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遇见】熊坤和他的枣红马(散文)
熊坤回到家里,妻子看到他一脸疲惫,心情沉郁的样子,问道:“今天怎么了熊坤?”见熊坤不吱声,妻子着急地说,“你倒是说啊熊坤,怎么了?!”这时儿子也趴到他的肩上,直摇他的胳膊,“爸,你今天咋没给我买糖回来啊?”熊坤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他们把大米都没收了!”娘一听,脸陡地沉了下来。“他们把你没怎么样吧?”娘摇摇头,一下子眼里滚落下泪珠子来。“坤儿啊。你受苦了,听娘的,以后,就别到平阳去了,咱在家打打零工,过过日子就行了。”熊坤望着娘和妻儿,含着泪眼,点了点头。
五、
为了不惹娘和妻儿们担惊受怕,熊坤真的没有再走村串户去收购粮食了。他也不再拖着轳辘车,赶着那匹枣红马去镇上的煤场贩运蜂窝煤了。
他们组的土地被轮窑厂站挖空后,那块地成了一个偌大的深水塘,镇上的干们将那个大水塘承包给了一个外地人,养鱼养鸭子。小组的村民们除了每户房前屋后的几分自留地外,经济来源几乎都靠打零工,到集镇做搬运,到建筑工地做小工挣点钱来维持,乡亲们的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熊坤时时把那匹枣红马牵到水塘四周的草丛中去吃草。草儿虽然已经枯萎,但马儿照常吃得有滋有味。马儿经过一段时间的歇息,休养,毛色泛着油光,膘肥体壮。马儿自在地甩着尾巴,时时抬眼深情地望熊坤几眼。时而用它那热乎乎的脸颊蹭几下熊坤的腿部,像有话要对他说一般。枣红马到熊坤家已经五年了,经历了爹和自己两代人的打造和磨炼,已经跟自己是一家人了。他熟稔马的脾性,马的喜怒哀乐。而这匹马儿,也深知他的秉性。如果一刻不与他的枣红马见面,熊坤的心里就堵得慌。这匹枣红马啊,可以说是自己家的命根子。他深深地理解了,爹在死的时候,为何那样放不下这匹枣红马,为何要一再叮嘱自己照料好这匹枣红马。原来这匹马儿也是通人性的啊。
熊坤常常叹息,自己的一生就要这样,在无所事事的磋砣和艾怨中度过了吗?爹的遗愿就这样未遂了吗?娘和妻儿的日子,也要这样在无为的煎熬中打发了吗?不能啊!熊坤流着泪对自己说。我要振作啊!怎能因为一次的打击和挫折就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呢?
冬天,是农村里最热闹的时候,结婚嫁女,孩子过周岁十岁生日,是请客送礼的高峰期,也是乡下蜂窝煤销售的旺季。熊坤决定重操旧业,再到煤场去拉蜂窝煤块去卖。
熊坤的生意照常好得不得了,乡亲们对他依旧热情有加。这天,当他来到李村李老汉的家门口时,李老汉一下子把他拦在禾场上,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李老汉有些疑惑地问他:“侄儿啊,你咋这么久不来了呢?我和老婆子惦挂你呀!”老汉说完,把熊坤拉到屋里,指着堂屋墙边的一个大圆木粮仓,对熊坤说:“侄呀!这里有两千斤谷子,厚实着呢!你到平阳的事,湾里人都听说了。不管你有没有本钱,叔这两千斤谷子,都给你囤在这里,你啥时需要,你随时拉去。叔不卖给任何人,就给你攒着!”李老汉说完,掀开粮仓盖子,抓起一把黄灿灿的谷子,递到熊坤面前。熊坤伸出双手,将谷子捧在手心。一股热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熊坤的心里有一股暖流涌过。
李老汉又让老伴从屋里拿过来一瓶香油,放在熊坤轳辘车前面的一个布包里。“这是我今年的芝麻榨的一点香油,你带回去尝尝。”“谢了,李叔,我不能要,你老这样大把年纪了,我哪能要您的东西呢?”熊坤推辞着。“佳子,莫推辞!我真的得感谢你才是呢!”李老汉说,“我几个儿子听乡亲们讲了你们父子的事,很感动。现在对我们两老好多了。”“那,太好了!”熊坤高兴地说,“真希望您们一家人能够好好地过日子!”
过年的时候,各家各户热热闹闹,鞭炮齐鸣。村子里,耍龙灯的,舞狮子的,划彩莲船的,来了一拨又一拨。空气中到处飘着油货和八角五香的香味。熊坤和妻子给儿子和老娘都买来了新衣,这个年,他想过得开心些。因为,他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了一条令他兴奋不已的大好消息:中央已决定取消粮食统购统销政策,集体、个人可以进入粮食流通领域,自由购销了。
他当然也没有忘记那匹为他们家立过赫赫战功的枣红马。熊坤把调和好的麸皮和米糠,用适量的盐拌好,放在马槽里,让枣红马咀嚼,随后,又舀来几瓢温水,让马儿慢慢饮用。晒好的草把,他也扯过来一撂,放在马厩里,让马儿慢呑细嚼。他要让马儿吃好喝足,养好精气,来年大显身手。
六、
常言道:细伢盼过年,大人盼种田。过完了年,村村寨寨的乡亲们开始下地忙活了。经过一个春节的折腾,这时候,人们手头又开始紧张了,有孩子上学的,要筹报名费了;没孩子报名的,也要筹种子、农药、肥料钱了。人们的经济来源,就是出售自家储存的粮食了。这时候,当然也是熊坤做粮食生意的绝好时机了。
熊坤起了个大早床,把枣红马赶到大水塘边吃了个够,这是他新年后第一次出门做生意,他希望能一帆风顺,马到成功。早春的风,虽然有些寒冷,但熊坤心里却暖洋洋的。他坐在轳辘车上,吆喝着枣红马儿。马儿在公路上乐巅乐巅地小跑着,公路两边鹅黄色的小草小花儿在春风中抖动着身子。田野里,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苗和油菜花儿也忽闪着,如一幅美丽的田园山水画,惹人怜爱。熊坤口里哼着小曲,想象着今天又有一个好收获,心里不禁有些窃喜。
今天,他没有到李村,而是到了另一个离李村不远的村子王村。王村有一个他在卖煤时结识的同庚兄弟王振武,王振武的哥哥在平阳县城做生意,熊坤想向王振武打探一下平阳最近的大米行情。
熊坤来到王村的时候,已经八九点钟了。当他来到王振武家门口时,远远地就望到村子东头有一大拨人围在一起。王振武从家里走出来。他满脸春风,对熊坤招呼说:“老庚啊,你好啊!今天咋没拉煤了呢?”他瞅着熊坤的轳辘车空空的,一脸疑惑,连声问:“你不拉煤了?来拖什么?”“我来收稻子啊!做粮食生意了。”熊坤接过王振武妻子递过来的一杯茶,说道:“谢谢弟媳了。”“来,先进屋吃点麻叶子啊!”王振武妻子笑着对熊坤说。“不客气,谢过弟媳了。”熊坤一边道谢,一边问王振武,“老庚啊,村头那么多人,做啥的?”“收稻子的啊!前两天就有人来了!”王振武说完,拉着熊坤的手说,“走,咱看看去。”一边走着,熊坤一边问王振武,“你大哥在平阳,不知最近那里的大米价格怎么样?”“大哥前几天打电话来说,今年做大米生意的人多了,那边的大米比家里的价格高几分钱,他不让我送过去了。”王振武以前每次到平阳办事,都要帮大哥从家里带几包大米过去,现在两边价格基本持平了,所以大哥也不让他带过去了,省得他花力气。听王振武这样一说,本来对今年大米生意充满信心的熊坤,心里有些打退堂鼓了。
不一会儿,熊坤就随王振武来到了村子东头,只见那家主户的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一个瘦高个子,满脸雀斑的青年人正在过称,主人和收稻子的另一个中年人,用木棒抬着钩着装满谷子的麻袋。雀斑青年左手扶着称杆,右手左一下右一下地移动着称砣。“一百零九斤。”雀斑青年看过称后,对主人报着数量。主人的老婆则拿着一张纸和笔,在记着数量。“多少钱一斤卖的?少雄!”王振武问主人。“三毛二,便宜得要死。”少雄回答道,“去年卖了就好了。本以为今年卖价格会贵些,哪想到还不如去年了。”少雄叹息一声,“没办法啊。”那个雀斑青年无奈地说,“今年粮食政策放宽了,收粮的人多了,都拖到县城去卖,价格卖不上去,所以收购价也长不起来。”帮助抬称的另一个收购贩子也说:“我们收的谷子也都卖给了镇米厂的老板。因为是熟人,一斤谷子才赚个五六分钱。他们的米也拖到外地了。”听到这里,熊坤心里打了一个寒噤。但他转念一想,别人都说做生意的是奸商。他们哪像自己?有几个肯说实话的呢?
告别了王振武,熊坤决定再到李村李叔那边去探个究竟。李村和王村都是湖区,土地肥沃,粮丰鱼美,是真正的鱼米之乡。半个小时后,熊坤来到了李村。果不出人所料,李村也有几个收购贩子在收购谷子了。看来王振武提供的信息和几个收购贩子说得一点没有错。
熊坤感到自己今天虽然是白跑了一趟,但觉得收获不小。毕竟,他了解到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重要信息。他没有到李老汉的家,而是吆喝着枣红马儿,一溜烟儿小跑,来到了镇上的米厂。
他向米厂的厂长打听了谷子收购的确切价格。第二天一大早,他又骑着自行车,来到年前他曾卖过大米的那个粮食交易市场,了解大米的销售情况。
经过一番对比,盘算,熊坤觉得,做粮食贩销生意还是有利可图的。他想,这种生意,涉及的是千家万户,货源广,销路也不愁,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多中取利,也不失为一个经营良方。
晚上,熊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他想了许多,想到了爹娘,想到了自己经历的一些人和事。过去,身上的枷锁和束缚太多,自己只能独自叹息。现在,政策好了,机会来了,就看自己有没有头脑和胆量了。他这样想着时,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他忽然看到爹向他走来。爹手里执着一根策马的长鞭,递给他,神色严峻地对他说:“坤儿啊!这是爹给你织的一条好鞭子。你要执好这道鞭子啊。要快马加鞭,策马前行啊……”恍恍惚惚中,他接过爹递过的鞭子,当他伸出双臂去拥抱爹的时候,爹却一下子飘逝了。熊坤从梦境中醒来。他努力地回味着梦境的含义,咀嚼着爹的每一句话。
他的思绪在游走着。他忽然想到了刘友才,那个麻脸的轧米师傅。对刘友才,他再熟悉不过了。刘友才不但满脸麻子,而且一只眼睛斜视,乡亲们私下都称他“瞟眼豁子”。他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十五岁时,就在大队轧米房当学徒轧米,三十岁还没娶到老婆。分田到户后,刘友才回到家里,在他大哥的帮助下,自己买回了一台轧米机,在村头开了一家轧米厂。仅一两年的时间,家里的楼房起了,手扶拖拉机也买了,还从要星村娶回来了一个年轻媳妇儿。自己那天到刘友才的轧米房轧米的时候,他的轧米房堆满了别人拖来加工的谷子。生意一天到晚就没有停下过。想到这儿,熊坤忽然觉得自己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丝希望。
七、
不错,熊坤觉得开轧米房就是一个稳赚不亏的行当。风不吹,雨不淋,有来的就加工;没来的,自已收购谷子加工。而且,自已加工好的大米,可以包装好了,随行就市,上街销售也好,客户自行上门购买也行,比自己单一加工到县城去销售要便捷灵活得多。
这一回熊坤没有打退堂鼓。他说干就干,向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借遍了,加上自已几年下来积累下来的几千块钱,熊坤到省城买回来了一台功率适中的柴油发动机和轧米机,在靠近汉沙公路的一块棉花地头,办起了自已的轧米厂。
轧米厂办得非常成功。妻子帮助打下手,娘有空就把那匹枣红马牵到公路两边的坡地上去吃草。
熊坤的叔爷爷熊二爷对熊坤说:“看你忙得,孩子,一天到晚饭都顾不上吃一口,还要照看着一头牲口,把它卖了,一心一意做你的轧米生意吧!”“咱不舍得卖它。”熊坤抚着枣红马的鬃毛,对二爷说:“不是它,您侄孙子不说开轧米厂,就连吃顿饱饭说不定都成问题呢!”
轧米厂的生意蒸蒸日上,远近六七个村组的乡亲们都把谷子拖来,让熊坤加工。如果客人家里事多来不及等,熊坤就笑着对客人说:“您先回去忙自已的吧。这里就交给我了,您放心,轧好了,我打电话通知您来拖就是了。”客人们便感激不尽地走了。
轧米的时候,熊坤尽量帮客人把米轧好,让米尽量轧得精细一些,避免有带壳的谷粒出现。如果因为机器故障造成谷粒太多,他就和妻子帮助客户把谷粒直到挑干净方才罢休。有时候,客人等久了熊坤就让妻子弄好饭菜和茶水,免费招待客人。他对客人的热情和气,他的这种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赢得了客户们的一致好评,有口皆碑。平阳县城、潜江市区的许多粮油经销商也慕名前来,向他订购大米。
眼看轧米厂的生意日渐红火,前来轧米买米的客人越来越多,熊坤觉得自已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已不再满足于现状,他决定加大投入,更新设备,拓宽销售渠道,把自己的轧米厂,办成一个年加工销售大米二百万公斤的粮食加工厂。
熊坤的计划得到了镇委的大力支持。镇领导在镇工业园区,专门为熊坤的粮食加工厂腾出了三十亩土地,还主动为熊坤联系贷款,帮他在广州、浙江等地联系销路。
熊坤不负众望,他的米厂很快就建成投产了,并取名为“蓝田米厂”。如今,在广东的许多大型超市,工厂,人们都可以吃上熊坤的“蓝田米厂”生产加工出来的质优价廉的大米。当人们咀嚼着那一粒粒香喷喷的大米饭时,可否想过它背后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或喜或悲,亦真亦幻的故事?
而那匹陪伴过熊坤父子两代人的枣红马,也被熊坤“请”到了米厂,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
每天早晨,熊坤照例要到拴马的草坪上,帮枣红马拍拍蝇子,挠挠虱子,用毛刷帮它理顺鬃毛,然后,抚摸一下枣红马的脸颊,对它说几句柔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