，尤其是邵老二。猪脑一样的人竟然企图靠祖坟的风水求得江山永固？看着挪坟那天让自己耍的团团转的邵老二，他心里那一万朵桃花就在一瞬间全部怒放了。领魂鸡的血呲在墓土上，李铁嘴又让邵老二躺进墓坑里试试宽窄，美其名曰：沾点地气。看着躺在墓坑里的傻蛋儿，他差点儿笑出声来。李铁嘴赶紧转身装作擤鼻涕，用手捂住了裂开的嘴角。
　　 摩挲着父亲的照片，李铁嘴在心里说：爹！儿子终于给你出气了。就是舍了奶奶留下的三块袁大头，权当是儿子成为神算子的学费了。
　　
　　 （四）
　　 老何总是对自己不怎么感冒，这让李铁嘴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老何是个直来直去的家伙，在河北村里就连邵家的三虎都给他几分面子。所以，李铁嘴总想捉弄一下老何。秋天说老何不宜下河，春天说老何不宜动土，弄的老何烦躁得很。七月上八月下，正是鱼汛时节，不下河岂不损失大大的？正是春耕播种时节，你却不让动土？去你娘的吧！我老何才不信你的鬼话呢。
　　 夕阳跳下山去，红彤彤的晚霞染红了一河春水。正在撑着木船下网的老何，被什么声音惊了一下。他支棱起耳朵仔细听着，一丛柳树下的深水里跃出一个扇面大小的红尾巴。扑通、扑通、砸开的水花足有一个平方米大小，是条大鱼。老何肯定地认为水里这个大家伙不小，凭经验判断应该有几十斤重。一连几天，老何都被这扑通声折磨得睡不着觉。就像猎人看到了麋鹿的脚印，那种兴奋管涌般从身体里汩汩地冒出来。正是大鱼洄游产卵的季节，他觉得光凭单薄的渔网是对付不了这条大鱼的。产卵期的大鱼一旦选定了有利的位置都不会轻易放弃，即使是觅食也不会离开鱼窝太远。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这话在老何身上得到充分验证。这不，他又在摆弄炸药。何嫂怎么都劝不住，气得直骂：你这是作死呢？老何也来了脾气：老娘们儿家家的懂个六！他妈的，一条大鱼能卖十亩地黄豆的价儿！我不炸它还有别人去炸它呢，你管得住谁？这就叫鱼红眼！
　　 看着老何要下河去炸鱼，邵老大也要求帮忙划桨。这活儿还真不是一个人能够搞定的，所以老何没有反对。谁心里还没有一个小九九？邵老大也是一个鱼红眼。见面分一半，利益面前各自都是心照不宣。两个人急匆匆走下了河堤，仔细检查了一下炸药和捞网后，就把木船划向大鱼可能出没的深水区。不少村民都站在河岸上观望，李铁嘴说：凡是大物都有灵性，还是不要图财害命的好。预言这东西好事不灵坏事灵，李铁嘴也没想到漏水的木船会沉下去。当几声轰轰的巨响过后，一条金鳞红尾的大鱼浮上来，湍急的水流托着它向下游漂去。老何指挥邵老大赶紧划桨顺水追鱼，由于心急来不及舀出漏进船舱的河水，就在木船即将靠近大鱼的时候，木船忽悠一下沉进了水里。同时落水的两个人，拼命挣扎着。岸上的人惊呼起来，大家纷纷沿着河岸向下游跑去。老何水性好一些，在他精疲力竭的时候抓住了一条伸到水里的树根。就在他准备爬上岸的时，突然左腿被什么东西猛地抱住了。身子一下沉入水里，老何本能地用右脚蹬了一下，左腿一松他终于浮上来大口喘气。此时，先跑过来的村民把他拉上岸来。转身寻找邵老大的时候，河面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大家沿着河岸大声呼喊着，然而没有人回答，河谷的风如同庞大的消音器。邵老大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河底，细沙里那条金鳞红尾的大鱼和他默然对视着。
　　 秋红的哭声穿透了蒙蒙的远山，邵老大死了。他是为了一条大鱼才淹死，人打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黄灿灿的河沙。老何在邵老大的坟前烧毁了所有的渔具，兄弟，大哥对不起你啊！老何后悔得恨不能搬块石头砸天。真他妈的鬼附身了，我为什么要去炸那条大鱼呢？他隐隐觉得在水里蹬出去的那一脚，才是真正让邵老大致命的原因。老何在河堤上整整坐了一个晚上，大白河依旧哗哗地流淌着。耳边似乎总有个人在说：凡是大物都有灵性，还是不要图财害命的好！还是不要图财害命的好！天空泛起鱼肚白，老何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去。昔日的浪里白条，似乎在瞬间衰老了。一夜白头的老何从此不再下河捕鱼，从此也不再吃鱼。
　　
　　 （五）
　　 小满到夏至，老天就哭个没完。小雨中雨大雨轮番上阵，伊勒呼里山笼罩在雾蒙蒙的烟雨中。大河无水小河干，大河涨水小河满。看着沟沟汊汊白亮亮的一片，低洼的庄稼地泡在水里，村民们的心情也湿漉漉水汪汪。当了村长的邵老二正比比划划布置防汛，他把十八到五十岁的村民组成两个梯队。县里防汛总指挥部下达命令，要求沿河居住的村屯严防死守，决不允许发生决堤的重大事故。河北村的防汛指挥部就设在村委会办公室，邵老二亲任总指挥。大白河不紧不慢的向上抬高水面，上游的漂来破桌子、汽油桶、杂七杂八的树木。老何站在河边仔细查看了逐渐萎缩的泡沫，天空阴沉沉的，不过连日下个没完没了的雨却停了。
　　 我看这水没大事，不会出槽。老何的一句话把邵老二刺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啥？你敢打包票？老何说：几十号人天天在河堤上守着，真要是洪峰下来也不顶啥事。凭我的经验，今年的洪峰还没有形成呢。好在这话没有让更多的人听到，不然你这叫扰乱军心！你知道不？邵老二有些恼火。当村长这几年老何没少顶撞他，可是抓不到老何任何把柄，邵老二也拿他没办法。是人都有弱点，老何也不例外。邵老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任命老何当第二梯队的防汛组长。虚报防汛用工和物资，让老何从中得到了不少甜头。一个村住了几十年，他破天荒请邵村长到家里喝酒。刺头变成了心腹，邵老二酒喝得舒坦。嫂子的菜炒得不错！小鸡儿炖得真烂乎！老何见他没忘了表扬何嫂，两个人二重唱一般嘿嘿笑着。何嫂一边儿给他们倒酒一边说：爱吃就常来。夜晚，蛙声连成了一片。小山村渐渐隐没在雾气里，一盏盏昏黄的灯光如同它起伏的呼吸，温暖着四周的篱笆墙。
　　 大洪峰虽然没下来，可是山间的泥石流却下来了。邵老二发现后山沟里於满了树木砂石，他爹的坟包早就没了影踪。气急败坏的邵老二恶狠狠地骂着：李铁嘴，我操你姥姥！狗屁两山夹一湾！就在他黑着脸去找李铁嘴的时候，李铁嘴竟然自己送上门儿来。邵老二劈头盖脸质问道：看看你给俺爹选的破地方！你不说是上风上水吗？李铁嘴说：兄弟！你别急，别急。按你爹的生辰八字算，他是山涧水命。坟茔遇上这股山水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呢！
　　 晨雾还没有散去，开大门的秋红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她犹犹豫豫打开纸包，一条粉红色围巾和一只褪了色的红袜子整齐叠放在一起。进城打工的想法一确定，李铁嘴把珍藏柜里多年的东西悄悄放在了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门口。
　　
　　 （六）
　　 翌日，霞光铺满的山路上闪现出一个瘦高的身影。起起伏伏的山风送来黄沾作词的《沧海一声笑》：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豪情仍在痴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