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渐渐地模糊起来，天棚在旋转，炕也在旋转。春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变轻，像一支羽毛一样飘了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的胸十分憋闷，像一支鼓胀到极限的气球，但她却不敢喊出来，她歪头扯过枕巾咬在嘴里，喉咙里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她的大腿绷得很紧，似乎在痉挛，仿佛正站在悬崖边，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她于是伸出了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张志春。
　　 好像一场狂风暴雨刚刚过去，春英疲惫得不想动弹，但只过了那么一刻，她就惊醒过来，忙坐起身子，抓过身边的衣服套上。
　　 “就这一次，你快走吧！”她好像刚刚喝醉了酒，如今清醒过来，“我这样对不起大君。”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已经好几年了。”张志春说。
　　 “别说了，你快走吧！”春英咬了咬牙。
　　
　　 五、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经入冬了，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清晨，春英拿着扫帚去院子里扫雪。扫完雪，春英走到大门口，向道两头瞅了瞅，街上静静的，只有一群家雀被她惊起，从对面的杖子上“秃噜”一下窜上了天，又落到一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上，继续“叽叽喳喳”地乱叫。
　　 远处有一个人走来，春英心里一激灵，好像是张志春。走近了，不是，她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但却有些失望。该做早饭了，她跺了跺脚上的雪，拎着扫帚，转身回了院。
　　 屯里人猫冬的主要乐趣就是打麻将，春英不会，也不愿像其他女人那样东家西家地串门，只能领着菲菲猫在屋里看电视。耐着性子看了一上午连续剧，最后也没看出啥意思。春英站起身来，拿起笤帚划拉一遍屋地，可地上啥也没有，勉强扫出一小堆土灰。又去外屋捅了一阵炉子，炉膛里的火很旺，哧哧地冒着火苗子。应该出去买点啥，买啥呢？春英去案板上看了看，油盐酱醋都有。转身回屋，春英问：“菲菲吃不吃糖，妈去给你买。”
　　 春英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红麻线棉袄，对着镜子在身前比了比，丢在一旁，早过时了。又掏出一件粉色呢子大衣，还不行，在衣柜里叠出了好几道褶子，该用熨斗烫一下了。最后她穿上了一件浅蓝的棉服，她感觉这件还不错，不扎眼，还挺合体。
　　 走进张志春的超市，张志春没在，只有他媳妇在柜台后嗑着瓜子。春英很失望，不得已硬着头皮走近了柜台。
　　 “嫂子没打麻将？”春英本想问你家张大哥咋没在？但她可没那个胆，于是问了这一句。
　　 “去晚了，够手了。你买啥？春英。”张志春媳妇问，嘴角沾着半片瓜子皮。
　　 “给菲菲买几块糖，她在家正闹人呢。”春英说，眼睛穿过窗玻璃向里屋瞄了一眼，可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你家大君快回来了吧？把你这么个漂亮媳妇自个扔家里他也放心？”张志春媳妇数完了糖，问了一句，然后就“哈哈”地笑了几声。
　　 春英心头一紧，难道张志春和自己的事她知道了？不能，也不像。她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陪着张志春媳妇干笑了两声，慌手慌脚地走出了超市。
　　 进了家门，春英的心还在发慌。必须和张志春断了那个关系，这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自己在这个屯子里还咋能抬起头。拉完苞米那天后，张志春又来了两趟，都是在晚上。本来春英死活不给他开门的，但张志春却一直站在门外不走，春英怕门前道上万一有人来回走看见，一个女人独自在家，半夜三更的门前站个男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得已她才开了门，放张志春进了屋。多亏那两次都是深夜，菲菲早已熟睡，春英提心吊胆地蒙着被和他做着那事，紧闭着嘴不敢发出声音。每次事后春英都后悔，也害怕，总是对张志春说，让他再也别来了。可是不知道为啥，这一段时间看不见他的影，心里却像长了草。不行，必须离他远点，虽然他是真心对我，但也不能心软，春英狠下心来。
　　
　　 六、
　　 关了电视，闭了灯，春英刚躺下，就听见房门响了一下。她一激灵爬了起来，侧着耳朵细听了一会，又没动静了，也许是听差了吧？她重新钻进了被窝。
　　 但没过一会，门又响了起来，是轻微的敲门声，“吭、吭、吭”正好三下。他怎么又来了？春英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办？不行，高低不能开门，春英装作没听见，继续躺在被窝里。一秒，两秒、三秒……十多秒了，还没动静，他该不是走了吧？春英忍不住重新坐了起来，也没开灯，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到了房门那，外面静悄悄的，屯东头谁家的狗叫了两声。“唉！”春英轻轻地叹了口气，准备回炕上继续睡觉。
　　 “春英。是我，快开门，冻死我了！”是张志春的声音，春英忙转过身来，去拔门栓，但忽然又停了下来。
　　 “你快回去吧，不是不让你来了么？”春英压低了嗓子说，带着嗔怪。
　　 “我实在太想你了。”门外张志春也悄声地说。
　　 一股暖流涌上了春英的心头，让她无比地受用，手不听使唤地拉开了门栓。
　　 张志春一闪身进了屋，一把抱住了春英。
　　 “别出动静，菲菲睡觉呢。”春英低声说，她只披了一件棉袄，也许是冷了，她身上颤抖着。
　　 在炕上，春英如一块干涸的土地遇到了久违的春雨，她紧闭着双眼，恍惚中自己又飞了起来。
　　 “哐哐”的两声巨响，忽然房门被人踹开了。春英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找身边的衣服。几道电棒的强光照在了她的脸上，让她啥都看不清，只能本能地伸出手，去眼前遮挡刺目的光亮。
　　 “好你个养汉老婆，这回我可逮住你了。”屋里的灯被人打开，屋地上站着三四个人。是张志春的媳妇，还有她媳妇的大姐和二姐，都五大三粗，横眉立目，像恶鬼一样。
　　 “完了。”春英头中“轰”的一声，好像被一记重锤砸中，然后脑袋一片空白。几个女人一拥而上，扯住春英的头发把她拽下了炕，春英恍惚中就觉得自己的后脑勺磕在了水泥地上，但她没觉出疼。春英刚想挣扎着爬起来，张志春的媳妇却一下子骑在了她的身上，左右开弓打了无数个耳光。春英耳朵嗡嗡地响，没有一点反抗能力，只徒劳地举起两只胳膊护住了脑袋。
　　 “把她拽出去，让屯里人都看看这个狐狸精。”有个女人喊，于是就有几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脖子，使劲往外拽。春英拼死地抓住了门框不撒手，但马上就又有一双手扑了上来，狠命地掰开了她的手指头。她一瞥眼看见菲菲在炕上哇哇地嚎哭，但她无能为力。春英彻底傻了，张志春哪去了呢？对了，好像这伙人进屋后，他就夹着衣服溜掉了。忽然春英就觉得自己的心绞痛起来，像被一只猫撕咬一样。
　　 春英被拽出了屋，丢在雪地里。她一点也不觉得冷，耳边只听见张志春媳妇的喊声：“大伙都别睡了，快出来看看，看看春英这个不要脸的养汉老婆，和男人搞破鞋被抓住了。”春英挣扎着向往屋里爬，她得找件衣服，不是怕冷，而是她还光着身子，这样被人围着看还不如死了算了。但她哪里还能够直起身来，刚一动，张志春的媳妇就又扑了上来，十只指甲在她的脸上疯狂地挠着。
　　 春英趴在地上，脸冲下，埋进了雪里。她听见有不少脚步声聚拢过来。张志春媳妇一边用脚踢着她赤裸的身体一边大声地喊：“你个骚货，我早看出你不是个正经东西了，你以为你做得多神秘，早被老娘发现了。”春英一点都没有反抗，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困了，眼皮慢慢地闭在了一起，睁不开了。
　　
　　 七、
　　 这是第四天，还是第五天？春英已经记不清了。这几天她一直躺在炕上，她隐约地记得这期间她似乎下地找过吃的，但她只在碗架子里找到了两个冷馒头，被她硬噎进了肚子。炉子一直没引，屋里像冰窖一样冷。菲菲呢？春英侧过头去，对了，菲菲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她奶奶接走了。好像她奶奶临走前还说了句啥，记起来了，她满含悲愤地说：“你还要不要个脸，这眼瞅着大君就快回来了，你却干出这丢人的事，你让大君和俺们的脸都往哪搁？”好像有这句话，其他的还说啥就不知道了，当时春英正蒙着被子，而且还迷糊着。
　　 春英费劲地睁开眼，脸上火辣辣地疼，骨头像散了架。不能这样死了，她咬咬牙，坐了起来。穿好衣服，她下了地，艰难地走到镜子前。她吓了一跳，镜子中有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窝青肿，脸上布满了吓人的血痕。
　　 屋里太冷，春英走到外屋，打开炉子，开始掏炉膛里的灰。费了好大劲，炉子着了起来。她蹲在炉子前，炉子里的火映红了他的脸，她觉得脸上暖和和的。屋里乱七八糟的，衣服架横躺在地上，她费力地哈下腰，扶起了衣服架，又开始一件件地把地上的衣物拾起来。忽然她的手停住了，一件男人的衬衣，是张志春的。她想了想，把那件衬衣拾起来，团成一团，去外屋填进了炉子里。衬衣呼呼冒着橙色的火苗，眨眼间化成了灰。
　　 屋里有些热乎气了。春英烧了壶开水，忍着疼洗了洗脸，又梳了梳头，然后插上了电锅开始做饭。
　　 半个月过去了，春英脸上的伤痕渐渐地愈合了，但她却一步都没有迈出过家门。她没有勇气走出去，她知道外面正有无数好奇的目光在等着她的出现。这期间她也想过死，但最后想想刚三岁多的菲菲，又想想远方的爹娘，她果断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死并不难，可是为了这样的事去死她十分不忍。
　　 大君快回来了，该怎么面对他呢？她拿不出一点主意，是跪下来请求他的原谅，还是主动提出离婚，她纠结着，最后索性不再去想。乐咋地就咋地吧，该来的你躲也躲不过去。
　　 又半个月过去了，春英发现家里的油盐酱醋都没有了，而且她也有半个月没看见菲菲了，菲菲不知道有没有想妈妈，她小婶是个自私的女人，会不会对菲菲使冷脸子。她决定要迈出家门，去面对她躲不过去的一切。
　　 换上衣服，春英走出了院门。啥时候又下了一场雪，屯子一片白。远处有几个人向这边走过来，春英没有躲，她抬起了头，迎着他们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