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梦】西门凡(小说)
西门凡终于赶走乞丐,从外面“凯旋归来”。他那压抑的恶劣情绪,统统转移给别人。只是,这样肆意妄为之后,他会不会更加孤寂与空虚?还是心里顺畅?简莹正胡思乱想,听见薛雅轻轻唤着:“简莹。”
大姐一沾枕头,已经打起呼噜。她太疲乏了。无论简莹与薛雅谁值夜班,晚上来了客人,大姐都得起来。厨房只有她一个帮手。但留在阁楼上的人,其实也一样睡不着。楼下客人的声音,非常清晰。
薛雅似乎想说什么。但她最终没有说出口:“没什么。我只是睡不着。”
在黑暗中睁着无眠的眼睛,过了片刻,她又说:“西门凡的确不是一个好人。”
“好与坏的区分标准过于简单了。”简莹说。她很高兴,西门凡只是一个过客。她可以随时离开这里,他引起的只是她表面上的注意,没有走进她的心里,影响不到真正的她。可是薛雅……
薛雅托着下巴俯在那里,苦恼地压着一只枕头。也许她在暗自咬着嘴唇:“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你知道。”简莹的声音低低的,在夜里显得遥远而空洞。像一个微弱而虚渺的回声。
六
两天以后。一个相似的夜晚。九点多,西门凡在楼上喊:“薛雅!”
她们已经休息了。那天客人多,大家都累得够呛。薛雅吃过晚饭,帮西门凡用洗衣机洗了一大堆衣服。在这间隙里,她还给小果讲了半个小时的数学题。
韩冰又上夜班了。简莹困倦地翻了个身。但楼上传来争辩的声音,薛雅正与西门凡顶撞。简莹昏昏沉沉地又试图入睡。楼上隐约的细碎声音,也就没在她的头脑里唤起什么反应。
但她很快被一声很近的声响惊醒了。紧接着是“唉呀!”的一声。薛雅的惊呼!简莹探起身,揉了揉模模糊糊的眼睛,想看看是怎么回事。门开了,薛雅一脸苦相钻了进来,一边又忍不住“唉哟”了一声。
她们正要问,薛雅自已说开了:“真倒霉!刚刚又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心里一气一急,就根本没顾上看那窄又陡的楼梯。加上又摸着黑!”
“没事吧?能活动吧?”大姐焦急地问:“哪只脚?”
薛雅阻止了大姐想看看的举动:“没事。脚只是有点疼。”她并不想让她们过多地关注她的脚:“小果真气人,不,是西门凡气人!真是一家子。小果非得让我讲题,说甩干的衣服她会收起来的。可她忘了,还不承认。西门凡就责怪我,把一切都归罪在我头上!”
“小果怕挨训,就不惜撒谎。”简莹说。
“可西门凡总该了解自己女儿吧!他却一个劲的怪我!就算是我的疏忽,他就不能自己拿出来晾上吗?这么晚了,一定要喊我上去?”
“他一向这样。在这里,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那是我错?”薛雅的语气激昂了。“洗衣服又不是服务员份内的事,给小果补习功课更是帮他。我倒帮出事了!”她越想越愤愤不平:“他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心里就一点不明白?”
“你只要不声不响的主动去做了,他就认为那是你应该做的。”
薛雅瞪着简莹:“你怎么总是帮他说话?”
“不——”简莹赶快解释:“只是站在他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帮你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会如何做事。这样你就会理解原因了。”
只是有些火上烧油。薛雅满满的都是恶意:“我算看透了,他最虚伪!平时对谁都是哄,他才没有真正的感情呢!”
姐姐,你是来打工赚钱的,和老板谈什么感情啊。简莹心里想,可是不敢再说了。
大姐深有感触,她立即表示赞同。一说起西门凡的缺点,大姐就开始数落起他那些琐碎的细节来。
看来这觉是没法睡了。简莹下楼去倒杯水喝。
没想到薛雅和大姐也下来了:“他不是怕费电嘛,我偏看电视。”薛雅气鼓鼓地按了一下遥控器,还特意调高了音量,生怕西门凡听不到。她又嚷饿,沏了一壶糖水,放了半杯子的糖。大姐则去后厨偷拿了几根火腿肠,忍不住得意的笑。并对简莹挤挤眼睛。简莹摇摇头,指指肚子,表示饱了——她不想吃。
薛雅与大姐嘻嘻笑着,一边吃喝,一边看电视,一副好兄弟的亲密样子,格外团结。
薛雅一边望着简莹,一边开心地说:“明天咱们都别理他,怎么样?活儿照干,但绝对不与他嘻嘻哈哈。”
“好啊。”简莹说。其实她平时与西门凡向来泾渭分明。
薛雅恨恨地:“要是他再这么下去,咱们就来个集体辞职!”
“这样一分工资也拿不到了。”大姐犹疑地说。薛雅很快望了她一眼,大姐立刻又受到了反抗意识的感染和鼓舞:“吓吓他也好!”
现在找人并不困难。简莹心里想。但她俩不过一时性起,过过嘴瘾,痛快痛快而已。这阵冲动很快就会过去的。
楼下这么热闹,西门凡会是什么感受?好在她们并没有放肆多久,都去休息了。
第二天,西门凡明显地察觉气氛凝重。薛雅不再阳光温煦,而成了日全食。一向懦弱的大姐,脸故意绷得紧紧的。这使大姐显得僵硬古板,又有些紧张而不自然的心虚。只有简莹没什么变化,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西门凡难以下咽,果然噎住了。他拿了一杯白酒,灌了好几大口,才嗝出一口气来。
大姐有些沉不住气了,偷偷地察看他的脸色。薛雅的目光有些湿润。她并不愿意见到目前的局面,她很伤心。但这都是西门凡一手造成的——她对此深信不疑,继续支持着她的气愤不平。
这一餐令人难忘。西门凡几乎没吃什么,把半瓶白酒都倒进胃里。简莹赶快吃完,去楼上干活。暖瓶又空了。小果又沏奶粉,又洗脸,很浪费热水。她灌了一壶水,连接电源。正在刷杯子,西门凡走了过来:“简莹。”
“我买回新的洗涤剂。你可以把水池再好好刷一下。”西门凡说。内容毫无新意。只是他的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屈尊恳求她一样。仿佛她正无偿为他服务,正为他牺牲利益。
简莹宁愿看到一个趾高气扬的暴君,也不愿去可怜他。她稀里糊涂地应着,接了洗涤剂,就慌乱地逃走了。她柔弱的同情心轻易就降服了。有机会缓解一下薛雅激烈的情绪,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冲突。她甚至这样想。
下午休息时,薛雅去找西门凡讨论昨天的事。在这一点上,她倒和简莹不谋而同。估计也是去向他强调自尊的重要性吧。
他们在西门凡的卧室里争论不休。薛雅说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简莹的耳膜:“凡哥,你应该尊重我们……我们每天付出很多,昼夜的忙……和气生财……你对大姐的态度太恶劣……尊严比钱更重要……”
西门凡果然气愤了:“你瞧不起我?我没有尊严吗?”
薛雅完全是建议的话,并非含沙射影。虽然她其实也是在指责和打击他。对他激烈的反应,她有些错愕,不知所措。笨拙地试图解释:“凡哥,我没有那种意思。你误会了。”
“我也不愿半夜三更起来炒菜,我心烦时,也不想与客人说笑。谁不在乎尊严?只有你们这种刚毕业的女孩在乎吗?”他仍愤愤不平。他居然这么敏感,这样脆弱和不堪一击,令人始料不及。
虽然事隔不久,简莹却明白了自己和薛雅的幼稚之处。“尊严”这两个字,是多么学生腔。社会的教育和学校果然不一样,后者实际得多。是不是这两天来要账的人太多了,西门凡本就心力交瘁,居然还要听员工又强调什么尊严?让他意识到,自己做为一个小老板,也太潦倒了,底下的人居然一起来造反。问题是他给的工资偏少,不可能像那些红火的店一样牛,你愿意干就干,干不好就滚蛋。
薛雅焦急地想要抚平刚才对西门凡的冒犯,却词不达意。简莹已经拖好了地,没理由再留在楼上,就去厨房和大姐做伴。
气氛僵持了几天。又一天上午,西门凡随意与简莹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就漫不经心地说:“我真后悔留下薛雅。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就连你们都不听我的话了。”
简莹沉默,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实那只取决于西门凡对雇工的态度。薛雅没有那么大影响力的。
下午,大姐把西门凡同样的一句话告诉了薛雅。这时简莹才明白,原来西门凡是想让她们做传声筒的。
薛雅负气要走。
西门凡下了楼,听了薛雅激烈的表白,反倒笑了:“我知道你对我一直很用心,也挺真的。这么急着离开我吗?以后我心烦了,与谁聊天呢?”
憋了一肚子的气恼,薛雅控制不了自己。她开始计较西门凡话语中的一些细节。她记得很清楚。西门凡却满不在乎,也不与她辩白。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只是想发笑。
“好了,我要是骂你了,你就回来找我。不管你是在天涯海角。你承不承认,你喜欢我?”西门凡看着她问。预备看到她激烈的反应。
薛雅完全没有料到。她的眼睛立刻就瞪了起来,“自作多情!”她激动地驳斥着:“你有什么好,让我感恩戴德?”她简直口不择言,恨不得骂这个混蛋几句。
“生那么大气干嘛?我只是开句玩笑。”西门凡笑。“你不会忘记我吧?认识就是缘分。说好了,不要哭啊。”他回楼上,给薛雅取了工资。
薛雅的眼中含了泪。她给简莹留下她的地址。“一直对西门凡尽心尽意,得不到承认,我心里很难受。刚才你要我的地址,我很感动。本来一直不知道你心里怎么看待我。”
简莹知道,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留多久的。
她和大姐一起去送薛雅。薛雅的眼睛还是红红的:“我浪费了感情,这妨碍了我对西门凡的认识。而感情对他来说,不值一文。”
“这只是短短的十几天而已。你很快会淡忘这里所发生的事情。”简莹唯有这样安慰她。
小果从屋子里跑出来,抱住薛雅,哭了。平时薛雅对小果很关心照顾的。
送走薛雅,简莹心情沉重地回到屋里。西门凡正怪声怪气的唱着歌。他抱起电话,语调轻松:“喂,小苏在吗?我在嫩江。是她表哥。她什么时候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按那个固定号码:“喂,”他捏细了嗓子,“我找苏娇。我是她二姨呀?她没回来吗?”
七
薛雅走后的一段时间内,客人一直不多。西门凡只用简莹一个服务员。能忙过来,只是她比从前更累了。满一个月那天,西门凡开了工资给她,温和地说:“简莹,你可以回趟家。但明早一定及时回来啊。”
她知道苏娇要来看西门凡。这一天的假期实实在在,来之不易,她上街给家人买了东西,才感觉到自己第一次赚钱的快乐。
外面的天地依旧广阔。雪野无垠,天空苍茫。自由的气息无处不在。在北方天与地的怀抱里,从前所发生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世上还有那么多不同的生活场景,她都还未曾领略。
只是冬天穿得太多,帽子和围巾束缚着简莹,不能顺畅地呼吸。
在车里,她听任思绪驰骋。那固定的饭店生活,束缚了她的视野。她仍想着刚离开的地方,那里的人和事。想起了薛雅的微笑,和泪水。她还受着那里的影响。不知何时,她的神情里已经带了些淡漠和厌倦,不像最初那样简单。
她的归来使家里失去了平静,带来了母亲的一阵忙乱。她一直对父母形容着饭店里那些令人愉快的瞬间,对艰辛却轻描淡写地带过。
再回去上班时,明显感觉西门凡对她比从前更好了。毕竟只有她负责前面,明显更需要她了。
只可惜,生活不可能永远平静无波。
一日,过了饭时,大姐干完厨房的活,已经休息去了。简莹还在刷杯子。西门凡百无聊赖,在楼下转悠两圈。最终决定去吧台查看饮料和酒水。
韩冰上夜班去了。不过就算她在家,也很少和西门凡交流。
可能是实在寂寞,西门凡开始问一些废话,询问简莹,某种饮料缺不缺,某种酒需不需要再进。
其实,简莹都看过的,也已经给供货的人打过电话,他们明天就会送过来。
看简莹对答如流,对情况非常了解,西门凡本来应该夸奖两句,却因为已经了解了她的认真,已经习惯。不过还是叹了口气:“唉。有你在,我倒是还能省心些。”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索性沉默,继续干手中的活。
西门凡也不需要她回答的样子,点了支烟,开始污染空气。
简莹却马上意识到,这厮又要回忆往事了。
果不其然,或许是夜深人静,或许是烟雾袅袅,他的神情,又开始沉郁。
“我知道你对我一直保持距离,一直有戒心。”他眼光淡淡扫了简莹一眼,仿佛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制止她开口,继续道:“你很聪明,不过,还是有些孩子气。其实,只要我想,你戒备又如何?照旧能够得到你。”
简莹简直无语,这样的对话,不在她和西门凡应该有的范畴。
他却保持着自己的直接了当,大概是由于酒精的缘故,继续道:“你以为有大姐在,就安全了?我可以临时给她放个假,让她回家。”
不知道他这样讲,到底是一种试探,还是其他的什么?她的身体还是绷紧了,语气也有些生硬:“你不会的。如果真想那么做,你就不会预先告诉我了。”
“哈哈。那可不一定。”他的话是戏谑的,人却没有笑,目光却下移了,盯着简莹的胸部。
她那边的杯子也快要刷完了,手中的动作也在无意识中加快,不过刷得心不在焉,只求快点结束,好逃回阁楼里去。
“其实你将来会是一个性欲很强的女人。记住你凡哥说过的话。虽然你现在还是一张白纸。”
或许她内向严肃,从来没有异性敢跟简莹这样直白赤裸的讨论这个。她皱了眉,不知道如何应答,却下意识地问了句:“为什么?”
“将来你就知道了。因为这句话,你同样会记得我的。”
或许这就是浪子的手段。一个阅尽千帆的老流氓,告诉一个未曾涉事的女孩,她会是一个欲望强烈的女人。不知道那属于一种催眠,还是暗示。
或许她将来会记得。
之后的第二天里,再见到西门凡,简莹总是觉得气氛怪异。或许是他曾经对她说过那样隐私的话,他也觉得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遇到事情可以不加思索地指出来,训她了。他也有点尴尬。
而简莹总觉得不安,仿佛哪天大姐真的会被他支开一样。
她很快硬着头皮,向西门凡提出了辞职。
很快,店里招到了一个新的女孩子小方,好看而单纯的样子。简莹看着她略略拘谨,却一派天真无邪的笑容,有点恍惚,是否自己第一次走进来时,也是这样?
西门凡让简莹带她三天,再走。简莹有时会犹豫,她是否有必要提醒这个小方一下,像自己第一天来时,那个离开的女孩,提醒自己一样?
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听得懂那样微妙的暗示?又是否会放在心上,真的知道世事险恶,人心叵测?
又或者,西门凡并不是她们想像的那样穷凶极恶,也是试图做到“两厢情愿?”
简莹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只是,这终究是她接触社会的第一课。后来的后来,她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才明白西门凡在那些真正风流的男人里,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他并不曾带给她真正的危险,甚至还出言提醒她,自己可能冒犯。
只是,她确实记得西门凡的那句话。因为,再没有第二个人那样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