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淡淡的忧伤在父亲的眼睛里(散文)
到家的时候,我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离家的时候,我更不敢对望父亲的眼睛。
白内障去掉之后,父亲很喜欢向远处看,看以前挽着裤腿走过的路,看以前汗水浇灌过的田野,看白云飘过的蓝天和挂在蓝天上的梦想……父亲的一声长叹,让我心中阵阵酸楚。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刚把车停在家门口,准备把父亲喜欢的荔枝拿下车。邻居姑姑急慌慌跑过来告诉我:“你爹出车祸了。”
我的腿突然一软,差点摔倒。我扶着车门,努力警告自己,不能紧张,更不能慌张。语无伦次地给堂弟打了个电话,就向镇医院跑去。
当我踉踉跄跄跑到手术室,门口片片血迹,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甚至不敢往里看,更不敢往里走,实在害怕……最后我还是胆战心惊地挪进手术室。
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手术床上,望着窗外,佝偻的背影越发弯了。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不知是伤心还是宽慰。父亲在看什么呢?是看窗外飞舞的落叶,还是看远去了的时光?
父亲一米六的个头,八十斤的体重,将我们这个家支撑了近半个世纪。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有多累,但我知道早出晚归的父亲身体很累,很累。
父亲这一辈子打过鱼,那是给集体干的;编过筐子篓子盘子,没能让家庭富裕;养过兔子,钱都让收兔毛的挣去了;最后,专注于开菜园,家里的经济慢慢好起来了。
记得有一年大街上流行一首歌,其中有一句“十五的月儿十六圆,要想收获先种田,要想登山先看路,要想致富得开财源。”
父亲没看到歌词儿,就以为“要想致富得开菜园”,就对我妈说:“你看,人家歌里头都说开菜园能致富,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父亲的菜园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蔬菜在集市上也是抢手货。赶集回来,父亲看着母亲一张一张数着小于等于10元钱的纸币,小于等于一元钱的硬币,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仿佛半夜就起床出门的辛苦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可惜的是,父亲没有发家,更没有致富。在父亲开菜园的时候,人家章丘的蔬菜生产已经成气候了。父亲的蔬菜常常被那些从外地批发过来的蔬菜挤压得价格上不去。经常的,父亲为了多卖一分钱,竟然推着小推车串20多个村子。回来的时候,不是傍晚,也是过午好多时了。
好多次,放学回来的我,站在门口张望,当父亲矮小的身影在路口出现的时候,我都感到无穷的压力,无尽的凄惶。什么时候,才能让父亲不再受这样的苦呢?
母亲总是提前烧开水,约莫父亲快回来了,泡好一大碗桃酥:“唉,你爹什么时候能舍得买根油条吃吃就好了。”
后来,父亲舍得买油条了,还捎两根给母亲。母亲说:“你自己吃就行了,饿着肚子回来对你的胃不好啊。”
年龄大了之后,父亲的菜园就缩小到了门前的一分地。除了我们兄妹三家吃之外,父亲都带到集市上去卖,一是扔了可惜,二是散散心,我也同意了,没想到……
原来,父亲一大早装上整理得齐刷刷的一箱鲜嫩的油菜,骑着电动车,高高兴兴踏上赶集的路。没想到在一个下坡处,头一晕,翻倒在地,将小腿撕开一条六寸多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在一位老乡的帮助下,一瘸一拐走到镇医院,洒下一路血迹。
父亲见我来了,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小伤,怪我自己不小心。你赶紧去把车赶回来,别丢了。”
“嗨,爹啊,你可吓死我了,车子你就别管了,不疼么?”
“刚开始痛,现在好了。”爹尽量掩饰自己的痛苦,笑得像个孩子。
可是当知道要住院时,父亲的眼里就充满了忧伤,唉,老不中用的,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住了一个月的院,彻底改变了父亲的生活。家里所有的人,都再三再四地警告父亲,再也不准骑电动车了。这就意味着父亲再也不能赶集了,因为父亲有严重的哮喘,走一步喘两步,当初就是为了让父亲不再受累骑脚踏三轮才买的电动车。
我说把电动车卖了吧,父亲高低不让,眼睛盯着电动车,如同看守着一颗大夜明珠。我明白,那是父亲的希望,就依从了父亲。每隔一段时间,父亲都要充一次电。有一次,父亲来电话很火急火燎地告诉我,电瓶坏了,赶紧找人修修。
父亲是种菜的好手,以前我家几乎所有的花费都是父亲用一棵棵大葱、一捆捆韭菜、一车车黄瓜换来的。门外有一分多地,父亲精心布局,种上各色菜蔬。现在不能赶集了,就盼着我和妹妹来家带回。可惜,父亲的菜长得实在太好了,我们跟本就吃不了。父亲就有了再次赶集的念头。
我用一句“爹,你又想住一个月院”,就阻止了父亲的行动。但我知道,我扼杀不了父亲的念头,因为他依然给电动车充电,依然念叨着“我找个机会试试”。
我真的好想放父亲一马,让他骑一次,因为我实在难以承受父亲忧郁的眼神。
年轻的时候,父亲一头大猪用小推车送到烟台,一车玉米用小推车送到文登,一车车的石头从山里运回家盖房子……都不在话下,现在,父亲的广阔天地,退缩成了门口的一分多天地,我看得出父亲眼睛里淡淡的忧伤。
父亲总是很欣喜地看着绿油油的蔬菜,很欢欣的看着我大包小包把他种的蔬菜带回去。虽然喘息艰难,还是绝不吝惜汗水,菜地里没有一棵杂草,从来没有让菜园旱着。
每当父亲向远处看着赶集的路,看着吃不了已经变老的蔬菜,父亲的眼里就充满了淡淡的忧伤。父亲说,再种菜我就弄一垄。我听得出父亲的无奈,更听得出父亲的刚强。
我改编了一首歌:淡淡的忧伤在父亲的眼睛里,我看见父亲忧伤地闪着泪光。梦中彩云在长的叹息里,故乡天空一片苍茫。日劳累,夜思念,多想儿女在身旁。梦更远,情更长,菜花在飘荡。天苍苍,野茫茫,风吹韭叶长。彩云飞,柳梢杨,老泪一行行。我默默走过,花开又花落,父亲已非旧时模样;蝶儿知道,鸟儿知道,我把爱留在苍老的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