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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家园】故园乡亲(散文)


作者:郑安怀 童生,693.1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472发表时间:2015-12-29 23:32:55


   【曾祖父】
  
   曾祖父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去世时,享年八十九岁。那年我二十岁。自幼从别人嘴里听到过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曾祖父手巧,脑子灵,农村里凡是称为“匠”的手艺他都会。有些是生存所迫学来的,有些是无师自通。如常见的木匠、篾匠、石匠、泥水匠、铁匠,还会盖屋建房、自配炸药开山炸石、制造烟花爆竹、土地雷、土炸弹、老式土枪,据说还学过骟牛马。十七八的时候,家中逃来一位犯了命案的拳师,还教过他三年的拳脚功夫。曾祖父一生百能百巧,却清贫一世。他是地方旺族江氏门中的女婿,也做过民国后期政权飘摇时期的保长。但奇怪的是,新中国的任何一次政治运动都沒有整治过他。究其原因,地方的老人们都说,他当保长,纯是因势所迫,从无劣行。倒是爷爷和二爷,因参加了地方的保安团,挎过几年洋枪,解放后都遭了劫难。
   贫穷的曾祖父能娶当地大户江氏的闺女,颇有些传奇。说是有一天,他背着一背篓粮食路过江家大院,江氏四弟兄拦住他索要之前欠人家的赌债。曾祖父无钱还债,或是言语冲突,便动了拳脚。曾祖父一人撂倒了四人。此情此景正好被江家的长辈看到。江家当时有人在县里做官,有人在区上做官,广有田产,红极一时,且拥有家族武装。在那个狼烟四起、内忧外患的时代,正是用人之际,江家便把曾祖父拢络到门下。曾祖父的拳脚功夫我不曾亲眼见过,在我的记忆里,他不过是个满面沟壑的老头,一抹花白的胡子,不下地干活时,经常捧着只黄铜的水烟袋,咕嘟咕嘟地吸水烟,与村庄里所有七老八十的老人一样,弯腰弓背,走路慢腾腾,说话慢腾腾。并没有丝毫的特别之处。但幼时听过外祖父讲他的三个小故事,颇能说明其有些功夫。一说他正编打草鞋,突然听到院外鸡叫,撵出门发现一只狐狸叼走了他的鸡。曾祖父展开拳脚,一口气追至半山腰,把叼鸡的狐狸追上提溜回来了。二说正月十五村庄的花船去漫川古镇赶元宵灯会,村庄的花船与漫川的沷皮起了冲突。几十个沷皮来打砸村庄的人和船。曾祖父没费啥力就放翻了一大群沷皮。警察们赶来,曾祖父飞身上房。警察们的乱枪没伤着曾祖父的一根汗毛。还说他领着村庄的一群青壮年上潼关贩私盐。那时食盐官卖,官员层层加价,到百姓手中,奇贵无比。胆大的人就私下里领些人去遥远的潼关黄河码头挑盐,回来谋点蝇头小利。但官府既视盐为赢利之物,必在沿途各关隘设卡盘查。贩私盐者只能昼伏夜行,拣荒山小路偷偷运之。曾祖父在罗敷沟的深山密林中遭遇了抢劫的三个持枪土匪。是夜月明星稀。曾祖父指挥众人隐藏在密林中,他一人凭手中挑夫歇担用的杵,干掉了两个土匪,另一个见势不妙,跳了悬崖。孰真孰假,如今已无从考证。但外祖父讲的时候眉色飞舞,满脸尽是敬佩之色。我想,即使口口相传,细节有些添油加醋,故事的主体是有其事的。
   曾祖父的身体好,记得他八十岁那年,我家盖新房。干打垒的山墙,一丈八尺高,光秃秃的,他仍能在上边如履平地。他一生嗜好烟酒。烟是那把把磨得金灿灿的水烟袋,闲时不离手。酒是家酿土酒,或粮食或山上野果酿之,每晚必饮。一人独酌小四两,若与众人豪饮,据说二斤不醉。
  
   【爷爷】
  
   爷爷的一生都在书写着一个悲剧。他五岁丧母,十二岁开始给富人家放牛,做小长工,十六岁分家立户,只有一亩多山坡地,终年靠打短工维持生计。从曾祖父手里学会了盖房的手艺,几乎一辈子都是给周围村庄人盖房。三十九岁那年,我奶奶自缢身亡,身后留下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最大的姑姑十四岁,最小的姑姑才六个月。爷爷无奈,把两个小的姑姑都送了人家。二十多岁时,他参加过地方的地主武装保安团,后来又加入游击队。在石窑子乡狮子尾狙击战中,他负伤回家。文革中,他的历史问题被人翻出来,定性为投机革命的历史反革命。这顶帽子爷爷整整戴了十七年,直到八四年才取掉(不是平反)。十七年荣膺反革命分子,其间所受的批斗、暴打、游乡、劳动改造、歧视以及家人所遭受的种种不幸,无法一一表述。我上小学三年级之前,也因是反革命的孙子而不能加入少先队。一个乡间农夫,一个大字不识的白丁,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哪知“革命”与“反革命”的区别,参加任何武装,也只是为了讨一口嚼谷,岂知要背负如此沉痛的代价。多少次村庄开群众大会,他被反剪双手、绳捆索绑押在主席台上批斗,而雨雪天,农人们皆家中歇息,大队罚他与几个地主富农们一起修村庄的路桥……外派远乡的劳工,几乎每次都少不了爷爷的身影。他就象一头役使的黄牛,任鞭打任唾骂任奴役。六十二岁这年,我的父亲,爷爷惟一的儿子,又抛下他和我们一家老小,直至爷爷十五年后去世,也未能见到我父亲一面。
   爷爷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来痛失爱子。他一生遭受了人生的三大不幸。但爷爷是顽强的、勤劳的,任何一次磨难都未能击倒他。他农忙种地,农闲出门做手艺,几乎没歇息过。既使是逢年过节,他闲下来在家里,也是编草鞋或收拾农具。爷爷身后没有给我们留下物质财富,但他的勤劳精神、他对待苦难的顽强意志,却是我终生享用不尽的一笔精神财富。
  
  
   【懵懂少年】
  
   我自小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因不听话,常常遭受父母的暴打。父母亲那一代人,也许是处在那个贫穷、生活缺乏希望的年代,脾气都很暴躁,与村庄其它娃娃们的父母一样,信奉“棍子头上出孝子”,时常为一点小事,就在娃娃们跟前撒气,常打得我们满屋乱窜,爷爷和嫁在本村的小姑是我挨打时的保护伞。但不是每次挨打他们都在身边。打得多了,也成了家常便饭,从心底已不再害怕,我的偏执逆反的心理从幼年就形成了。
   所有的长辈、包括教过我的老师们都知道,我很犟,很捣,偏执的性格也很难与同学们相处。但是,书还念得不差,初中一年级之前,几乎都是我那一级学生的前一名,小学升初中考试,作文是那级学生中最好的,令批卷录取我们的黄老师、我初一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大加赞赏。初中二年级开始接触文学作品,不久便深陷进去误了学业,初三考中专,我的成绩己从第一滑到了第七,中考自然考得一沓糊涂,录进了县办农职业中学。为此,父母很是失望。父亲常常用邻村仰氏兄弟们的榜样鞭策我。仰氏三兄弟当时都考上了大学或中专,是我那一方乡亲们口口相传的骄傲。按乡间的亲戚关系,他们兄弟与父亲是姨表兄弟,我该称他们叔叔。三兄弟中的老二叫孝顺,后来是我们县的诗人,走上文学道路之后,我和孝顺成了朋友。也是一度的文化站同事。上职业中学,不仅父母失望,自己也觉着前途黯淡,念书自然也就敷衍了事。可能所有的职业中学都患同一种绝症,校风乱,管理粗放。在这样的环境中,恰好为我提供了大量阅读文学作品的机会。我上职中是一九八三年秋,那正是文革后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各流派的作家们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活跃着中国的文坛,激励着一代青年。我买不起书,一月家中只供三十块钱的生活费。但买不起书,便越发珍爱书,学校没有图书室,我只能借同学或老师的书读。我的语文老师李永弘,也是位文学发烧友,他订有不少文学杂志,还珍藏有几年的中短篇小说年鉴,我想尽办法借来阅读。这一时期,心中便埋下了文学的种子。但是,不论是上学时期还是毕业后回到农村,热爱文学、妄图写作都是不切合实际的疯狂行为,在老师、同学或亲戚们的眼中,是不认真学习、不务正业的异类。八八年秋,我发表了中篇处女作《少女的梦》,八九年,这篇小说在河南文联办的刊物《传奇文学选刊》转载。也是在这一年,因其它原因,我的三个中篇都与发表擦肩而过。失望和贫穷击碎了一个农家少年的文学梦。之后便一蹶不振。
   作为一个贫穷的山区农民,生存本来就十分艰难,加之早年父亲的离去,贫寒的家境是雪上加霜。回乡初几年,家乡的山村还没有通电,晚上读书写作,靠点一盏煤油灯。初回家的一段日子,甚至买不起点灯的煤油和方格稿纸。几度挣扎,依然走上了打工的道路,与家乡的同龄人一起,北上铜川挖煤。这是一个山区农民别无择抉的路。一直为生存而战,这也许是我的宿命,我的悲哀。文学的梦想只有在夜半醒来时,面对黑夜的深深叹息。生存的艰辛己磨蚀了我所有的文学梦幻与追求。创作的欲望偶尔也蠢蠢欲动,痛彻心肺,但面对贫困,面对家人的企盼,面对乡邻们日益的富裕,我别无选择。我是个俗人,我做不到为文学而穷死、饿死,并让家人与我一起遭受一生的穷困折磨。
   城市之行让我彻底地世俗化了,在城市,我己艰难生活了十五年。但是,从內心深处,我仍然深爱着我的农村,爱我故园的山水及一草一木,爱我故园的父老乡亲。既使时光再延续十五年三十年,我还是城市的一个过客,一个打工仔。我的心我的所有情感只属于太平山下的乡村。我是故园的一棵树,那根永远扎在故园的黄土中。
   在故乡生活的十年,我做过各种努力,去铜川挖煤,去河南三门峡的秦岭深山开金矿,淘金,栽植了大片的果树,做过乡政府文化站的临时工……种种努力,都未能改变贫穷的家境。儿女渐大,父母渐老,狠心背井离乡进城谋生,是万般无奈之举。谁不愿守着温暖的家过安逸的生活?谁不愿朝夕拥有美好的家园?因为家园贫穷,我们才需要流浪,因为我们的流浪,家园更加贫穷。我们是故乡养育的一代最忘恩负义的人。
  
   【大姑父】
  
   大姑父坚守在村庄,做了三十年的支书。他是村庄里一棵挺拔的大树,后人面对他,只有仰望和敬佩。做三十年的村支书,大姑父没为他自己谋过一次私利,这话在如今说起来,肯定没有人会相信。如今的村官,特别是城中村、市郊或有矿产资源的村庄,选一个村长,贿赂选民的费用动辄百万,其为官之利,明眼人一看便知。既使是贫穷偏远落后的小山村,因村官把持着国家扶贫资源以及各项农补的分配权,村官们几乎都是村庄的富人。为当村官,费尽心力,上媚下奸。有几件小事,可以说明大姑父做村支书的清廉。七十年代,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年,因姑家表哥与我同校同级上学,放学后我俩爱结伴串门,不是他到我家,就是我去他家。那时候,人们都很贫穷,家家春天断粮,吃一点粮食,全靠政府的反销粮,若一时政府没有反销粮了,人们只有靠野菜草根甚至树皮树叶度日。大姑父家春天常常断炊。不断粮的日子,也是一半野菜掺饭度日,与我们一般人家的生活毫无差别。有时我跟表哥去了他家,突然加个吃饭的,又没有多余的饭,常是姑父和姑姑吃几口就放下碗,让我和表姐弟们吃饱。有两年,国家供应的反销粮少,大姑父家常穷得揭不开锅,晚上点一盏油灯,与姑姑磨一种野树果供一家人裹腹。姑父和姑姑推着小石磨,我和表姐表哥及小表弟就爬在接磨的竹笸篮边抓着往嘴里填。这种小树果是姑姑平时给队里放羊时采摘的,晒干存起来,以备春荒难度时应急。它入口酸涩,嚼后微甜,吃多了拉不出来。按说,姑父是一方土地,掌管着反销供应粮的分配权,他只要是动一点私心,他和他的家人还如此挨饿吗?也有群众不相信,晚上借故突然到大姑父家,想看看支书一家吃的是啥,本想见了姑父发一通牢骚哭一阵恓惶,见了支书家艰难的光景,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大姑父当村支书,除了去公社开会,其它时间,天天在集体劳动。群众破衣褴衫,穿草鞋打裹缠,他也破衣褴衫穿草鞋打裹缠,在劳动工地里,不认识的人,谁能认出他是支书?冬季修农田,大姑父的身影总是在抬石头的壮劳力中间。抬石头是修农田最苦最累的活儿。而有些村的村官老爷们,穿一身干净衣服,夹一只皮包,群众劳动,他们则拣一处阴凉的地方抽烟喝茶,颐指气使,横挑鼻子直挑眼。
   村里穷,没有什么财物,但村庄(那时叫大队)作为基层政府机构,每年必须订阅《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等报刊。作为支书的大姑父能做到每年岁末,给全村各户分一次旧报。一户多少张都是之前算好了的。那时穷,物资紧缺,群众用分得的旧报糊墙,糊顶棚或者包挂面。如果不分这点旧报,大多数群众也不会有怨言,如果大姑父平时把旧报顺手送了人情,群众也拿不住他什么把柄,如果大姑父把旧报卖掉换了烟抽,群众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他能毫无保留地分给群众。这点顺手的好处都不贪,他还能贪其它吗?更別说以权谋私了。那个时代,送儿子当兵,是农村青年能谋的唯一出路,我的表兄弟们都十几岁出去打工,大姑父没有用自己的职权为他们谋划。甚至村庄的民办教师、早年的招工指标等,没有一个是大姑父的子侄。
   大姑父一世清贫。但他一生行得端走得正,村庄里从未有关于他的花边新闻。他把一个基层共产党员的形象矗立在故乡的大地上,留给后人去谈论、去敬仰。
   大姑父姓孟,讳名少富。
  
   【小姑父】
  
   小姑父名徐世坤,他英年早逝,至今己有五六年了。他只在人世间活了不足五十个春秋,但他留给村庄的,是一段辉煌的历史,他改变了故乡。他是村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村庄周围几十里第一个有名气的包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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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散文【故园乡亲】从几位亲人的故事中敲开了心中怀恋之情的窗棂。曾祖父心灵手巧,凭手艺养家糊口,一生百能百巧,却清贫一世。【爷爷】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来痛失爱子,悲苦一生。【懵懂少年】生活的亲历在成长长大,也感慨于生养过的贫瘠山梁和无奈的抉择。【大姑父】一位守着故乡的村官,一生行得端走得正,村庄里从未有关于他的花边新闻。【小姑父】怀念之中的情分依然深厚浓郁。【天堂的二姑】三十二个春秋,留下太多的牵念,让人心痛如割。整篇散文亲情无限,缠绵细腻,清晰如故。很感人的文章,拜读!推荐赏阅!建议加精!【编辑: 伊 蕊】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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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伊蕊        2015-12-29 23:35:04
  感谢赐稿人生家园!祝创作愉快!伊蕊问好!
时光里流淌着的是故事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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