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梦】西门凡(小说)
他看她:”怎么?”其实他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下午的事。”简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摇摇头:“过去了,不用提了。”
大概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代替她,他还需要她。
可简莹觉得,这事不能这样不了了之。“我不想做不必要的辩解,不过,我有能力承担行为导致的后果。但你没有资格骂我。即使你不扣工资,我也不会因此感激你。”
“没有的事,我什么时候骂你了?哪有这么严重?大姐,你当时在厨房,我骂她了吗?”西门凡笑得若无其事。
“凡哥,我来好几天,你还没有明确态度。”简莹转了话题,仿佛处处在告诉老板应该怎么做。但她还保持着客气微笑,语气并不生硬。她不在乎是否走人。
“你的试用期已过。我决定留下你。你有适合这个工作的独特地方,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一样,你一说一笑,很温柔,适合服务行业。”他嘴角掠过一丝讥讽笑意:“虽然你脾气不好,还从来没干过活似的,连拖地都是用一只手拖……而且你的学生气太浓,说话老是文绉绉,居然还和老板强调尊严,谁没有自尊?为了赚钱,哪个人还要什么自尊?那东西能换来人民币吗?”
她淡然注视着他。这一刻,她只把他当店主。她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对伤害念念不忘,听他唱歌时的那些遐想,早已烟消云散。
也许是吃饭时独自喝下的那些闷酒起了作用,西门凡面部温柔而放松。“我倒宁愿我一生下来就被掐死,这样就不必活着吃各种各样的苦。这几天的效益怎么样,你也清楚。如果赚钱的话,我就是你孙子……”他看出简莹对这粗鲁的比喻不高兴,但仍继续说:“只是门市租期为一年,一时又兑不出去。我不得不维持现状,苦撑而已。早些年,在嫩江提起冰梵饭店,没人不知道。那时我年轻,也能吃苦,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后来想赚更多的钱,改行去做自己不熟悉的生意,折腾来折腾去,反倒赔本。这阵子,赶上农村发大水,收成不好,各行各业生意也跟着萧条。我每天得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什么麻烦都得一人承受操心……我羡慕你们年轻自由。虽然你们现在一无所有,也比凡哥好……也许我今天喝多了酒。谁都想东山再起,可是太难了……”
他神色忧虑、空虚而孤独。他的眼睛一直望着简莹,目光是那么疲惫。她第一次看到他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他颓丧又消极,仿佛在这自私冷漠世界里,他没有丝毫慰藉,得不到任何真正关怀。
简莹只是观察着他,因为还没完全了解,更不当他是朋友,也无从开口。明天酒醒之后,他会和平日里店主西门凡,没有区别。有面临困境和挫折的饭店,有或许从不真正同情他,甚至对他缺乏基本关注的妻子,韩冰的美貌与高高在上的要求,是他压力的重要一部分。他还有任性娇宠的女儿小果,有那些因利益而相交的虚荣朋友们。他还有平淡乏味的饭店生活,有打发无聊的烟、酒与麻将。
简莹不可能同情和安慰他。他这样现实与精明,更不见得需要。他明白自己怎么做有利,她更不可能冒失地建议什么,劝他振作。她只是在想,他这番话,是出于一时情绪渲泄,还是另有目的和用意?亦或两者兼有?
无需她思考,他接着说:“能够认识就是有缘。虽然按年龄,你应叫我一声叔,但在这儿,一直都是兄妹相称。凡哥需要你们的维护。你们的工作态度,服务质量,都直接影响着我的收入。大家利益一致。你们对我怎么样,凡哥心里有数。以后你的路会很长,这里只是你人生的一站。无论做什么,都负责,把周围的人当成世上最可爱的人,你就会做得很好。”
简莹尊重他的忠告,不过,更觉得他言行不一。他可曾把厨房的大姐视为最可爱的人?
她这一瞬间的困惑神情,带着初涉社会的单纯与天真。这令西门凡很愉快。他笑了,仿佛一切已回到他所习惯控制的轨道上去:“这么多年,我用过多少服务员,根本也记不清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小苏。她对我一心一意。冬天做杀猪菜用的血肠,有一次没有及时送来,她急得直掉眼泪。凡哥也是有心的人,也会感动。所以我给她开的工资最高,我不在乎钱。钱最重要,但我有能力去赚。也就可以按我的意愿随便去花。现在也一样。别人有什么,韩冰也要有。哪怕没钱,我也去张罗,不用她去操心。”
三
一周很快过去。每天,简莹到街道边,往垃圾箱里倒垃圾的时候,望望那条来时的路,冬日相似的场景,行人,都那么熟悉。而她的生活已改变很多。乡村、安谧的家,都那么遥远而不真切起来。她已远远离开往昔,却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她开始徒然思考起未来出路。
在家里,时间流逝静默而浑然不觉,而现在,每一天都过得十分清晰,每做一件陌生的事,都会有不同思索。习惯是一种令人感觉慢慢迟钝的东西,她还没有完全受到它的影响。
不知是不是那次聊天的影响,西门凡经常地叫起“简莹”来。他叫这两个字时,仿佛这是天底下最美丽,最动听,最令人愉快的名字。虽然每次,都是他让她去做什么。这种虚假的表面上的友好,会让彼此的合作更为有利。他不再对她苛责,挑剔。在她做错时,他会用她完全可以接受的态度指出来。她仍与他保持着最初距离与分寸。还是那样淡漠。不过从工作的角度出发,也就不在意他对她的新策略了。
这种局面会是短暂的——她隐隐有一种预感。生活总是在不同变化之中。他们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自然会产生相应的矛盾和冲突。
就像西门凡与翠翠的关系,同样是彼此都有保留。对这个注重利益的伶俐女孩,他并不完全信赖,对她还有潜在戒备。虽然表面上,他们都会尽量热情地敷衍对方,却只纯粹互相利用。
翠翠在另一家饭店结识的男厨师来看他。那人虚浮油滑,对她有种过分的热络劲儿,令人顿生反感。他们热络,却不是那种自然大方的真挚亲密。两人聊了半天的鸡毛蒜皮,丝毫不涉及真实的思想和感受。他给她找了一家待遇更好,工资更高的饭店。翠翠先告诉了简莹,她要离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简莹,在这里,你要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不要上当。”这是在她们即将不存在任何关系时,她才讲的唯一关切的话。
对于翠翠的离去,简莹没有丝毫惋惜和留恋。她们一向没有感情上的共鸣,没有坦诚深入的交流,彼此都没有汲取和付出。这样一来,从不曾走进对方心里,自然无法产生任何的影响。
西门凡的朋友来玩,看到只有简莹,打趣西门凡:“你选美啊,怎么一茬茬换服务员,跟割韭菜似的。还都那么漂亮。”
这话倒有一部分是实情,店里先后又换了两名服务员,更新频率是勤了点。只是一个女孩干活太慢,另一个处处被动笨拙。西门凡试用期间不发工资,让她们分别呆了三天,就辞退了。简莹希望他能尽快找到一个稳定的服务员。这些日子,她还要负责教新人,楼上楼下忙得焦头烂额。都开始怀念翠翠了。
薛雅第一次走进冰梵饭店时,简莹就喜欢上了她。她个子矮小,五官端正,眼神清澈,衣着朴素得体,言谈举止温文有礼。西门凡却皱了皱眉。因为薛雅大学毕业,他严重怀疑她为何要做服务员。他不愿意与知识分子打交道:“他们太注重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点也不实际。”他还担心薛雅性情温和,恐怕做起活来细致且慢。
大姐悄悄对简莹说:“这个姑娘挺稳重,一看就明事理。”
西门凡也单独对她说:“简莹,先带带她。但你不用老是这么帮她。你们各有分工。楼上的活哪干得不好,我可是要找你的。”从他的神情里,她懂得他没有说出的顾虑。他不希望她们这样亲密,最好是各自为政,不相往来。
薛雅同样没做过服务员。简莹适时地帮助她,指导她。在西门凡能看到的时候,她与薛雅保持一定的距离。让薛雅去展现自己能力。薛雅领悟快,适应力强,同时很有自尊心。简莹的体贴和善意,得到了她的感激。她表达感情的方式是含蓄而克制的,因此她不说什么,只是在行动上回报给简莹同样的关心。
只是,总有一种无形的规矩在束缚着薛雅。使她隐藏起真实的自我。总是想表现得尽可能的平静,完美。她对每一个人的态度都是相同的。这几天里,她甚至把西门凡也视为平等的朋友,希望给他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吃晚饭时,韩冰又出去打麻将。薛雅略有些拘谨地坐在西门凡的对面。那是从前翠翠常坐的位置。对于初来的薛雅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她尤其关注男主人。而西门凡却早已习惯了在同一个环境里,面对这些来来去去的服务员,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女孩。
也许是觉察到薛雅一直在望着他,独自在喝闷酒的西门凡抬起头:“你觉得凡哥是好人呢,还是坏人?我拿不准自己了。”他一直盯住她的眼睛,但目光并不锐利。
薛雅摇摇头:“我不知道。”她笑意盈盈,使她那原本普通的五官,在灯光映衬下,显得恬美而柔和。她的目光也是温情的:“凡哥,好人也好,坏人也罢,都不能喝太多酒的。”
简莹无语。心想薛雅明明比她大得多,都二十几岁了,怎么还不如17岁的翠翠通晓世事。还像个无知少女。她和大姐都和平常一样,在专心吃饭,不搭理西门凡的那套伤春悲秋。
西门凡并没有因为薛雅的温言软语而放下酒杯,可他的神色开朗许多。他的虚荣心是强烈的,正敏感而饥渴地等待着食物。他开始斟酌接下来要讲的内容,常让他的话停顿一下,以便更好地继续下去。
在他的这个小天地里,他又开始貌似坦诚地讲他的内心:“我一定是变坏了。但没有人一生下来就坏,也没有谁一开始就想当坏人——是吧?”
薛雅果然微微扬了一下眉。西门凡懂得她睁大眼睛的含义。他一直有把握,自己是受欢迎的。“我喜欢过一些女孩,一些女孩也喜欢过我。但我伤了她们的心。”
他说得平静。一边在薛雅明亮而含笑的眼中,看到他想要看到的答案。她已经放松下来,对他产生了善意的关注,从而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的影响。
“开了几年的饭店,接触的常是漂亮的小姑娘。她们中的一部分很可爱,对我很用心。韩冰一直明白我是个多情的人。开始时她疑心重,胡乱猜忌。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不听。什么办法我都试过了。后来,她怀疑谁,我就辞退谁。她还是不信任我。甚至深夜不归,把我一个人丢下,与一个服务员独守饭店。结果如她所愿,拜她所赐,也就真的出事了。那段时间我们一塌糊涂,不堪回首……”
西门凡提起往事,却局外人一般平静。他是无所谓的,说完后他还是他,你还是你。这些话的真真假假视需要而定,他似乎没有真正的隐秘。
“你不应该变坏。”薛雅乏味回答着:“嫂子不应怀疑你。事情不该发展到这样的程度。”她不怎么吃东西,理性分析着,话语里没有关切和同情。但她的神情却表明,她对他有本能的好感。
简莹已经离开桌子,往吧台上摆需要的酒和饮料。
“感情这东西,经历的次数越多,越没意思。”西门凡随手弹了弹烟蒂:“一块镜子上有了裂痕,再怎么弥补,也很难恢复原来的样子。韩冰现在厌恶我,干脆不让我接近她。我能怎么办?”
“你应该与嫂子恢复感情。”薛雅回答。她似乎不知道,她的话毫无力量。
“对付过吧。其实以你嫂子的条件,她现在离了婚,也能找个比我更好的。我呢,即使她与我离婚,也会很快再建立起一个家。我有这个能力。”
他在讲的过程中,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时他的状态自然而放松,更易为别人接受。他显得很有兴致,像那些面前摆着菜,在慢慢喝酒聊天的客人一样。
只是,他的语气却显示出,他其实很注重利益,不会轻易与韩冰分开。而对于自己的能力,却多少有些底气不足,疑虑而矛盾。
薛雅又说了些人云亦云的大道理。不能轻易离婚,要重视家庭之类。西门凡打断了她,半开玩笑地打趣着:“薛雅,你觉不觉得自己像一个正给学生上课的老师?”
薛雅的脸猝不及防地红起来。她的确在家里当过一段时间的民办教师。现在,家里正筹划给她找一份新工作。一直有些细节没有落实,在家苦闷,又想不出任何结果,所以出来打工。新事物分散她的注意力,她过得很愉快,几乎忘记一些烦闷。可西门凡的一句话,又让她想起自己的处境。
她觉得自己有分辩的义务:“凡哥,只是你还让我说呢?你对嫂子毕竟是有过感情的。总比重建一个家容易些吧。再说,无论什么样的家,总有些或大或小的问题呀。”她慌乱而认真地说着。
西门凡对这次突然袭击的结果很满意。他大笑起来:“虽然解决不了什么实际的问题,但我的情绪好多了。今晚就不再讲故事了,嗓子疼。你们收拾桌子,休息一会儿吧。”
薛雅站起来:“我给你倒杯水。凡哥,吃片药。如果你少喝点酒,多休息,肯定对嗓子有帮助。你每天和他们玩麻将,睡得太晚了。”
“你监督我吧。”西门凡戏谑地说,步履轻松地上楼。
薛雅很想找个人谈谈关于西门凡的话题。她耐着性子,陪简莹洗杯子,一边淡淡地问:“凡哥看起来很累,也很空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