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阿婶的梦(散文)
1.
如果不是隔壁的阿旺叔,阿婶这辈子就顺从地在深山里生老病死,没有渴望,没有向往,如一片枝头的叶,遵从季节的调配,春来发芽,秋来落下。
阿旺叔去了一趟省城,回来的那天,手里拿着一沓照片。照片里的阿旺叔神气极了,城里现代化的建筑衬托着他黑红的老脸容光焕发。
每个傍晚,阿旺叔蹲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手拿一沓崭新的照片,整个人蹭蹭发亮。人们吃完饭,总爱在榕树下聚一聚,东家长,西家短,说说笑笑,以消磨时光。榕树下,俨然成了村里无形的“广播站”,村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从这洒满夕阳的叶片下长着翅膀一件一件地飞翔着。
这几天播报新闻的,俨然是阿旺叔。去了趟城里的阿旺叔精神十足、红光满面,一米六的个头凭空蹿到一米七似的。他的脊梁背挺得直直的,浑浊的老眼绽放着别样的光彩,舌头不时地舔着嘴唇,只等人到齐了,一场唾沫横飞的讲解就拉开序幕。他有声有色地讲解着,一招一式丝毫不马虎。
“知道不?这楼有三四十层那么高咧!”阿旺叔比划着青筋盘结的手,暗褐色的手镀着夕阳的金粉,在乡人吃惊的目光里划出一片又一片的金辉。
“你们看,这是动车,像不像子弹头?速度老快啦!”阿旺叔的口水喷出来了,洒得听众们一脸一头,但是没人敢动,仿佛一动,那车子就会从照片里飞了出去。
“你们再看,这是城市的夜晚,灯光多得啊,数也数不清,是不是很亮啊?”阿旺叔的声调拔高了,照片里的光亮一直射到他张开的大嘴里。
“哎呀,妈呀,城里人晚上不睡觉?这么多的灯比白天还亮堂,啧啧啧,那得费多少得电?”对着长河一样的灯光,满腹疑问的阿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嗤!”阿旺叔笑了,笑得很有意味。“说你没见过世面,你还别不高兴。城里人那叫夜生活,哪里像我们庄稼汉,天一黑,眼一闭,搂着婆娘就去睡。”
“哈哈哈……”大家轰地一声笑了,笑得老榕树也簌簌地抖。
阿婶在大家的笑声里瑟缩了一下,讪讪的,蔫蔫的,心里空落落的……
2.
阿婶是大山深处的阿婶,长在深山,活在深山,一辈子从没有离开过这深山。深山于阿婶来说,是日复一日永恒的存在。深山的安静,深山的顺从,早已流淌在阿婶的血液里。她就像一株牢牢攀长的植物,从大地深处发芽、成长、落叶、衰败。每一个步骤都是既定的程序,没有怀疑,没有异议,
因为阿旺叔,因这个平日里蔫蔫的男人对她的嘲笑,一辈子没有梦想的阿婶,突然之间长出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她想去山外的城市看一看。这个愿望长开扑腾的翅膀,啪啦啦地伸张开来,时不时地要扯着阿婶的心,又像泡在雨水中的种子,一遇到阳光就卯足了劲儿长,时不时地拉着阿婶的脚要走出大山。
世界那么大,想去外面看一看。简单的一件事,对阿婶来说,却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早年丧夫,无儿无女,大字不识一个,如何才能走出去?阿婶摸了摸床底下包得严严实实的几百块钱,愁眉苦脸,纵使有钱,也难成行。
“唉!”阿婶重重地叹了口气。盘在她脚边的猫儿“喵”的一声,亦是对她叹了一口气。
3.
说来也巧,阿婶的侄女燕子从北京回来了。
燕子,阿婶堂兄的女儿。说是侄女,也是隔了枝隔了叶的。几年前,燕子到了京城,寻了一份保姆的工作。虽说只是人家的保姆,去了大城市的燕子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她的衣裳奇特阔新,她的肤色日渐莹白,最大的变化是说话的口音,一口卷舌说得地道至极,仿佛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阿婶提着一篮子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来探望她了。
“哟,婶,你说你,来就来呗,咋还捎鸡蛋呢?”燕子的声音甜脆脆的,笑容抹了蜜一般。说着笑着,伸出的手就不客气地接过一篮子鸡蛋。
阿婶站在簇新的燕子前,搓了搓手,扯了扯衣角,又舔了舔口唇,才轻轻地问:“燕子,北京城啥样呢?是不是很漂亮?”
“那是啊,北京城嘛,天子脚下,你说美不美?天安门广场、八达岭长城、故宫、颐和园……”燕子的声音是一股甜甜的水流,阿婶被淹没在这样的水流里,眼里的憧憬,熠熠生辉。
末了,她也就那么随意地一说:“婶,明年国庆节,我接你过去瞧瞧,那段时间的天安门可好看了。”
“好,好!当然是好的!”阿婶脸上笑开了花。她慎重地把侄女的话藏起来,仿佛那是一颗糖,苦了,累了,就拿出来舔几口,日子就有滋有味地有了奔头。
北京城啊,那该是多么了不起的景观。阿婶想像不出来,那样的热闹该多么隆重,一想到她也可以拿着照片给其他乡人看,尤其是可以给阿旺叔看,她的笑就止不住地溢出来。她想像自己站在榕树底下,拿着一叠照片,成为一个顶顶重要的角儿,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大家的眼光,充满羡慕、嫉妒、向往。她被这些目光重重包围着,飘啊飘,飘成了天上的白云……
“啪!”白云摔碎了。现实里阿婶笑盈盈地撕下一张日历,她把撕下的日历一张张收藏。每一张日历都是梦想的脚印,一张日历一个脚印,阿婶知道自己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4.
八月过去了,日子一天天变得清晰起来了。阿婶清楚地记得,十月,是侄女儿说要接她的日子。才九月,阿婶就开始小心地盘算了。车费该花多少?路费该花多少?衣服要带啥?土特产要装哪里?
她周密地筹划,慎重地思虑,忙得团团转,像秋收时节挥洒的那把镰刀,一刻不停。她站在梦想的田里,看着梦想一步一步逼近丰盈的现实,慌乱喜悦,手足无措。
从不在意外表的她,甚至开始反反复复地洗那件结婚时色彩鲜艳的衣。她想像着自己站在大城市里,想像着天安门前的熙熙攘攘……
衣裳备好了,鸡蛋备好了,蔬菜瓜果乖乖地装在蛇皮袋里。阿婶在村人们的注视之下一次又一次地收拾着东西,盼望像一罐蜜,甜得让人发酵。
“哟,婶,您这是要出远门哪?收拾了这么多东西?”人看一回,便问一回。
“是啊,是啊,我侄女儿说要带我去北京城瞧瞧呢!”她的脸上掩饰不住地喜气洋洋。
“侄女儿真孝顺啊,婶儿可真有福气呀!”人们的回答,是一朵朵的花开,在阿婶的心里,已蔓延成一幅美妙的图画。画面中,侄女儿拉着她的手,在天安门前开心地笑着……
5.
十月很快来了,阿婶竟心慌慌的,仿佛要见久别的情人,又仿佛要披着嫁衣远行。她紧张、羞涩、忐忑、不安,每天站在山外的路口,翘首期待着。
她期待着侄女儿像朵山花一样,跃入她的眼帘。
可是,路依然是路,风还是风,阿婶的侄女儿始终没有在这路口出现。
十月变得煎熬起来,一如天上的太阳,烈烈地刺人的眼。
阿婶的眼睛被阳光灼得直流泪,可是她还是不放弃,执着地站在路口张望着。
一日一日地盼望,一日一日地期待,十月还是过去了,侄女儿却始终没有出现。
“或许她忙吧。”阿婶喃喃地自语,可一张老脸承受不住期盼之后所带来的失望,它蔫蔫地垂下,越发地黑了。
“阿婶?啥时去北京?”周围的乡人笑着问。
“哦,哦,过些时就去。”阿婶笑得不自然,仓促的小碎步竟摇摇晃晃的。
十月是一根梗在喉头的鸡肋,动不动就戳得阿婶心里发疼。
她还是忍不住给侄女儿拨打了电话。那个月夜,阿婶走出了大山,找了最近的一个小乡村打了个电话。
“喂,囡,是你不?”
“啊,你谁啊?”
“你的婶啊!”
“婶,啥事啊?”
“你说要接我去北京城玩几天的啊,国庆节啊!”
“啊,国庆?早已经过去了。我最近忙,婶,等以后再说吧!”
……
月亮真凉啊!侄女的话干瘪瘪的,失去了往日的甜蜜,一句一句散满冰凉的河里。
阿婶踉跄着赶回去,一路上都是月亮跌落河里溅起的泪花。
把那个念头掐灭吧,阿婶这么想着,站起来身子竟也摇晃起来。
仿佛从心里掏出一块肉,那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