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母亲的饭菜(散文)
我的童年物质匮乏,大多数人家都忍饥挨饿,更别提吃得好了。尽管这样,母亲还是想方设法改善我家的生活。
那时野菜抵得半年粮,改善生活大都从地里的野菜入手。春天里,挖来的野菜,母亲会分门别类地把它们挑拣好。比如荠菜,嫩的可以生着腌成咸菜,精搓细揉之后,篦去水,再放上盐和辣椒大蒜之类的佐料,再过过性,就是一道很好吃的就饭菜。若赶上家里有香油,滴上几滴,就成了美味。老一点的荠菜,替代青菜下锅也不错。像小姑打架花,焯水后烧咸饭也能吃得津津有味,软滑细嫩、又带点绵绵的感觉,能在舌尖缠绵好几天。苜蓿芭天生丽质,细茎嫩叶的,煮咸糊糊喝,入口即化。
燕子来时,正赶上吃紫云英的时候,我会带着弟弟和妹妹到野地里去挖点。田地里当然多,那都是生产队种的,不能动的。若动了,被看青人发现了就要受罚。在田埂上、闲地里挖回来的紫云英,经过母亲一加工,就成了就米饭的上等好菜了。还有地里的苦腊菜,挖回来后,一经焯水,做菜干饭,虽然还有点苦味,吃着也不错。
小满前后,大麦刚满仁,用手一掐捏麦仁,软软的、有白浆如奶汁般溢出来,恰是做大麦碾子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个就嚷嚷着,让母亲做大麦碾子给我们吃。等不得母亲同意,我们便采集来一把把青穗的大麦,往母亲面前一放,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母亲会问上一句,不是在地里偷的吧?我们便齐声回答不是。为了让母亲不再怀疑,大点的我总会想法把谎话说得更圆一点。我说,都是在田埂上攋的,不信你看我们的手,都快捋淌血了。母亲并不看我们被麦穗染得绿油油的手掌,自顾拿起剪刀,将大麦芒和麦秆剪去,放在簸箕里。等收拾好了,就端起半簸箕麦穗,来到石磨房。
我们兄妹紧跟着母亲,生怕来晚了少吃一口。母亲用力推着厚厚的石磨,石磨便呜噜呜噜地唱起了歌,大麦碾子就如挤牙膏般,从磨缝里挤出来,细细的、拉着粘条,时而盘着旋打着卷,时而又如下着粉丝雨,管不得这样子如何好看,也顾不了母亲累的气喘吁吁,口鼻里满是清新诱人的麦香味,再也忍耐不住馋虫在喉咙里挠痒,兄妹齐上手,抓起磨盘上的大麦碾子狼吞起来。母亲急忙停下磨,说别噎着,慢慢吃才有味。我们再不管母亲的话,只想一下子让这清香灌满全身,真的就噎着了。一个二个如直嗓鹅,伸长脖子,翻着白眼,一边使劲拍打胸口,一边拼命的干咳……母亲急忙舀来一瓢凉水,让我们赶快喝了,润润喉咙。待母亲磨完大麦碾子,又你一捧我一捧地给我们分好。加之刚才已经吃到,嘴没有那么馋了,又加上母亲的公平分配,我们知道抢已经没用,大家一下子就心平气和、有了耐心,各人找起一个自认为别人看不见的背旮旯,隐藏美食去了。
我是兄妹中的老大,自然能吃些。平均分配的食物,对我自然是欠缺点。不过我还是有办法的,找一个杯子,放上一些大麦碾子冲水喝,这样就耐吃多了,一大捧大麦碾子也可以美美地享受好几天。这吃法如同今天人们喝麦片粥,但感觉却天壤之别,如今最好的麦片粥也抵不过当年的大麦碾子,那股清纯的香甜,才是最自然的美味啊!
大集体时代,乡下人每家每户只有很少一点自留地,舍不得多种菜,大都种一些可以换钱的经济作物。孩子多的人家,仅有一小片小菜园种菜是远不够吃的。母亲总能想到一些补偿的办法,在房前屋后,乃至池塘埂上,见缝插针,种一些可以吃的蔬菜。大概是我十来岁的那年,是个夏秋之交的时节,母亲在汉塘埂上种的绞瓜熟了。我们兄妹又嚷嚷着让母亲做绞瓜吃,母亲嘴上说我们是馋嘴猫,却微笑着帮我们做了。母亲把整个绞瓜洗净,放锅里蒸熟后再拿出来。绞瓜放在砧板上,拦腰切成两节,再拿一双筷子,贴绞瓜的内壁顺时针搅动,橙黄色的绞瓜丝如粉丝状盘着螺旋从瓜囊里飘起、落下,落下再飘起……
母亲将绞瓜丝分成两份,一份放糖,吃甜的。另一份则撒上盐,放进葱蒜等佐料,吃咸的。这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吃绞瓜,那种熟悉的美味自今难忘。可惜,那以后再没有吃过绞瓜,之后也再没有见过绞瓜。我常常想,莫非那年老鼠的贪吃,就让世间少了一道美味?那最后的绞瓜种子丢失了,也成了我心头的一个遗憾。尽管我一直试图找到它,可是仍是徒劳,那长相似哈密瓜的绞瓜再也没有了。
冬天是难熬的,四野都空荡荡的,能吃的食物就少了许多。父母亲早在秋天里就准备好了应对的办法。除去吃霜打的胡萝卜叶以外,秋天分来的红薯秧也没舍得丢,被码在大柳树的枝桠里,做咸饭时可以提前摘一些干了的红薯叶下锅,以充蔬菜。不多的大米,一部分换成了红薯干,这样既耐吃又顶饥。一部分又碾成了碎米,一个米分几半这也管吃得时间长些。像小麦,磨得只剩下一把黑黢黢的麸皮,除了留点细面招待客人和过年用以外,都加了黄豆、豇豆、绿豆面,有时还会加一些红薯面,就这也不能放开了吃,每天吃两顿饭是常有的。
尽管这样东拼西凑的奴日子,我们依然感觉那时的饭菜香。米糁子下红薯干,先将红薯干和水在锅里煮沸,然后加一瓢井拔凉一急,红薯干自会稀软透烂,再把米糁子下锅搅匀,煮的不稀不稠,喝到嘴里吱吱地响,还甜丝丝的。还有红米茶下红薯叶和胡萝卜英子,先把大米和黄豆挑拣去杂质,然后干锅将黄豆炒爆,大米也炒到白里透黄,这时在加上水,搁上早已用温水泡好的胡萝卜英子或红薯叶,放上盐、加上佐料煮熟,就是一顿美餐。即使不放一点油,也能感觉香喷喷的,直吃得是皮汗流,真叫一个爽啊。
当然,这都是家常饭,只要用心去做,谁都做的好。但凡来了客人,母亲烧菜的功夫才更加显露出不凡,直叫客人吃了直夸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这里就无需多说了。反正,左邻右舍,但逢来了贵客,总会把母亲叫去帮忙。母亲都是尽力将平常的饭菜做出不一般的味,让客人吃的可口可心。为此,母亲的厨艺在方圆左右也有了名气。不单是帮帮别人做饭菜了,大队来了上面的干部,一般都会安排在我家里吃饭。那时是毛泽东时代,是不能铺张浪费的,即使想铺张浪费一下,也没有那么多物质可以利用,这常常考验着母亲的厨艺。母亲总能让单调的吃食变出花样来。那年县委工作组驻我们大队,伙食就安排在我们家。母亲为了做好饭菜,去生产队劳动就自然少了点,有人居然贴了大字报,说领导干部吃喝浪费,三天吃了一筐鸡蛋,还说母亲不下田地。母亲知道了自然很生气,人家干部也穷,吃饭都是给菜票粮票的,三个月也吃不了一筐鸡蛋啊。再说她自己,干了田地的活,还要做饭给别人吃,出力不讨好。母亲就对父亲发火,说再不愿意给别人做饭了。可是到了饭时,干部们又来了,母亲二话不说,香喷喷的饭菜还是做了出来。
给干部们做饭,当然有工分可拿,自己辛苦一点,是亏不了本的。来了客人,自然是要自己家里搭上饭菜的,但母亲从没有一句怨言。我有一个姨姥娘,得了黄疸肝炎,人病,嘴上就馋,来我们家一住就是十天八天。母亲从没有怨言,还尽量弄些好吃的给她吃。有一次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母亲就把仅有的几只老母鸡杀了一只。要知道,那个年月,下蛋的老母鸡可是家里的盐罐子、油罐子啊,没了鸡下蛋,拿什么换油盐?父亲为此埋怨母亲,母亲说姨姥娘是活不久的人了,趁她还能吃,就让她吃点吧。我们兄妹年纪小,自然是贪吃的,见母亲杀鸡,很是雀跃了一番,心想这下可以吃鸡了。不曾想,母亲把鸡炒好后,就弄了半碗肉,炖了汤给姨姥娘喝,剩下的就放在气死猫里,高高挂起了。我们馋得流口水,母亲却说,你姨姥娘是病人,留给她慢慢吃。你们还小,长大了有吃的。母亲还一再告诫我们,说姨姥娘有病,会传染人的,不能吃她的。她给你们吃,也不能吃。还说姨姥娘用的带字的大瓷碗和红筷子、我们也不能动,传染上病会死的。我们虽然嘴馋,但对母亲的话却深信不疑。姨姥娘的专属饭菜我们始终没敢动一口。就连那个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大瓷碗和那一双红筷子,我们也没敢碰过。
如今,母亲已经到了丢三落四的年纪了,做的饭菜早已没了旧时的光彩,有时忘记放盐,却问我咸不,有时明明放了盐,却又再放。母亲有时会问我,饭菜好不好吃啊,我明明能够尝出来缺少什么味儿,但我还是违心地说好吃。我知道母亲到了这个年纪做的饭菜好吃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做儿女的要让母亲感觉到她还行,让她开心就好。
世间美食味,都不及母亲的饭菜香。我愿永远吃着母亲做的饭菜,这样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