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谭正值夜班。等爸妈回家休息后，梁悠悠溜下床走出病房。
　　 轻轻推开值班室的门，她看见谭正背对自己伏在桌上，耳朵上还塞着耳机，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蹑手蹑脚走过去，本想拍他肩膀吓吓他的，谭正却一下子转过身来，“哇”地一声先发制人，把梁悠悠吓个半死。
　　 你个幼稚鬼！能不能端点名医的架子！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别忘了你可是肿瘤病人。”谭医生恢复了医生的面孔。
　　 “睡不着咯，你不也没睡？”
　　 “我要值班。”
　　 “你是在值班吗？看看你在写什么。”梁悠悠呶呶嘴，桌上是一本厚厚的作曲本，上面画了歪歪斜斜的音符。
　　 谭正没有回答，脸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这一刻的他竟然有点像十七八岁的大男孩。
　　 “梁悠悠，头发掉光了真的没什么可怕的。说不定光头反光，更能吸引周杰伦的注意呢。”谭正突然转变话题，梁悠悠有点猝不及防。
　　 “周杰伦？”
　　 “睡不着的时候，就听听歌吧。”他递过来一只耳机。
　　 是周杰伦的《晴天》。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那晚，梁悠悠知道了谭正医生的小秘密，她决定谁也不告诉。
　　
　　
　　 5.
　　 该来的还是得来。
　　 带着近乎悲愤的心情进了理发店，梁悠悠全程不敢睁眼看镜子。结束后，谭正把早早准备好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少女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今天谭正不当班，主动提出带梁悠悠来“理发。”梁妈快高兴疯了，谭医生就是厉害啊，自己怎么劝都不听的女儿，竟然也肯听他的话。
　　 “谭正”，走出理发店好久梁悠悠才开口，“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啊，怎么叫都无所谓啦。你叫大哥也可以。”谭正露出一脸坏笑，拍了拍梁悠悠顶着牛仔帽的脑袋。他今天不穿白大褂，穿休闲裤和球鞋的样子看起来更年轻了。
　　 “谁叫你大哥？占我便宜。”梁悠悠表示不屑。
　　 “不管怎么样，今天我们只顾吃好喝好玩好，庆祝你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我怕你日后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了，梁悠悠。
　　 他们去了B市著名的小吃一条街，烤肉、铜锣烧、钵仔糕、豌豆黄、糖葫芦、牛肉粉，梁悠悠把看在眼里的东西全尝了个遍。很奇怪，谭正作为医生，反倒不提倡忌口。“对病人来说，能吃是福”，这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吃完美食，两人又去了KTV唱歌。这是梁悠悠提出来的，她太想念周杰伦了。包房里，梁悠悠把偶像的歌唱了个遍，彻底沉浸其中，时而欢快时而忧郁。她一直是那个面对喜欢的事物极为忘我的女生，就算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也是如此。而谭正从头到尾安静听着，像是被浓浓的心事锁住了眉头。
　　 海鸟和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
　　 我们的爱，差异一直存在。
　　 梁悠悠突然有点心慌，她不敢转过脸去看身边的人——这些日子，她唯一与之交流的他。
　　 谭正，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只是把我当妹妹而已。
　　 化疗开始了，梁悠悠经历了梦魇般的日子。
　　 药物输入体内，不消半小时病人便开始反胃。呕吐，从早到晚的呕吐。
　　 从最开始的不能进食，到后来闻到饭菜的油烟味，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食物吐完吐胃液，胃液吐尽，就只能干呕了。梁爸梁妈给女儿拍背时，心疼得不得了。
　　 化疗反应让人无法进食，但梁悠悠仍然每天坚持吃东西。所有对病人有益的健康食物，她捏着鼻子也要咽下去。虽然不一会儿就会吐出来，但总比什么都不吃来得好。
　　 因为谭正说，检测病人身体状况的重要指标是白细胞指数。化疗药物会让白细胞含量迅速降低，吃不下食物情况会更糟糕。所以无论如何，你得吃东西，梁悠悠。
　　 有一种叫阿莫斯汀的特殊药物，需要用针管推入手臂内。注射这种药物时，部分敏感体质的病人反应极大。手臂像被撕裂一般疼，给梁悠悠注射的小护士看起来没什么经验，见她疼得掉眼泪，刚刚注入的针头又拔了出来。
　　 “我来。”谭正接过护士手里的针管，抬起梁悠悠的手臂，用自己的手掌摩挲了很久，直到她血管处的皮肤变暖和，这才慢慢将药水推入。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这个过程像是持续了一百年那么久。梁悠悠好像感觉不到疼了，她盯着蹲在床边的谭医生，他的睫毛那么长那么密，脸上戴着口罩，还是看得出优美的轮廓。
　　 第一个疗程结束，梁悠悠像是脱了一层皮，她连眉毛都掉光了。
　　
　　 6.
　　 周杰伦演唱会的日期渐渐逼近，但梁爸梁妈坚决不许梁悠悠去。
　　 虽然就在本市，路途也不远，但演唱会现场拥挤不堪，刚刚化疗结束、免疫力极差的癌症病人能去那种人山人海的地方吗？
　　 爸妈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自己期待已久的梦想，怎能就此轻易泡汤？梁悠悠心有不甘，太不甘了。如果爸妈打死不同意，那就跑吧，腿长在自己身上，还能锁着不成？
　　 事情出现了转机，全因为谭正的一句话。
　　 梁悠悠假装睡觉，耳朵却竖起来，听得清清楚楚。
　　 “这丫头非得去听什么演唱会，都跟我们闹几天了。谭医生，你帮忙劝劝吧。”梁妈又向谭正求助了。
　　 “我看不必，”他压低声音，“病人的心态在治疗过程中极其重要，尽量让她做开心的事吧。”
　　 梁妈一脸惊讶，“可是……”
　　 “没关系，放心把她交给我”，谭正歪了歪头，“因为我也去，我会照顾她”。
　　 梁悠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床上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谭医生也去演唱会？他说……会照顾她？
　　 谭正对呆若木鸡的少女眨了眨眼，虽然隔着口罩没看清，但她敢发誓，他一定笑了！
　　 医生把手从白大褂的衣兜里伸出来，用食指轻轻点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又指向梁悠悠，像是交换一个神秘的暗号。他什么时候退出病房的？梁悠悠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谭正那天穿白大褂、长身玉立的样子特别好看。嗯，她心服口服把他和周杰伦并列第一。
　　 这就是他帮她实现的愿望。
　　 演唱会当天，梁悠悠遵照谭正嘱咐，穿了厚厚的外套，戴了暖和的帽子。正是因为谭正打包票把她带了出来，梁悠悠更不敢忘记自己癌症病患的身份。
　　 两人的座位奇迹般地靠近，和别人说明情况交换了一下，谭正顺利坐到梁悠悠的身边。
　　 舞台上，那个爱慕多年倾心多年的人出现了。就像全世界的光芒都聚在他身上，音乐声海浪般袭来，梁悠悠身处欢乐漩涡的中心，感觉自己像一艘在大海上晃晃悠悠的小船。
　　 他们跟着心中的偶像唱了一首又一首，直至声嘶力竭、直至把全身的情感都挥洒得干干净净。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他的脸。
　　 梁悠悠，你那么勇敢，你要一步一步往上爬，会有看到阳光的一天。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黑暗里，人潮涌动，女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流满面。可能是被偶像的光环震慑，可能是被现场的气氛感染，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人跟自己喜欢同样的事物，享受着同一个美妙的夜晚。
　　 一双有力的手把她的眼泪轻轻拂去，那双手带着迷人而独特的味道。不是香水，是他身上淡如薄雾的温柔。
　　 “谭医生，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梁悠悠啃着热乎乎的红薯，这是演唱会后谭正给她买的。
　　 “大概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最纯粹的勇气吧。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
　　 谭正来自医学世家，偏偏喜欢流行音乐，喜欢弹琴作曲。当年选择专业时，他拗不过父母的意愿。也许他从来没有想过为自己的人生去争取，去反驳。他那么聪慧，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就算是选择了自己不甚感兴趣的医学，还是能达到出类拔萃的水平。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年放弃了音乐梦想，才显得格外遗憾。
　　 而梁悠悠，这个几乎被宣判死刑的十七岁癌症患者，却把谭正生命里沉睡多年的热情唤醒了。在他成为她的主治医师前，就常常看到一个喜欢唱周杰伦的女孩子，在病房里开演唱会，给生命垂危的病友带去简单的快乐。
　　 梁悠悠，我会尽我全力保你生命。
　　
　　 后续
　　 持续两个月的化疗结束后，梁悠悠的病情基本稳住了，做左肾切除术刻不容缓。
　　 肾脏的毛细血管特别丰富，牵动全身大动脉，手术过程中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大出血，引发严重后果。这也是当初老教授说不敢轻易动手术的原因。
　　 梁家人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王胖子来医院看望梁悠悠了，听说她要切掉左肾，脸色唰地变苍白，却强打着精神说：“别怕，悠悠，就算只有一个肾，也和正常人没有区别的。我们还是跑不过你。”
　　 梁悠悠噗嗤一声笑了，“放心啦，我们要相信医生。再说了，我就是切掉两个肾，也比你这个胖子跑得快。”
　　 那日，梁悠悠被推入手术室时，谭正及其助手已经在手术台旁等待了。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指向梁悠悠。放心吧，你由我照顾。
　　 谭正，我相信你。
　　 全身麻醉后，梁悠悠沉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一场黑甜的梦境里。
　　 手术出人意外地成功，却在谭正的掌控之内。为防不测而准备的血袋完全没用上，梁爸梁妈头顶上的重重阴霾总算散去了。梁悠悠在ICU病房醒来的下午，玻璃窗外钻进来金灿灿的阳光。
　　 谭正，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她恢复得很快，后期治疗结束后，便返回了学校。梁悠悠比王胖子他们晚一年参加高考，但一场大病，彻底改写了她的学习态度。她不再得过且过了，而是投入全部的心血来学习，她要补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那年九月，梁悠悠踏入了谭正本科时的那所医学院。谭正，我会回来找你的，但是，不再以你病人的身份了。
　　 梁悠悠永远不会忘记，做手术的前天晚上，她紧张得不行，又去了谭正的值班室找他闲聊。
　　 “你说以你的条件，都27了，怎么还没女朋友？”梁悠悠代表病人家属们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没遇到的心动的，”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丝笑容，“也许那些跟我没缘分的女孩，都不喜欢周杰伦吧。”
　　 大二的夏天，梁悠悠如愿以偿进入B市人民医院肿瘤科实习。她把披肩长发轻轻挽在脑后，身上的白大褂散发出消毒液和洗衣粉混合的香味。
　　 “谭正，哦不，谭老师”，梁悠悠故意捏着嗓子唤着这个别扭的称呼，“你还听周杰伦吗？”
　　 “听啊。”说话的男人看起来一点没变，眉毛一扬，脸上的笑容让他看起来还像个十七八岁的男孩。
　　 “我有两张周杰伦演唱会门票，去不去？”
　　 梁悠悠不仅打破了一年咒语，她的脚下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虽然最终也没能嫁给周杰伦——连周杰伦都结婚了！梁悠悠不像一些女粉丝那样悲痛欲绝，某个大龄男青年不还单着吗？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你肯定听得懂，谭正。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