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忆】冬日惊魂(散文)
“姑娘们,冬天苗圃就没啥工作了,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回家等待,开春再来。二是留下上山拉烧柴。”知青点的柳主任拉开大嗓门,给我们在苗圃上班的二百多个女知青们讲着话。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冬天。
一、苗圃知青点
中学毕业后,上山下乡已接近尾声,老三届有些返城的也回来了,林业局很犯愁这些年轻人的安置问题,成立了“五七战校”,相当于现在的知青安置办。不管你是铁路的、地方的、林业的还是社会上的,凡是知青都集中在这里,统一安排。男生都上山,分配到各个小工队,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女生一股脑塞到林业局中心苗圃,去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吧。于是,我们一群像小燕子似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来到苗圃。坚持到今天的只剩下二百多人。
苗圃夏天工作很多,播种、换床、移苗、拔草、浇水等等足足够你忙一夏天。
秋天,整地、造床、育种、保墒、保暖。快到冬天时,天冷得伸不出手了,活也就干完了。
冬天只要留下几个人到树籽仓库,轮着大棒子使劲敲打树籽,然后再烘干,为来年春天准备好种子就可以了。这个工作,都是67、68届那几个身高体壮的大姐姐们干的,那根大粗棒子又粗又长,我们可举不起来。所以,苗圃这个知青点冬天没活计干,就要放假了。
二、自由组合
听到苗圃领导的决定,大多数人打起行李回家了,只剩下十多个家庭生活困难、平时劳动积极、不怕吃苦的人,我和小姨就在其中。
因为我童年是在苗圃度过的,对苗圃的山山水水比其他姐妹要熟悉,于是,柳主任就让我当组长,交代了注意事项:一块走,一起回,别拆帮。工具是自备爬犁,人员是自由组合,每天检尺,一分木材五角钱,多劳多得。在这住宿,要自己解决烧柴,还要自己负责烧炉子。工作地点:苗圃北山坡。交代完毕,我们各自回家准备,约好明天在此集合,八点出发,早去早回。
我们家都在距离苗圃十多里的林业局中心,那时还没有自行车,我们都是比赛着看谁走得快,年轻人嘛,朝气蓬勃。我们走小径超近路,不到半个小时就能走回家里。速度够快吧。
三、准备工具
那时候有手推车的人家不多,但是,小爬犁,几乎家家都有。人们冬天出门买粮、买日用品等几乎都拉着个爬犁。在雪地上行走,拉爬犁比肩扛着要轻巧得多嘛。
我和小姨在仓房里一顿翻腾,找出爬犁、绳子、小斧子、弯把锯,再找两根细绳,粗绳捆木头,细绳打標棍用。我家的爬犁属于普通的那种,两个上翘的爬犁头,两条横带,成井字形。小时候冬天我们经常在河套里拉着爬犁滑雪玩。检查一下,横带有些松动,小斧子也掉头,我和小姨用锤子敲吧敲吧爬犁,给斧子加个楔子,还能凑合用。那把锯子嘛锯齿上锈了,还是等爸爸下班给锉锉吧。
四、爸爸的锯伐子
“锯伐子”就是锉锯时固定锯条的工具。一段劈成三角形的木头柈子,在一个面上钉上两根大钉子,砸弯了紧贴着平面,把锯条放进去刚好露出锯齿部分。爸爸是林业老职工了,锉得一手好锯。锯刃开得好,锯条直溜,锉出来的锯轻快好使。
晚上爸爸回来了,吃过晚饭,搬出“锯伐子”,把锯卡在上面。“嚓——嚓——”一下一下地开始锉锯。爸爸锉锯时聚精会神,双手捏着小钢锉的两端,在每个锯齿的一侧锉两下,五十多个锯齿锉完,然后把锯条翻过来,在锯齿的另一侧重复动作。钢锉碰到铁锯齿上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动听,那么有节奏。“嚓——嚓——”我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欣赏着。爸爸的伐锯动作在我眼里是那么优雅,锉锯的声音是那么曼妙。常常是爸爸锉完一面,把锯拿起来,我才感觉我看得很累。爸爸把两面锯齿都锉完了,取下卡在锯伐子上的弯把锯,把弯把锯放在右手,左手托起锯身,眯起一只眼睛,调调线,看看弯把锯锯齿是否有偏斜,然后,用锯掰子将偏斜的锯齿掰一掰,正一正。一把生了锈的弯把锯,在爸爸的收拾下,此时已经寒光闪闪,换了新颜。这还不算完,还要用平锉在尖尖的锯齿上,逐个地、轻轻地、按同一个方向(弯把锯锯把方向)、同一样的倾斜角度刷一至两下,这可是一个经验加技术的工序,俗话称为“压尖”。因为刚锉好的锯齿尖尖的非常锋利,一个个三角形的锯齿就像一把把亮闪闪的钢刀,呲牙咧嘴的令人不寒而栗。如果不压尖,锯不好使,锯齿如虎牙,一下子就咬进木头里面,费好大力气你也拉不动。爸爸把锉好的弯把锯交给我,并告诉我们怎么使用轻巧快捷省力气。我心想,就是个拉锯呗,谁不会呀,您就看我们的吧。
五、首战告捷
第二天早晨八点整,我们相约如期到达。知青点柳主任又叮嘱一番,算是战前动员吧。也就是“天太冷,你们别走太远,能拉多少就拉多少,早点回来,注意安全。”我们嫌他太啰嗦,他的话音还没落地,我们一行十几个人、五六个爬犁,稀里哗啦地、嘻嘻哈哈地向苗圃附近的北山出发了。
北国寒冬,洁白一片。在零下40多度的天气里,我们穿得都很厚实,棉袄、棉裤、胶皮靰鞡,我穿着爸爸的毡嘎达。那时的棉袄也没有袄罩,穿在身上哐哐当当的,为了防止往里钻风,我用一根麻绳系上。姐妹们头上戴着帽子,脸和鼻子用头巾围着。有的腰间别着小斧子,有的怀里揣着个窝窝头。都是在林区长大的孩子,知道保暖,管她咋打扮,不冷就行。反正谁也不笑话谁。我们边走边说笑,一张嘴就是一团白雾。不一会儿,我们长长的睫毛上、眉毛上、帽子、头巾、脖子周围全都结满了白色的霜花,头发帘像晶莹的珍珠串串,滴里当啷的很漂亮。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哈哈一阵大笑,都变成“白毛女”啦!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北山坡上,白桦树、落叶松、水曲柳、杨树等倒木很多,横七竖八埋地在没膝深的雪里。这些倒木有的是风刮倒的,有的是自然枯死的,经过多年雨水浸泡,有的都腐烂了,冬天一冻,硬邦邦、死沉死沉的。
当地人谁也不要这样的倒木做烧柴,又湿又沉,不好烧。但这对于我们几个毫无跑山经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来说,还是个不错的捡烧柴场地。
我们趟着积雪,各自开始忙活起来。我告诉大家别贪多,量力而行,按自己爬犁的装载量选材。粗点的倒木都埋在深雪里,我和小姨扒开积雪,发现倒木和地面紧紧地冻在一起。用手推根本推不动,用小斧子凿凿,“嘣、嘣”声音就像在弹“脑瓜崩”。用杠杆原理吧,在倒木边垫快木头,再找个细树干当撬棍,我和小姨使劲往下压着树干,倒木还是丝纹不动。其实,我俩加起来还不到二百斤,怎能撼动那上千斤且牢牢地冻在地上的死倒木。无奈,放弃另找吧。其他姐妹也和我们一样的遭遇。最后,我们都选择了离开地面、翘起来的树的梢头部分。虽然枝杈多,也比我们弄不动的那些倒木强。大家用锯子“嗖嗖嗖”一阵猛拉,“噼噼啪啪”一顿打树杈,每个爬犁截取2、3段一米多长的梢头木,小爬犁装满了。捆好打標棍,别小看这小標棍,標棍要选细一些而且要结实的木棒,实在找不着就用小斧子把代替。一定要打紧,否则,拉着走不了几步就散架了。看看大家都捆绑好了木头,抓着爬犁拉绳拉拉试试,还可以,能拉动。把工具插在爬犁上,一声“回家喽——”我们咋咋呼呼地拉着爬犁下山坡了,往回返了。
第一次上山,很新鲜,虽然爬犁上都装得不多,最多的拉3根直径有十多厘米粗的、狼牙棒似的梢头木,但对于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说也算是首战告捷了。下坡时李丽的爬犁木头锯的太短,爬犁是翻着跟头滚着下来的;小兰的爬犁拉绳短了,一上肩,木头直碰脚后跟;曼杰和高霞的爬犁木头装得靠前了,爬犁头抬不起来,梢头木上的节子茬子太长,木头直往雪里扎,遇见个小坑就趴进去不动了。两个人不停地往上提着绳子,使劲往上抬起爬犁,再朝前拉。在山里,我们叽里咕噜地忙出了一身汗,一点也不觉冷,还没感觉累,就到公路上了。
一阵寒风吹来,身上的棉袄冰凉冰凉的,顿时冻得直打哆嗦,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公路让运材的塔拖拉碾压得溜光崭亮,一马平川,十几分钟后我们回到了苗圃。经过检尺验收,查材积表计算一下,我们每个爬犁拉的还不到1分木头,也就是说还不到五角钱。原来,我们不清楚检尺算材积要按木材的小头直径计算,我们更不知道,这是苗圃领导为了避免上级批评不安排知青工作,而故意刁难临时安排的拉烧柴。其实,只要知青点的工人上山捣动两次牛套子就足够冬天烧火用了。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尽管如此,我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因生活困难,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坚持着。我们学会了选材要选两头差不多一般粗的,不要大头小尾的,否则,白费劲,不出数,也不挣钱。我们每天都计算着能挣多少钱了,够不够自己的生活费了。每天回家爸爸都要把我们使用的弯把锯给压压尖,保证锯子轻快好使换。我们爬犁上的烧柴是越装越多,上山的路也越走越远了。
六、洗脸水冻成了冰坨子
两周以后,大家的新鲜劲过去了,算算每个人还不到十元钱,都觉得累了,没啥意思了。小兰、曼丽和高霞不干回家了,只剩下我们三个爬犁六个人了。我说,要不咱们就在宿舍里住下歇歇脚,然后明天我领你们去找站干(站立着风干的枯树),又干又轻巧,出材,还能多挣点钱。站干是林区山上一种站立着风干的枯树,灰白色的皮肤,很光滑,有的连枝杈都没有,平时很少见到,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听说要拉站干,大家又来了情绪。于是,我们几个人打开行李,铺好了床铺,准备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好去拉站干!
宿舍是对面两溜大通铺,木板上铺张炕席子,地中间一个汽油桶改制的大铁炉子。原来住宿的两个食堂做饭的姑娘已经把炉子点着了,压上几块木头柈子。柈子半死不活地冒着黑烟,露出炉门口的尾部冒着水泡,滋滋响着往下淌着水滴。柈子太湿了,不起火。我们又往宿舍里抱回几块柈子,堆在炉子旁边,准备晚上烧。晚饭过后,我们就睡觉了。炉子还是哼哼唧唧的,宿舍里很冷。我们两人一被窝儿,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我们这时可都升官了,司令都不干,都成“团长”了。耳听老北风凄厉的呼啸,阵阵群山的轰鸣,间接一两声野狼的嚎叫。累了,乏了,困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们蒙着被子进入梦乡,在梦中正拉着满满一爬犁站干。
清晨,我们被冻醒了,钻出被窝儿一看,食堂的俩人上班走了,炉子不知啥时灭了,露出炉门的柈子下面带着一截冰溜子,我们的棉被上一层白霜,用手一摸,凉凉的。赶紧起床洗漱吧,一看洗脸盆,昨天晚上打来的洗脸水都冻成了冰坨子,在脸盆中间鼓起个大包。
在食堂吃过早餐,我们准备好工具要出发了,我们还要去找那灰皮、烧起来嘎巴嘎巴三响的站干呐。
七、冬日惊魂
迎着冬日的寒风,我们踏上了征程。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被挡在云后使劲地向外挣扎着。其实,要说苗圃北山坡夏天哪里野菜多我知道,什么明叶菜、老山芹、山娘哏、酸吧浆了,要说哪里有站干我可不知道。不过话都说了,那就在山上找吧。说不定还真能寻到呢。
我们一行人拉着爬犁,趟着一尺多深的积雪,直接往山顶上爬去。山风大了,被山风卷起的雪粒子直往脸上扑打,钻进脖子里凉飕飕的。站在山顶,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周围一片银妆素裹,清纯恬静。云散了,露出湛蓝的天空,太阳出来了,把温暖的阳光洒向大地,山坡上的积雪闪烁着七彩光芒,我们仿佛来到了一个冰雕玉琢的童话世界。我们大声地喊着、叫着、欢呼着。一只乌黑油亮的老鹰吓得“呱呱”叫着飞向远方。
“快来看,这有一棵站干!”小姨的一声喊,把我们的目光“刷——”的一下都吸引过去了。只见在我们身后的山坡上,一棵直溜溜、灰白颜色、光秃秃的和电线杆粗细差不多的站干,迎风挺立着。“啊——哈哈”我们高兴得连喊带跑地来到这棵树下。用手摸摸,树皮柔柔的、绵绵的就像我们的皮肤一样细腻。这下可好了,够我们三个爬犁拉的了。接下来就是怎样把这棵站干放倒的问题了。这半月来拉的都是倒木,都是在雪里扒拉出来,找个空隙下锯就开拉,这对付站着的树木还是第一次。尽管我以前和弟弟在河边锯过树墩,但那个树墩子都是不太高的。坐在地上拉锯就行了。那几个人虽说比我年龄大,可连树墩都没拉过,就更别说放树了。于是我提议,几个人轮流拉锯,加快速度,放倒后平均分配。大家一致赞成。树下的积雪到膝盖以上,我们用脚踏平一点空地,我先来。我站在树下,拿着锯子蹲下、弯腰比划着在哪下锯,感觉在哪都不舒服,最后还是站着拉锯吧。于是,我就站着在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站稳身形,端平手锯,叉开两脚,开始拉锯了。“刷——刷——”我的手锯非常轻快,几下就锯进去很深了。淡黄色的锯末飞溅在雪地上,星星点点就像盛开的朵朵腊梅花。一会儿换人了,大家都学着我的样子,抢着使劲拉锯。
都说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呀,这话一点都不假。我们一点采伐的常识都不懂,什么茬口呀,风向啊,树倒的方向啊,一概不知。就知道你锯、我锯、快点锯,把树锯倒了。因为我们个头不一样,拉锯的手劲也不一样,不知不觉中把这棵站干锯了一圈,锯口很深了,树没倒。只是树中间还连着一点,再锯几下,还是不倒。一阵山风吹来,站干开始摇晃,前仰后合的,就是不倒。我们一起用手推它,不倒。再锯几下,还是不倒。用斧子敲敲,梆、梆瓮声瓮气的声音倒是很好听。咋办呢?都快锯透了,它咋不倒呢?我让大家每人上前用斧子敲,敲一下,就赶紧往回跑,可是那棵站干就像和我们开玩笑似的,左右摇摆,就是不倒。大家围着站干看着,议论着。
这时,我猛然间想起邻居老采伐工马叔叔讲的树精树怪的故事,瞬间头皮发麻,两眼发花。听马叔叔说过,孤树一般都不能放,还听说过,人在跟前树不倒,人一离开,树随风就倒,非把放树的人砸上不可。我们放的这棵站干,孤零零的,这么明显的位置难道就没有人发现吗?我们都快把这棵站干锯透了,还不倒,为什么?难不成……我惊出一身冷汗。我不敢大声说出来,怕树精听见,我用手势比划着,让大家赶紧撤离。几个人看见我惊慌失措的表情,脸都变色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悄悄地离开了。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才说出来原委。顿时把那几个人吓得大哭起来,拉着空爬犁,连跑带颠地窜下山了。
在公路上,我们遇见上山拉烧柴的苗圃职工林师傅,看见我们的狼狈相就问怎么了,我对他讲了我们在山上放站干的事,他听后都吓傻了,他是老采伐工人了,他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那棵站干多少年来都没人敢放,你没看连个枝杈都没有了吗?你们这些丫头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上去就放。一棵树还锯了一圈儿,还直晃荡都不倒,你们真是福大命大,不幸中的万幸啊,好在没出事!别哭了,快回去吧。”
我们拉着空爬犁回到知青点,柳主任听说后,大呼小叫地训了我一通,再也不让我们上山了,把我们全撵回家了。
苗圃知青点这个冬天,我们用爬犁拉烧柴一共只挣了八元钱。那脸盆里的冰坨子,那不倒的站干,那惊心动魄的故事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没有打分的权利,但依我之见应打98分。仅谈个人的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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