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你不会等吗？”文不听解释，把她手里的笔记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打断了胡林对往事的回忆。“我，我……”胡林想说他今天肚子不好，去厕所方便了。可胡林想，我说了，她会信吗？她会停止这场暴风雪吗？不会，她骂人的瘾发了，不过完瘾，她会停下来吗？他干脆懒得解释，任由她说。“你散会跑那么快干吗？你家房子着火啦？是前街的铺面还是后面的住房？要不要学校帮你打119……”文一连串冷嘲热讽的问话，让胡林不知所措。看来，文骂人的瘾真的发了，继续把暴风雪下在胡林身上，“考成这样？你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没娶妻，没生子，一心一意干工作，还干成这样，你要像陈涛他们有妻有子，还不考零分啦？个个像你一样，我们边城中学还不垮了！”胡林听她这么一说，有些生气了，不由得抬起头来，想回她几句。但当他看见文油叽叽的脸和完全扩张的面部毛孔，一种厌恶之感油然而生。他立刻缄口不语，由她狂风怒吼。“现在的年轻人，净走歪门邪道，根本没什么真才实学！”文越说越不像话，越骂越没有分寸，根本不不像一个学校领导。不得不让人想问：这样没修养的人，是怎么来到学校领导岗位的？
　　 文无休无止的伤人话，已经让胡林无地自容，他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他难过，他伤心，他愤怒，他恨不得摔门而去，由她在这里狂吠。可是他不能走，他得忍，因为她是副校长，因为他的学生成绩不好是事实，还因为他要跟他爸争脸。可那句“现在的年轻人，净走歪门邪道，根本没什么真才实学”却像一根电棒，给了他迎头痛击，他觉得心发痛，头在晕，身在烧，一股怒气直往丹田上冲。“你、你，怎么能这样羞辱人？”胡林实在忍无可忍，顶了一句。“羞辱？受不得羞辱，你就考个一二名！”文不以为然，理直气壮，继续她的暴风雪。
　　 李见胡林顶嘴，立刻站起来，上前几步，凑到胡林跟前，抬起右手肘，真想给胡林一拐。胡林见势不妙，赶忙站起来朝侧边让。但李忽然觉得身为校长打人不太好，就打住了给胡林一拐的想法，他跟上几步，指着胡林气势汹汹地说，“你乱什么乱，你还有理啊？教书日浓也就罢了，还迟到缺席。你自己看，一百多个迟到，两个缺席。你去吃屎得啦，干吗迟到缺席？像你这样，就是考核不称职！”说完，他把一本考勤本摔在胡林脸上，“真是旁门左道进去，混完日子出来，哪是当老师的料！”李又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胡林气得“呼呼”喘粗气，瞪圆眼睛，愤怒地回敬李：“士可杀，不可辱！你们爱咋的就咋的，我还不伺候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文的办公室。
　　 胡林认为自己一年来，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够努力了，没得到两位校长不表扬也就罢了，还这般地痛骂和羞辱，他想不通。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迟到和缺席过，可那些迟到、缺席是怎么来的呢？他觉得有必要去找打考勤的老师核实一下。他气冲冲地质问打考勤的石老师，石老师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是李、文交代了高一教室远楼层高，要提前5分钟打考勤，晚一分钟就算迟到。缺旷是有两次放学后学校临时通知开会，他没来。胡林听了，气得朝旁边的一棵大树猛击一拳，在心里狠狠地骂：卑鄙，龌蹉！他想起了小时候学的课文《狼和小羊》，狼想吃小羊，硬说下游的小羊弄脏了它上游的水。如今，他们就是两条恶狼，可他不是小羊。胡林向宿舍跑去，两只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一路上都没有松开过。回到宿舍，他把坚硬的拳头雨点般地击在墙上，雪白的墙壁上立即渗出几个殷红的拳头印。然后，他三下两下地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和其他物品，回家去了。他再也不想受这两条恶狼的窝囊气了，至于还来不及交的总结和未归还的教具，他也顾不得去一一完成了。
　　
　　 五
　　
　　 “娃，回来啦，学校放假啦？”胡林爸见胡林回来，可高兴了，一边关切地问候，一边去接胡林肩膀上的行李，转身朝屋里喊，“娃他娘，你们赶快杀鸡买肉，再买些好烟好酒，我要摆两桌，请邻居们吃饭！”胡林爸就是这样，从胡林读大学开始，每次寒暑假儿子回来，他都要摆两桌请邻居吃饭。
　　 “老胡啊，你好福气啊！儿子当中学老师了！”邻居李婶儿笑呵呵地祝贺。“老胡，你有本事啊，养了个争气的儿子，大学生，还吃公家饭，我眼红啊！”邻居王大叔无比羡慕地说。“老胡头儿，我是气不哼你啊，有个大学生儿子，还是高中老师！不像我家那些崽子，一个个都没出息！”张大爹竖起大拇指，嘴里啧啧地称赞。胡林爸笑逐颜开，满脸得意，嘴里回着“哪里哪里，过奖了，过奖了”，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连忙往邻居们碗里夹菜。与其说胡林爸是请邻居们吃饭，不如说是请邻居们来给他唱赞歌，往他脸上贴金。在迎来送往的杯盘碰撞声中，胡林爸有点晕乎乎的，但那不是酒醉，而是心醉，他太喜欢这种被众人夸耀的感觉了，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碧空里高悬的那一轮皓月，邻居们就是围绕他周围的小星星。邻居们对胡林家是从心里称赞，打心底佩服。这几年，胡林爸每年寒暑假两次好酒好菜好烟好茶地招待他们，胡林也没少给他们带来外面的好消息和新鲜事儿，他们把胡林父子当作了权威和神圣，敬着、仰着，荣誉着、自豪着，胡林爸成了他们心里的丰碑。胡林妈和姐姐也习惯了邻居们来时的热闹场面，每次都忙里忙外、跑前跑后地添菜添酒发烟，个个心里美滋滋，人人脸上喜洋洋。
　　 “胡林，来，我们敬你！好好干，争取当校长！”邻居们异口同声，共同举杯敬胡林酒。以前，邻居们敬他酒，祝他“好好读书，争取早日毕业”，他会很礼貌地说声“谢谢叔叔婶婶”，然后一饮而尽，觉得是那么的香甜可口。今天他举着这杯叔叔婶婶们递来的酒杯，却感觉一股穿心刺痛，他不知道是受还是拒，一种万般苦涩哽噎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强颜欢笑，使劲点头，咽下了那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是啥滋味的酒。
　　 一家人都沉静在无比的喜庆和欢乐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胡林心里的不快，更没有人想到胡林这回是撂挑子不干了。胡林见大家这么高兴，他怎么能说自己不干教师的想法呢？那不是扫大家的兴吗？那不是抽打他爸妈哥姐的脸吗？尤其是他爸，胡林考上了大学，吃上了公家饭，是他一辈子的荣耀，这是促使他老当益壮的不竭动力。胡林不敢想象自己不干教师的想法，一旦被他爸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说不定会大病一场，说不定会当场气死。他不能那么做，只能强忍着心中苦闷，什么也不说，随着大家的兴致，陪大家吃完这顿长长的欢乐宴。第二天，胡林就重返学校去完成那份学期末未竟的工作了。为了父亲，为了留住一家人习惯已久的那份无尚荣耀，他还得继续当他的老师。
　　
　　 六
　　
　　 次年新学期开学，学校实行教师岗位竞聘。学校对各学科教师岗位职数做出明确的计划，教学岗位竞聘实行“学科优化，双向选择”。“学科优化”，就是学校根据学科教学的实际需要，将教师的专业、学历、职称、性别、年龄、工作责任心等诸多因素作为聘任的条件，做到人员科学搭配，优化组合。“双向选择”就是老师各自填写一份教学岗位竞聘意向书，交给自己有意向承担该年级学科教学工作的学科组长，在学科组长和自己双方都意愿的情况下签订聘任书。胡林所教的班级该升高二了，他不假思索地把意向书递给高二的数学组长，可高二的数学组长说教师满了。他去竞聘别的年级，别的年级也说教师满了。他去初中部竞聘初中的数学教学岗位，初中数学学科组长都说他们教师满了。一句话，胡林把意向书递给谁，谁都说教师满了，岗位没了，就连自己处得最好的哥们儿陈涛都不聘他。在真真切切的事实面前，胡林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学校第一年的教师岗位竞聘中落聘了。
　　 李校长在心里美美地想：教学岗位没有了，门卫岗倒是还有一个。这回，你胡林只得去守大门当看门狗啰。不过，你要是聪明的话，增设一个数学岗，还不是小菜一碟！他估摸着，不久胡林爸就会来找他，他就可以再次以最低的价钱把那两块地拿过来。“不过，这回不能与文合伙了，这些年，她从我身上捞的好处不少了，对得起她了，这回，要瞒着她。”李盘算这里，不觉脱口而出。
　　 文校长在心里狠狠地说：哼，看你骨气到什么时候！一个没结婚的小伙子看大门，我看还有哪个姑娘会嫁给你。不过，你要是聪明的话，要教书，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否则，你只得去做看门狗了，到时候，看你还对我摇不摇尾巴。她盘算着，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把胡林爸的两块宅基地变成大白菜提在手里。真是心有灵犀啊，文也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瞒天过海不让李知道。她觉得些年，李从她身上得到的好处够多了，应该知足了。
　　 胡林在办公室垂头丧气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好哥们儿陈涛在背地里偷偷地提醒他：“兄弟，买些好烟好酒去孝敬他们一下，向他们道个歉，认个错。”胡林只认为李、文是想要他送礼认错，可他当年送的礼还少吗？以现在的地价，可以买多少条好烟，多少瓶好酒了？但他不便明说，就假装不屑一顾地回道：“我没有错去道什么歉？我干吗要去孝敬他们，我干好本职工作不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孝敬吗？”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愤愤地骂：两个贪官，把我整下课。还想要我送礼，做梦去吧！不就看大门吗？我看就是，又死不了！
　　 真应了一句话，看门的不一定当狗，狗不一定看门。胡林当了看门狗，但他从不对任何人摇尾巴，包括这片边城中学的天——李、文两位校长。
　　 胡林到门卫室上班了，可他不敢把自己教学岗位落聘，现在看大门的事情告诉他的爸妈、哥姐和女朋友，也没有告诉同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家里，他装模作样地备课。在女朋友面前，他兴高采烈地谈论自己的教学工作和学生情况。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胡林教师落聘守大门的事儿很快被女朋友知道了。
　　 “胡林，你不当老师，一个守大门的，我爸妈不同意我跟你好了！”胡林的女朋友打来分手电话，只说了这一句，还没等胡林解释原因，就挂断了电话。一个月不到，胡林的爸妈和哥姐得此消息，追着问他什么原因。一时间，胡林都不敢回家，他不是害怕家人问起，也不是害怕父亲打他，他是怕全家人伤心。一连十多天，胡林不回家吃住。胡林不回家，他爸妈和哥姐却齐刷刷地全来了，径直进到胡林值班的门卫室。他爸一进房门，操起一根靠墙的齐眉棍就往胡林身上打下来。齐门棍是边城中学近年来推出的一种安保器械，长1.5米，是很坚硬结实的栗树木做成的，以防暴恐事件发生时，安保人员用作防身自卫和保卫师生安全。学校各个办公室都有，男教师人人都有一根。
　　 “混账东西！你这20年书算是白读了！我打死你！”他一边追着胡林打一边骂。胡林急忙躲闪，可他爸一棍跟着一棍地打下来，他躲闪不及，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棍。正是下午上班的高峰期，老师们陆续进到学校。几个男教师见有人打人，以为是暴恐分子攻击门卫，迅速跑进屋来制止。听说是胡林家爸，就抢下他老人家手里的木棍，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老师们告诉胡林的爸妈哥姐，说学校的岗位竞聘是一年一聘，干门卫不是永久的，今年竞不着老师，明年就可能聘着了。可胡林的爸妈哥姐不听劝说，或许是根本不懂什么竞聘，满心满脑地认为胡林这一辈子就是守门的了，埋怨和痛骂声铺天盖地地撒向胡林，一阵紧似一阵。
　　 “没用的东西！原以为你出息了，光宗耀祖了。你就是这样光宗耀祖的吗？”胡林爸骂骂咧咧，门前门后地找，试图再把那根齐眉棍找出来。
　　 “你呀！怎么搞成这样啊？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小伙子，以后要不着媳妇，咱办啊？”胡林妈一边捶胸顿足地埋怨，一边重复不停地用手指抹眼泪。
　　 “胡林，你搞什么球，该是你咱是嘎呢啊？一个大学生落到守大门的地步，我们都替你害臊！”胡林哥姐气得满脸通红，异口同声地骂道。
　　 胡林一声不吭，一双眼睛像浮云一样飘忽不定，在他的家人身上打转，从他爸脸上移到他妈脸上，又从他妈脸上转到他哥脸上，再从他哥脸上转到他姐脸上，最后又回到他爸脸上，这样循环往复；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屁股上被他爸那狠狠一棍留下的伤痛，无怨无悔地承受着他的至爱亲人们四面八方的攻击。
　　 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有第一节课的老师见劝说无效，相继散开去教室上课了。没课的老师站在旁边，想劝又担心劝说不了；想离开，又怕别人说自己不关心同事，所以就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有心无意、似劝非劝地静观事态的发展，更主要的是大家在等待李、文二人的出现，或许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停止这一场胡林爸妈和哥姐的骂咧和埋怨。可是他们没有等到，因为有人看见学校的轿车进了校门，李、文二人只是站在远处向这里望了几眼，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原来，早有通风报信者电话报告了李、文，他们之所以慢吞吞地来，之所以不闻不问地进了办公室，是因为他们心深处巴望着胡林的家人打骂胡林更凶更猛一些，那样就离他们的打算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