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所谓万国路进来的“万国”已被“中国”。这会儿，解放北路轻霾细风，金叶纷纷，行人寥寥，并无“金融”意义上的喧嚣，很容易就拍到不加人头的建筑实物。
　　 门边一般会有两种标牌，小而规制的注明“天津市文物保护单位”，墨底金字写的是“天津市历史风貌建筑”。同样的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邮政局……因附着了时光印记，与别处不同。
　　 这种不同从那些西洋古典建筑中俯视下来，不怒自威。这里的“威”有物质成分，也是精神因子——金融让人自然联想到富有殷实，精神却是通过大理石、花岗石、红砖墙体，不迫人、不促急，将艳阳清风林木协为街景，酿在空气里。
　　 不知觉走过四里地，路口右转徐州道，凯旋门、小白楼……似摄影师镜头一切，将我从过去穿越回现代。
　　 下班时分，同样是中国都市的晚高峰。车长龙人长龙……好在正值黄昏，灿亮渐黯的余晖映照着音乐厅、二十中学，那些生发于建筑物深部的潜语言，软化喧闹为沉静。
　　 此刻我已与瑞瑞汇合，一同悠然于五大道。
　　 重庆街朴拙的夜灯、健身消费两安的民园、家舍式美食留人的先农……及至从“一坐一等”出来，已是夜色清寥，真如一坐一等已过半生。
　　 还真等来了什么。什么呢？一种情愫暗涌于心，即使在老城小梨园听相声，也还是更想用省略号，而不是将一切都说清道明。故乡般谙熟，异客似疏离……很妙幻的感觉。
　　 这次独行感觉更接近行走而非旅途。与瑞瑞的携手漫步，是家人即故乡的缱绻安适，也是两掌交握血脉的温热。
　　 不留意，思绪便荡去另一处——重庆忠县，从前隶属四川，外公、族亲和老宅。
　　 从没见过外公，更不认得那个蒋介石的机要秘书表舅。被爸妈生在新疆，平素极少想到族人、祖籍，今天却被勾起旧事、家事。
　　 这该就是一种事实——在时光的长河里，现今淤成过去，过去留存为历史，一如解放北路那些静默的建筑所饱含的“一路走来”。
　　
　　 云淡风轻活自己
　　 在医院来往几天，停下来的第一时间就想去空旷处。
　　 我所谓的空旷处当然是户外，天高地阔、有树有水，有人当然好，但不要太嘈杂。这“条件”放在北京，便只有去公园。
　　 连续几天雾霾，今天难得地放晴。吃过早饭、儿子上班后，便出得门来。
　　 首个目标地是“黄金大道”。前段时间与儿子一起去过，虽值深秋，银杏叶却还绿汪汪的，没赏到“黄金”。
　　 还没出站，就听有人询问地铁服务人员“银杏大道怎么走？”不由暗喜：看来今天正是时候。
　　 还真是遍地“黄金”。钓鱼台国宾馆围墙外，几排高大的银杏树一眼望不到头。确实也没法望。到处是人。
　　 结伴的显然是有备而来。看那几位，光披巾就带了好些。这次红下次绿再一次抖出条黑的，着实起气氛。以家庭为单位的最引我眼球——孩子们笑闹疯跑，小脚后跟撩得“黄金”风动。
　　 当然也有不少与我一样的独行者，拿部相机，走走停停、近近远远地拍。见称意处，便请帮忙给拍一张。交还相机，一瞧，还真是专业水准，不由开心。
　　 已立冬，这里却全无冬意，好似人喜暖阳，树木也乐于滞在秋天。玉渊潭公园、中华世纪坛，秋的景致更多层次……一回家，我便斜倚在床上，翻看照片。
　　 几乎不见一张苦脸，连那抱在怀里的婴孩也乐咪咪的。挑出精彩的，与家人友人分享。
　　 突然便有些走神，好似有一把钥匙，悄声打开我为什么急于户外的心门。
　　 可能是病房氛围让我潜意识里排斥、避让吧，甚而跟夫电话，也是脱口便说“一个人该享受时一定要享受，免得生病或终老了后悔。”
　　 没想到无意间“应景”——近日发现双眼里长出异物，有点胀有点磨。本不想去管，可早上写作时忽生念头，闭着眼睛盲打了百十字。
　　 嗒嗒嗒，速度没受多大影响，却看不见自己写了些什么，更没法修订。将来万一眼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起身去武警总院，挂号、看专家。所幸专家定论“并无大碍”，这才放松下来。
　　 该是心结。
　　 近段时间，总与二哥在重新创业的意向里艰难兜转，时常感喟：五十多的人，该是安于事业安享天伦的，却没想到就职的工厂生变。唉，老了老了要重新择业。工科生的悲哀，对我是个刺激。
　　 儿子“留北京”也重负于怀——怎么样都得再多挣些钱，帮儿子过渡初当医生的经济窘境吧。可我已习惯宅在家里、散淡出游，以后带孙子过小日子……就觉得这才是我天命之年最理想的生活。做生意，钱是那么好挣的？不会钱没挣到反倒丢了“老母鸡”！一问一惊，令人焦虑。
　　 加之近期常去肿瘤病房。病人们的面相和谈吐都还镇静从容，可今天，我却怕了起来。怕自己无法预测生什么病，怕半生已过却不能随性活自己。
　　 五十以后，会一年老似一年，现在不活自己，恐怕越老越没有这个心境。老妈便是例子。年轻时多活跃多勇于尝试的一个人，现在一提出门就不安，甚至便秘、失眠。
　　 与夫说了我的隐忧，他宽慰我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子则信心满满：“我的未来不会差的。”想想也是：儿子年轻，犹如日出，只要努力，理想自然会日渐变成现实。
　　 思服再三，我终于释怀：料理家务安享天伦、有整块时间写作、有自由时间户外，喜欢这样的生活，也已有条件选择，那么，且风轻云淡活自己吧，不要留下什么人生遗憾。
　　
　　 君一搏，天海空阔
　　 一年有那么一二次，连队放映电影。虽然总是《沙家滨》《红灯记》，却是全连盛大的节日。家家户户清巢而出，老老少少拎个小板凳或垛几块土坯在大操场，连聋子外婆也说“去听响，闹热”。这是我小时候的事。今天在UME影院看《侏罗纪公园》，仅片头，IMAX3D的环绕立体感，就已带我在现代场境与古远丛林间穿越。
　　 我是在说电影，可我并不真说电影，而是用同样看电影这件事的极端质感来说这次去北京看儿子的心理感受。
　　 前两次是游玩和路过，这次与夫一起去，就是看儿子。在儿子上学的这些年里，我们聚少离多，虽然常通电话，我还是想看到、望见儿子。夫说，你就是去了，儿子也是忙，不会有多少时间陪你，反倒打乱他学习和工作的节奏，影响他。
　　 我不管。就是想儿子。想去看看他这研究生到底读得怎么样，明年毕业到底是继续攻读博士还是直接就业……总之，我真的去了。
　　 确实也就是看、望。还去了他目前在的“心血管病介入治疗中心”。并不宽大气派的一楼，仅是站了一会儿，见到科里老师和儿子导师的照片与简介，内心便已安然——有他们军人般严谨的指导，儿子将来的专业技术水平差不了。
　　 夫嘴上说怕影响儿子，可也快快去了。这些天父子俩在前面走，我总是慢几步跟在后面。望儿子与夫同行并肩的背影，感觉脚下的地面都有了弹性，走上去既适脚又轻快。
　　 夫是第一次来北京，少不了陪他到处转转玩玩。三天，长城、西单、芳草地、天安门广场，只去了北京几个区的一部分。一直以为新疆很大，动辄几百公里的无人区，常常驱车一天转不出一个地州，而在北京，地域概念是随时间跳闪的——这会儿在影院、在苹果实体体验门店，是与世界接缝的无隙感，那会儿用餐，是米其林大厨的小吃、云南菜、台湾菜，再一会儿又立于长城、鲁院墙外……一切切换太快，快到我感慨不已：不到新疆不知国土大，不到北京不知城市大——感觉每天还没怎么游玩，就到了下午五六点。
　　 舍不得太多时间耗在外面，两天都早早收山。我想更多时间与儿子安静在一起，哪怕发呆也行呵。实际上是没有时间发呆的。在宾馆的房间里，即兴聊聊电视话题，随意扯扯家里人事，我当然念念不忘“明年毕业的事”。
　　 周六晚上，儿子说白天出了太多汗，要回值班室换洗衣服，也就像平时一样住在了科里。结果从晚上一点到凌晨四点半，上了两台急诊手术。早晨七点，他打电话过来说太瞌睡了，要我们稍推迟第二天的行程。到过来，儿子还满面倦容，呵欠不停。真是心疼。我对他说，毕业干脆回去得了，直接跑步养老。
　　 这两天被雾霾、闷热、到处是人、到处要排队弄得有些烦乱的夫马上接腔，就是就是，我看还是家里好。家里确实好——有车有房，新婚妻子在家等候，将来的工作单位也不会差……一切圆满到让人一时看穿一生。
　　 回家，什么都ok，什么都完美到没问题。然而没问题，就是问题。这问题就是我所说的“跑步养老”——专业上的地州水平、生活上的新疆节奏、老人孩子亲戚“朋友圈”……安生过日子。再不会有地道的各国各地正宗美食，也不会有IMAX3D影院和大型书吧、话剧，更不会有顶尖的心血管诊疗环境……
　　 就这么离开专业、文化、生活资源高度集中的北京，回家安生度日？儿子选择“留下”。当然不一定是北京，但一定是兼容性好，具有高品质专业、文化、生活资源的都市。
　　 我既欣慰也忧虑。是希望儿子心气高一些，趁着年轻搏一搏，不要今日图安逸回家“跑步养老”，将来却因人生阅历浅薄而后悔。可如果在北京，房子几万一平米、车子摇号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想想都有压力。
　　 儿子真要在那样的地方？我疑虑，焦虑。但这次实地勘察、亲身体验，我认同了儿子——那么多人都在由梦想到现实的路上，没有哪个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聊以安慰的是，儿子的“成功”相对而言，生存不成问题，只是生活品质的高低。
　　 儿子对自己的专业充满自信。他笑言，我可是心内医生呵。我也笑了——什么年代，医生都是殷实的中产阶级。我甚至即刻就相信，儿子的未来一定不会太糟，并将自己的心愿交与他：把孟氏家族从疆三代带回到内地，重新生养族系之根脉。
　　 我凡事感性，夫则理性，他转变观念是通过与儿子专业上的交流——儿子用功用心，有专术，又懂得生活，以后肯定比我们过得好。到他说这话，我才真正放松下来，确认自己不只给是儿子起了“越之”这个名儿，而是他真的已超越了父辈，未来的路上，只需不断超越自我。
　　 会吗？会的！儿子的心气已决定。儿子说起导师，说起专业上的“大牛”毫不掩抑钦羡之情。心之所趋，必及标的。我相信儿子正是这样。
　　 儿子说起与他同住一室的“最牛神外研究生”已可独立“开颅”，导师对他大为赞赏，重视有加。说笑中，儿子对自己的“生在此山中”不觉，我却看得清楚——他的导师对他也是欣赏有加，才让他提前进入导管室，并给他上手机会，而他也不负导师，已能独立操作“冠照”。对一个学生来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这项手术实属不易，我评他为“最牛心内研究生”。
　　 儿子笑说“不可妄言”，但目光里自信满满。这是我所喜爱的眼神，仿若看见一路走来的自己——只要自信，勤勉，肯动手动脑，事业家庭生活，什么都会趋向美好。确是这样，年轻就是资本，闯一闯，搏几搏，自然会有独属自己的天海空阔、愿景成真。
　　
　　 暮雪一刻闲
　　 天色暗下来，我反倒关了灯、闭了电脑，趴去窗前。
　　 雪一嘟鲁一嘟鲁往下掉。从早上漫起的雪停了。雪不是来自天上而是从树上，确切说是从叶面或枝头飘然下落。
　　 雪在空中晶白，覆在车辆物件上的也白得晶亮，只是到了地上，便化作水，湿漉漉的，被遗弃孤单的那种。
　　 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偶过一两个也是伞遮住头脸。在我神思游离的这会儿，空中飘荡的已不是雪而是落叶，黄肥绿瘦、绿肥黄瘦的。
　　 一对母子走过来。孩子仰脸伸手接片叶子拿给母亲看，两人都一脸欣喜。
　　 又是一天，独自在家。听音乐写东西，简单中餐、午休，刚给儿子打电话，他说雪大路滑，回不来吃晚饭。
　　 该忙晚饭的，却闲下来。看雪，看雪停后的落叶。你是寂寞吧？问得又掉下一嘟鲁雪，心里便一嘟鲁乐：一个人一生，能消得几时如此的悠闲？
　　 家就在身边，儿子就在五百米内，夫就在电话那头……没理由寂寞呵，如果不想写东西，就看新一期的《中国之星》，如果不想听歌，就看已收在“看单”里的《走出非洲》。
　　 时间说过就过，还是马上“入场”——歌手真人秀看起来、奥斯卡大片看起来。
　　
　　 太大的幸福
　　 这样一个场景不经意间就会浮现：阳光下，一头母猪侧身躺着，肚皮上吊几只猪仔儿。母猪安详哼哼，猪仔儿粉白粉黑，眼睛都不睁地咂巴奶……那满圈的安适、满窝的幸福便洇晕到我的心里。
　　 下半年辞了退休返聘的工作，开始真正归隐还家：晨昏健体、打理家务、构思写作、阅读浏览。
　　 不过已离开住了二十几年的轮台，在库尔勒与母亲和妹妹朝夕在一起。大家都担心我会无聊、寂寞，我倒浑然不觉——不过是换个地方，依旧是同样的一些事。
　　 晨起踏着日出慢跑、做太极操，然后吃早饭、收拾屋子，然后坐于字台前，打开文档，先顺昨天的，再续今日的“剧情”。中午捧书读到犯困；晚上睡前要么浏览订阅号，要么沉于云阅读……这些时候总是清静，只一家人拢在桌边，吃个盘净碗空才是热闹之时。
　　 宅在家中，我空气般脉脉，近旁，老妈也脉脉。当然会有例外。一般是在完成一篇小说后，去户外论坛选择一只队伍，或徒步或登山……透支体力，在微微缺氧的欣快里，接受大自然“大道至简”的洗脑。
　　 现今在北京，同样晨昏健体、打理家务、构思写作、阅读浏览，不过身边已换作儿子。
　　 七点备好早餐。牛奶、杂粮、水果，吃过，儿子去上班，我则晨练、买菜、收拾屋子，然后坐下来写东西。遇到复杂手术或台数多，中午儿子回不来，便不知觉写到一点，按新疆时间吃午饭。晚上儿子六七点回来，一荤一素两个菜已在桌上。我们边吃边聊会儿，然后各处一堣，各浸其事。
　　 大多数的白天，我独自在家。
　　 不自觉就启到“家”字。轮台、库尔勒、北京，没亲人在时便只是地名。
　　 这会儿，天空铅灰，屋内微暗，窗外雨丝若有若无，耳边循环播放着李健专辑《传奇》。
　　 从文字中分神片刻，正唱到《异乡人》。披星戴月的奔波，只为一扇窗……有太多时候，眼泪就要流，那扇窗是让我坚强的理由……
　　 不自觉地“跟唱”——在轮台、在库尔勒、在北京，我也因为有这么一扇窗，才能够“把异乡当家乡”，安适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然而近期有点坐不住。妈扭伤夫肺炎，电话视频里见他们难受的样子，忍不住就想订票回去。
　　 原本是要陪儿子半年的，让他辛苦一天手术后，回屋有人气有菜味……屋子变成家，儿子更容易心安神定，查询文献准备论文考托福考博……
　　 夫说，我发现有你的地方就是家。听着就开心。“田家已耕作，井屋起晨烟。”骨子里总是喜欢烟火味浓郁的日子。
　　 一家人拢在一起暖暖实实，又码字、听歌不缺一隙现实跳离。这是我寤寐求之的幸福感，现在便正是如此。
　　 怎么就想到昔日的一位友人，总说“恣意任性要自由”。其实我相信，他内心也一定渴望有那么一窗灯光，为他而亮。估计一直在寻，只是一次次错过了时间、地点和那个给他家的感觉的爱人。
　　 “一个人为寻求他所需要的东西，走遍了全世界，回到家里，找到了。”我想我是幸运的，有母亲、有丈夫有儿子有兄妹，还有长眠于地下的父亲，他们给我“水回到水”的家的感觉。
　　 “在家中享受幸福，是一切抱负的最终目的。”当时看到这句话我就不由笑了：看来，并非只我一个人的人生目标如此渺小。寓大于小，一个人能有家的感觉，已是太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