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伴】三爷爷的小酒壶(散文)
在我们村里,三爷爷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有一只造型奇特的小酒壶,常年和他形影不离。
三爷爷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那把小酒壶是他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
这只不大的酒壶虽然历经数十年却依然亮锃锃的,弄不清是铝壶还是锡壶,反正不会生锈。壶身呈弧形,上面雕刻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卷发美女,一看就是外国女人,在图案四周有一圈洋文,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英文。这只酒壶最奇特的地方是在它的壶身上有一片深深的凹痕,里面镶嵌着一颗金黄色的子弹头。
三爷爷爱给我们“说古”,就是讲故事,当然讲得最多的还是他在战场上的各种奇特的经历。比如说他曾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行军数百里,终于赶在敌军前面占据了一个重要的高地,最后打了一个大胜仗;还有他在朝鲜作战时,从美军的兵营里救出一个美丽的朝鲜女孩,后来那个女孩爱上了他硬要嫁给他跟他回中国,三爷爷还是请部队出面才摆平了此事……当然他的叙述里面有些夸张的成分,可是有关这个小酒壶的来历,我们相信是真的。
三爷爷说:那是他们到朝鲜的第二年,抗美援朝战争已接近尾声,但还有一部分美军在负隅顽抗。在一次战役中,三爷爷所在的部队经过一天一夜的攻击,占据了美军控制的一个山头。在清理战场时,三爷爷在一个被击毙的穿着像军官的美军身上发现了一个制作精致的小金属壶。三爷爷拿起壶打开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酒味直冲鼻子,三爷爷往四周打量了一下,战友们都在各自忙着打扫战场,没人注意他,他就悄悄把这个小酒壶藏了起来——私藏战利品是要受处分的,三爷爷酷爱喝酒,所以很喜欢这个小酒壶,他冒着受处分的危险整天把它藏在身上。
“那酒壶里有酒吗?”这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
“有,真正的美国酒,洋酒。”三爷爷肯定地说。
“洋酒好喝吗?”我们好奇地问。
“不好喝,还没有咱家自己做的高粱酒好喝呢,味道怪怪的,像马尿。”每次说到这儿,三爷爷都要咧着嘴伸出舌头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好像又品尝到了当年那股不愉快的滋味。
不过,三爷爷私藏战利品的事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在进攻某高地的战役中,三爷爷一马当先冲在队伍最前面,突然他觉得胸口猛地一震,左腿一软,忍不住倒了下去,他被子弹击中了。
在战地医院抢救三爷爷时,医护人员发现了这个造型奇特的洋酒壶。在壶身上有一块深深的凹痕——一颗子弹嵌在了酒壶上面,因为酒壶外壳厚实,子弹并没有穿透壶身。医生说幸亏有这个酒壶抵挡了一下,否则这颗子弹会直接射进三爷爷的胸部,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三爷爷的小腿却中弹了,经过手术,除了走路微微有一些跛,其他无甚大碍。
至于那个小酒壶,也因为这件事出了名。三爷爷所在的部队得知此事,只是对他进行了批评和教育。三爷爷伤好之后,抗美援朝战争正好结束,他和战友们返回了祖国,不久就退伍了,部队把那只嵌着子弹的小酒壶作为纪念品赠给了三爷爷。
每当说到这儿,三爷爷总会拿出那只小酒壶让我们看上面那片凹痕,那颗子弹依然嵌在上面,由于三爷爷手指的常年摩挲,显出耀眼的金黄色:“要不是这个酒壶,你们就见不到三爷爷我喽!”他乐得花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一副福大命大的自豪模样。
据三爷爷说,他们回国后,部队为他们举行了庆功宴,喝的全是茅台酒,三爷爷不仅喝了个痛快,最后还用这个小酒壶装了满满一壶,回到家喝了好长时间。
复员回家的三爷爷还是当了一个农民,有人对他说:和你一起当兵的军人都被安置到城市里当官了,你去找找上级,也给你安排个官做做呗!三爷爷说:“我一个大老粗,没什么文化,不是当官的材料,还是当我的老农民自在!”
村里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没让他参加生产劳动,只让他去山上看林业。三爷爷把锅碗瓢盆和铺盖什么的都带到了山上的小石头房子里,这一看就是二十多年。
我们村后面的山上有一大片果树林,每到春天,粉色的杏花,红色的桃花,白色的梨花和李子花次第盛开,把漫山遍野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到了夏天和秋天,各色水果艳艳的挂在枝头,这儿又成了硕果累累的花果山。自从三爷爷看山后,再也没有人敢来山上偷瓜摘果,人们都知道三爷爷是个神枪手,虽然他现在只有一根猎枪,但那子弹也不是吃素的。
从我记事起,三爷爷就一直孤身一人。
三爷爷除了受过伤的左脚微跛,也算相貌堂堂。走在大街上,也吸引了不少女人的目光。
据说,三爷爷曾经结过一次婚。
新婚之夜,三爷爷送走了闹洞房的亲朋好友。因为多喝了几杯酒,他没顾上和新娘子亲热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凌晨时分,三爷爷突然被一阵哭泣声惊醒了,他睁眼一看,衣着整齐的新娘子在床里面抱着膝盖哭得梨花带雨。一开始三爷爷还以为是昨晚他喝醉酒冷落了新娘让她倍感委屈呢,谁知在他赔礼道歉之后,新娘子还是泪水涟涟,他仔细一问,才知道问题严重了。
三爷爷除了爱喝酒,还有两个毛病,一个是爱放屁,一个是爱打鼾。
我们这儿有句俗话:吃饭粗糙,放屁呜叫。意思是说吃饭不细嚼慢咽容易放屁。三爷爷在部队养成了吃饭特别快的习惯,别人吃一碗饭的功夫,他能吃上两三碗。再加上他身材魁梧,饭量也大,性格也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和他在一起,经常可以听到他“噔噔”的放响屁,有人干脆给他送了一个外号“屁篓子”。
据新媳妇说,新婚之夜,三爷爷每放一个响屁都震得床板摇晃几下,不亚于三级地震;还有三爷爷那鼾声奇大,似火车嘶鸣,如闷雷滚滚,直震慑得新娘子一夜未眠,新娘子想到自己一辈子要和这样一个“雷公”同床共枕,不免感到命苦,所以黯然辛酸流泪。
得知了新娘的苦衷之后,三爷爷二话没说,套上马车,把新娘子陪送的嫁妆装到车上,带着新娘子就“回门”了。不过回来时成了他一个人。得知三爷爷退婚的消息后,有人说他傻,女人嘛,一开始都是那样娇滴滴的这不习惯那不适应的,时间长了不都好了吗?有了孩子就啥都习惯了。可三爷爷说:那姑娘身体不好,我不能祸害人家。
从那以后,三爷爷就再也没有找过老婆,打了一辈子光棍。
三爷爷在山上看林业,我们这些小孩子闲了就去山上找他,一来是听他摆龙门阵给我们吹牛说古,二来偶尔可以吃一些掉落到地上的果子。每次到山上,三爷爷首先会拿出那个小酒壶和五毛钱吆喝道:“谁去给我打酒?我给路费的!”
那时我们村里有一个小代销点,卖散装的白酒,五毛钱就可以买半斤,三爷爷的那个小酒壶盛不了半斤酒,所以每次都要余下几分钱。我们都争先恐后地抢着替三爷爷买酒,顺便用那几分钱买几块水果糖,以致于最后三爷爷不得不让我们几个轮流去给他买酒。
后来实行了责任承包制以后,山上的果园被个人承包了,三爷爷才结束了他的看山生涯。
三爷爷回到了破败的老家,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
渐渐长大的我们再已不去找三爷爷听他侃大山了,每次在大街见到三爷爷,虽然他仍然会笑嘻嘻地逗我们,但我们往往是给他打一声招呼后大笑着躲开;有时他会从兜里拿出一块蛋糕或一块糖递给我们,可是我们看看他那脏兮兮的手,谁也不会去接他的东西——我们从三爷爷眼里看到了他有些失落。
突然有一天,三爷爷那破败的老家热闹起来。有几辆小车停在他家门前,有好几个城里人挤在三爷爷那狭小的院子里,有的人扛着摄像机在摄影,还有几个人拉着三爷爷的手亲切地嘘寒问暖。村民们围在三爷爷家门前,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来看望三爷爷。
原来,三爷爷有个战友后来成了著名作家,他写了一本回忆录,里面记述了那场难忘的战争,其中提到了三爷爷等很多战友。据说这本书现在很畅销,国内某知名导演准备根据这本回忆录拍一部电影。那个作家无意之中了解到他写的三爷爷还健在,就带领剧组过来拜访三爷爷。这件事也引起了市领导的注意,他们也随着剧组过来看望老人。
三爷爷从柜子里拿出几枚勋章,我们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嵌着子弹的小酒壶。镁光灯不停地闪烁着,换上了一身簇新衣服的三爷爷有些拘谨,他拉着老战友的手,不时地抹眼泪。对于人们的关心和问询,三爷爷只会翻来覆去说这几句:我很好,谢谢政府……我没有什么困难,村里让我吃了低保,我不缺钱……感谢党中央的关怀……
那个戴眼镜的长相富态的中年男人一直握着三爷爷的手,他脸上露着谦逊和愧疚的神色:“大爷,我们对您关心不够,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我们一定改正,马上改正……”有几个村民认出了这个人,他经常出现市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他正是我们的副市长。
围观的村民们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三爷爷,窃窃私语着:这下三爷爷交好运了,要去城里享福了……
三爷爷跟着这些人坐着车走了。
就在几个月后,我在村里又发现了三爷爷的身影。我好奇地问:“听说你进了市里的老干部休养所了,怎么又回来了?”三爷爷咧着那没几颗牙齿的嘴笑了:“在那里有啥好!吃了睡睡了吃的,跟猪一样,哪有在咱老家生活得逍遥自在啊!”
“你啊,真是有福不会享啊!”村民们打趣道。
“啥叫享福?在咱家自由自在就是享福了!”三爷爷拿出那个小酒壶:“这里面是市长送给我的好酒,你尝两口?好喝得很啊!”
三爷爷抿了一口酒,满满的幸福洋溢在脸上。
三爷爷在八十九岁那年的冬天无疾而终,他出殡那天,从外地来了很多人,据说都是他战友的孩子们。三爷爷的那只小酒壶装满了茅台酒,和他一起埋进了地下,淹没在流逝的岁月里……
人物刻画的饱满,栩栩如生,人物生动,把三爷爷的形象跃然在纸上。
佳作,预祝柳姐摘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