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阳阳大伯，他是生病死的吗？
　　 这个问题，我不敢问大人，我怕妈妈说我不乖，多话。后来上小学，语文课本第六册有一篇课文，题为《不懂就要问》。我记得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是：学问学问，不懂就要问。为了弄清楚道理，就是挨打也值得。小时幼稚得很，以为我不明白的问题，都归纳到学问里。所以终于有天，我壮着胆子问奶奶：奶奶，大伯是生病死的吗？
　　 奶奶愣住了，显然被我提的问题吓了一跳。我又重复了遍，奶奶还是没有回答，只抬头仰望天空，有泪水顺着她的眼滑落滴到我的掌心。是的，是掌心，当时我就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她本来在给我讲白雪公主的故事。而我打断了她，提了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然后奶奶流泪了。她的眼泪，滚烫滚烫的，正好落入我的掌心。
　　 佳琳，你真想知道吗？许久，奶奶问。
　　 我点点头，奶奶，你就告诉孙女吧。
　　 好。奶奶道。
　　
　　 那日的天很蓝，天上有很多飘浮的白云。它们如那些逝去的久远往事，一层又一层地剥落在时光的尽头，缓缓地向我走来。院落的公鸡一直蹄叫个不停。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听她讲过去的事。她讲到动情处，泪水依旧哗哗。而我，懂事地伸出稚嫩的小手帮她拭泪。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确实太过残忍。只知找到答案，不知大人在解答问题时，心是怎样的忧伤？泪是怎样的疼痛？而记忆与往事又是怎样令他们欲罢不休？
　　
　　 佳琳啊！你阳阳大伯，他死得极为凄惨。奶奶嘴角抖动，惋惜地摇摇头。才十五六岁青春的大好年华啊！就随着河水飘流了。那时，我与你婶婆正坐在院落里晒太阳。那时的阳光很温暖很明媚，就照于我们的头顶。你大伯就在那棵树下荡秋千哩。奶奶用手指着院落的那棵大梧桐树，瞧，那个秋千还在。奶奶道。
　　
　　 有风悄然吹，那个沾了层层灰的秋千，一直在角落里轻轻摇动。似要摇开尘雾摇落世间所有的凡尘往事。绑于秋千两端的绳子上，系有通红的蝴蝶状线条。线条的边缘，饰有七八颗红豆。它们随着秋千摇晃，轻舞入苍白的忧伤岁月。
　　
　　 佳琳，你知道吗？你大伯就坐在那荡秋千，满脸笑容。我和你婶婆，看他荡得不高，就走过去帮他摇。他笑哈哈的，如明媚的阳光，温暖无限。你婶婆笑他都十五六岁的男子汉了，还笑得像幼儿似的。阳阳也不答话，只是笑，露出好看的白牙。艳芝说他越长越像国安，浓眉大眼，清瘦的脸，高鼻梁，厚嘴唇，整齐的白牙。简直一个模里印出来的。你大伯说我是国安的儿子，当然长得像他了。然后你婶婆就流泪了。她说国安肯定还活着，她相信他定是在朝鲜的某个地方，被人救活了。可能暂时失去记忆，不能回来了。等到哪天他恢复记忆，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阳阳不再笑了，我也沉默了。
　　 奶奶轻微咳嗽了下，继续讲道：你婶婆说有点累了，要进屋休息。她一个女人，真的很不容易，也不能怪她想像力太过丰富。因为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同村与国安一起奔赴朝鲜战场的李吉回家了，好不荣光。他代表上级来看望婶婆，还带了很多的营养品过来。他说国安可能还活着，他们同在一个战场，同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直属军第66军198师”。他们在一九五二年十月十四日在朝鲜中部金化郡五圣山南麓的上甘岭共同协手作战，打伤了五十来个敌兵。由于他们出色的表现，政委王平上将还为他们记上了二等功。之后国安被调到196师，战功依然显赫。虽然也曾多次受伤，但他依旧活得好好的。可是不知为何，要撤离朝鲜的当日，也就是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二日，他却突然失踪了，全军上下找不到他。由于其下落不明，又未能证实不在人世，故没有追其为烈士。
　　
　　 奶奶轻敲了下自己的额头，略带歉意道：佳琳，瞧我，人老了总是喜欢扯话题，又扯远了。
　　 没事，奶奶，我喜欢听。我说。
　　 奶奶笑，又咳嗽了几声。
　　 我觉得奶奶肯定口渴了，讲了那么多话，滴水未沾。我跑进屋内，倒了杯温水出来。
　　 奶奶一口喝尽，我家佳琳真乖，真懂事。她轻抚了我的头。
　　 奶奶，我还想听故事。
　　 好，好，奶奶今天通通讲给你听。她宠爱地搂我入怀。
　　
　　 你婶婆进屋休息后，阳阳说要出去玩下。之后，没有再回来。直到临近晚饭，村里来人说阳阳出事了，在河边玩不小心掉进河里，被急流冲走了。你婶婆疯了似的跑出家门，我就跟在她身后。等我们去了河边，人已站得满满。村里四个水性好的中年男人正从水里抬出阳阳僵白的尸体。你婶婆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围观的男女老少各各眼圈通红，有的还在拭泪。多可怜的人啊！丈夫生死未卜，儿子又淹死河里。后来，你婶婆就患上间接性精神病了。
　　
　　 奶奶泪水淅沥哗啦砸落我的脸庞。我也跟着痛哭了一场。
　　
　　 佳琳啊！奶奶抽泣道，你婶婆真的是个苦命的女子，虽然患了病，她还是一直念念不忘你叔公与大伯。她说你叔公总有一天会回家。可是她是病人，她忽略了一件事情。就是阳阳淹死河里的三个月后，中央来人，特地带来蔡国安的一封信及其一块‘朝鲜解放纪念章’，他们说蔡国安的下落终于查清，他在军队要撤离朝鲜的当天晚上，为了救一两岁的朝鲜小男孩，落入井里。井旁遗留下此信。男孩的父母将此信送至朝鲜官方，由于信未标署名，所以一直查无下落，便给担搁了。中央说已追封蔡国安为烈士……
　　
　　 【五】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斜照于轻轻摇摆的秋千上，斑驳得绚丽，斑驳得孤寂。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随着她的诉说走入一条又一条峡窄的小路。路的风景我从不停留，也从不停靠。我只是行走亦或是奔跑，紧紧地跟在婶婆的背后，生怕落下她的某段故事。
　　 奶奶说佳琳，以后要好好地疼爱婶婆，知道吗？
　　 我点头。
　　 奶奶说佳琳，婶婆生了病，凡事要依着她。
　　 我说好。
　　 奶奶笑了。她说佳琳真乖，长大了懂事了。
　　 我骄傲地把头昂得高高的，我已经长大了。
　　 奶奶溺爱地捏了下我的脸，亲了我的额头。
　　
　　 院落的秋千，还在摇摆。奶奶手拿蒲扇，轻轻地扇着。我躺于草席，终于沉沉睡去。醒来时，已近黄昏。婶婆拿着一块白布，正在轻轻地安静地擦拭秋千上的灰尘。我轻唤了声婶婆，她抬头看了看我，咧开嘴笑了。她的笑容真美真好看。我也找来一块布，学着婶婆的样子帮忙拭尘。
　　 待秋千擦得干干净净，亮堂亮堂的。婶婆忽然开口道：佳琳，你坐上来，婶婆帮你荡。
　　 我害怕，我知道婶婆有病，我不敢坐，也不敢让她帮我荡。可是奶奶叫我凡事依着她，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坐上了秋千。
　　 婶婆笑得好开心。准备好了，开始荡了。说罢，她就荡开了。
　　 我向来胆小，害怕摔跤，额头直冒冷汗。不过还好，婶婆荡得小心翼翼，荡得无声无息。仿若只是我一人在自坐自荡。其实也真是我一个人。我不知道婶婆几时离开我的身后进了房间，也不知她为何突然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封信叫我念给她听。那时我才读小学三年级，字识得不多，所以我只念我看得懂的，看不懂的一概跳过。对于那封信，记得不多，只知其中有段词感动得我的眼泪鼻涕一把流。以至于多年后，我还一直记得那段词。
　　
　　 叔公说：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五日，我军终于打得胜仗，收复平壤。可是我最亲爱的战友，牺牲了好多。他们的尸体被埋在朝鲜的战场上，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地上到处都是粉碎的枪支，散乱的零件还有战友的鲜血。那些血一路蔓延，染红了我们前进的道路，染红了鲜艳的五星红旗。我有理由相信，我们最终会取得战斗的胜利。而我，也会荣光地回到你的身旁。我们的孩子，那时肯定跑得比我还快吧。还有村头那座桥，桥下肯定河水哗哗；那棵相思树，红豆肯定结满枝头。艳芝，隔着层层的云烟，我依旧能看清你深邃的眼眸。相信我，我会活得好好的。好了，战斗又打响了，我该上战场了。你等着我顺利归来吧。
　　
　　 这段词，我反复读了十几遍，泣不成声。婶婆却很平静，从来没有见过的平静神色。她笑：佳琳，你叔公信上说他会活得好好的，会平安归来。他从不骗我，我们初次见面时，他说他要娶我为妻，真的妻了我。他去朝鲜之前，他答应我会活得好好的，平安归来。我相信他肯定会平安。
　　 婶婆很平静，一直面带笑容。对了，你叔公的名字叫国安，国家平安，他肯定也平安着哩。
　　 ……
　　
　　 【六】
　　 夕阳的余辉洒落桥头，我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姿势单腿站立。桥下的河流依旧哗啦哗啦地流，流过时光尽头流过苍白岁月流过我悲伤的梦境。相思树上结的红豆，一颗颗往下落，或是一泻千里奔入河流或是零落桥板发出咚咚的响声或是砸中我高仰的头张开的双臂亦或是碾碎那段忧伤的如梦境般的苦痛。
　　
　　 佳琳，来，婶婆跳段舞给你看。
　　 多年前夕阳的光照着婶婆的侧脸，她的病又发作了。她站在桥头，扔了拐杖，单腿站立，双手合十，微微下蹲。她以这样的姿势蹲了很久。七十岁的老人家，哪经得起这些折腾，我从桥的这边跑向那边。十步九步八步，就那么几步之遥。她张开双手，以飞的姿势飞向地面，飞向河流。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溅起一道彩虹。
　　 不要。婶婆。我大声喊。还是迟了一步。
　　 这个苦命的女人，坠尽了一生最美的繁华，等尽了一生最落寞的时光。觉得累了吧？如初次遇见叔公时，跳一支孔雀舞。当时叔公和全师的官兵一直坐在台下看她舞蹈，她跳完之后，他激动地站起来，掌声啪啦直响。那时所有的官兵都中规中矩地坐着，唯有叔公最特别。他站起身，掌声拍得轰轰烈烈。而她一眼便望穿了他炯炯有神的眼，从此注定他们的缘份如掌声般轰烈。最后的最后，她仍以孔雀舞完结此生。想必那时的她，脸上应挂有笑容，应觉得幸福吧。
　　
　　 她出殡那日，关于她的故事，开始慢慢传遍每个角落。棺木里躺着的她，没有听到，也不言语，终如她孤寂的一生。棺木旁，围满看热闹的人，有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从那个年代走来的老人，轻轻地擦拭眼角，直说艳芝是个好女人。
　　 我们做为艳芝唯一的亲人，送她上了山，亲眼目睹她的棺木被埋在山的最顶峰,以一种最高的姿势眺望桥的前方。与她一起下葬的，还有她结婚时盖的鸳鸯红布。据说那块红布里，包有零碎的泥土。
　　
　　 相思树结的红豆，终于零落满桥，相思成觞。叔公到底说了谎，没有信守诺言，平安找到回家的路。而我，在多年后的今天，写下这个故事，泪水已满眼。摘一片细叶入包，桥下流水依旧哗哗，天上依旧有自由自在飞翔的鸟。我终要离开这片土地，一个人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